“三青浆与玉晶壶虽说不上如何珍贵,却也不是凡间寻常能见之物,况且是摔碎了。”荀光儒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几人都是一怔,雪溪道:“我却不去了。”
叶孤鸿等都了然,秦露饮递过一只紫绣金珠锦囊:“给稚咸玩儿,放了参木香,日后他若不入你门下,不妨来定慧宗看看。”
雪溪微微一笑,“多谢。”他生得俊朗,晨光拂照之下一笑,真真是清通彻朗,光映照人。
陈意婵看看他又看看白琰,轻叹一声:“阿琰,这下真把你比下去了。”
白琰只装作没听见:“何必如此,日后再见就是。”
荀光儒本还有些感伤,一听之下立时笑了:“说的不错,尽兴而来自当尽兴而返,山高水长,何日不能相见。”说罢将袖一甩,头也不回走了。
叶孤鸿等连忙跟上,陈意婵在云上仍回头:“今年的春茶,还留给你吧。”话音袅袅,人已远杳。雪溪独立崖边,眼望好友去处,不禁微笑。
几人御风驾云,一个时辰就到了陈七郎故里。才降下云头,白琰就神色一肃,四下一望,“果然不对。”
寻常三月早已春暖花开,此地却仍像冷冬,灰沉沉一片压着,叫人提不起精神。树林旁是一条大河,河水灰白泛黑,河边有田,凡人看不到,但在叶孤鸿几人眼中,水上土中却正簌簌向外冒着青灰气。水边有几只水鸟,见人来也不惊,在泥滩处缓缓来回,不时低头啄食。
叶孤鸿凝目细看,那水鸟及鱼身上也都有青灰烟气缭绕,不由叹息一声:“不知是什么,只怕是这一片都已被沾染了。”
荀光儒沉着脸:“召土地来问话罢。”
《太明伏隐经》中云:道人有语,应人间鬼怪、精魅、及土地神祇,不敢藏隐。几人到了僻静处,点了香烛,烧了黄表,念动大帝祝隐咒,才过片刻此方土地已匆匆赶来,见荀光儒问起此间之事,顿时叹息不止。
原来此处名为陈家里,原先也是土肥水甜之处,岂料四五年前河水突然变苦,人畜饮即生病,四肢疲软,胸膈冷坚,必然委顿数月乃愈,也有年老体衰的一病就去了。被这河水祸害的不止是人畜,但凡用了水的田地,也是五谷不生,人畜若吃了浇过河水的庄稼,难免也要大病一场。长此以往下来,但凡有门路的都想法子离了此地,剩下些离不开的在此苟延残喘。
正说话间,突然从河上游飞来一群怪鸟,也不知是哪种,状类苍鹅,长喙利吻,目睛突出,眈眈可畏。似是追逐什么飞来,蓦地敛翅一头扎入水中,衔着一条尺来长的大鱼浮上来。其他怪鸟见状纷纷上前抢夺,在水面上打做一团,直至一只怪鸟拔了头筹才各自散了。
陈意婵疑道:“这鸟与鱼都奇怪,不大像是此处之物。”又问土地,也说之前并未有过,约莫是几年前不知从哪里飞来。
白琰打了一只下来,却又嫌弃污秽不肯近前,叶孤鸿和荀光儒仔细看了会,“似是棺生鸟。”
《原化志》中有云:人死数日后当有禽自柩中出,为阴气所凝,曰棺生鸟,隰川有郑生者猎于野,网得巨鸟色苍,高五尺余,烹而食之,味极甘美,甫食一二脔,觉胸膈间冷如冰雪,坚如铁石,沃以烧春,亦无暖气,未几僵卧而死。
“那陈七郎只怕就是误食了棺生鸟,才一病死了。”荀光儒道:“不过奇怪,我看此地并未有大冤大恨之气,怎会有棺生鸟生出,那鱼也奇怪得很。”
秦露饮问土地:“这河上游是何处?”
土地答道:“是保登县,陈家里便是附于保登。”
☆、第二十八回
保登县乃是中县,在册约四千户,叶孤鸿几人隐了身形,前往城隍衙门拜谒。青天白日,来往祠中告祭之人络绎不绝,并不见神祠前灯光晃耀,车骑杂盢,一派阴间繁华气象。叶孤鸿等进了衙门,少顷数位贵官升坐,坐左侧的便是城隍,听他们道了来意,便命冥吏取来《死籍之录》检视。
未几查到一则,乃是六年前怀宣门外一户,其妇与一军汉私通,一日早晨军汉趁其夫外出,便来与妇人私缠,孰料其夫去而复返。军汉躲藏于床下,听夫妻说话,原是其夫外出见天寒,忧心其妻冷而不知,特地回来为妻加被。
这军汉原本一粗人,忽听得这一番呵护备加的温言细语,一时竟然起了羞愧之心,只觉其夫爱妻如此,而妻居然忍心辜负与自己私通,一怒之下便将妇人杀死。后被人发觉,收监下狱,不日将弃市。又偏有上官知晓,叹其“杀一不义,生一无辜,可佳也”,由此而释。
军汉开释,那妇人则因与人私通被杀,夫家与娘家都气得狠,竟无一人愿意为她收敛身后事,尸身便被随意弃之荒野,为野兽所食。此后不久,妇人葬身之处便有棺生鸟飞出。猎户不知来历,见其大且肥,便猎来卖。偏那军汉极爱吃禽鸟,连买四五只烹了来吃,不久就一病而死。他生前食入阴气,死后尸身不腐,僵硬如石,头发指甲仍不断长出。世人怕是尸变,便将他尸身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入水中。
冥吏将这一番来龙去脉说来,叶孤鸿等才知晓这棺生鸟究竟从何而生。当初那些骨灰有阴气附着,入水便化为鱼,引得棺生鸟追逐不休。这两者生前纠葛,死后仍然不休,不仅染污了一川河水,连河边也贻害不浅。保登城隍知晓此事,一边谢了几人,一边又命人去拾捡水中骨灰。
一吏领命而去,将一枚符箓放入水中。略等了片刻,只见水下四面八方涌来大片暗影,似是无数乌鱼攒动不休,渐渐凝成一团升入空中。此时突有一群怪鸟飞来,见骨灰所凝之物顿时大噪,争相攫夺,一时符箓碎裂,鸟群亦随之破裂,随风飘散无遗。
叶孤鸿道:“骨灰不存,棺生鸟也就不见,只是这阴气化解还需几年,不如由我等来助一臂之力。”说罢取来一只玉璧,凝眸之瞬,白光如珠自眉间跃出扑入璧中,《明光净志章》顿时历历在前。他将玉璧投入河中,刹那化作一尾银鱼,在水中摇摇摆摆,所过之处颜色光悦,水中草木一时有若新沐,精光奕奕。
白琰一笑:“怎许你专美在前。”他将一枚宝珠打入空中,一道烟霞倏然自珠中生出,随即清风徐来,细雨淅淅落下,将积存于土中阴气渐渐化去。
陈意婵笑看两人斗嘴,挽着秦露饮,与荀光儒一起默念《去浊制恶章》之四句,使土地经脉徐开,灵气潜通于土中,草木得此元气,便能勃勃而生。
几人一直走到陈家里,秦露饮道,“阴气虽已除去,但土地荒芜许久,怕是一时不能耕种。”
土地笑道:“正好借此时机养一养。”
他将手中葫芦打开,便有许多蝴蝶似的飞出,如一团紫雾没入土中,少顷嫩芽破土而出,俄而已抽枝发叶,从羽状绿叶里开出蝶翅攒簇似的紫红色花球,又过片刻,零零星星的紫云英丛已簇连成片,恰如一片青碧紫红的花毯铺延至天地交汇处,其景之秀阔,令人心颤。
陈意婵叹道:“虽是人间风景,却足以倾倒。”他们缓行于草野,有极小的花精草灵被灵气引来,化作小蝶小蛾随衣带款款而飞,飞得累了便往花中一睡,草木怜惜,花朵随之合苞,护它一时酣眠。
如此又聚了几日,五人才告别离去,白琰与荀光儒先走一步,陈意婵牵着秦露饮说了许多话,也依依不舍去了。秦露饮目送她踏云而去,才返回停波台,又徐徐煮了一壶茶,叶孤鸿斟酌片刻,道:“你可知界海之事?”
秦露饮抬眼一瞥,分了茶出来,“凤真人已去北海了?”
叶孤鸿点头:“此乃大事,月前师父与朱陵峰孟真人、开元观冯真人、昭成观罗真人一同前往北海查探,只是”他叹息一声:“你也知晓,修行日久,天地变化渐有所感,我与师父有师徒之缘,他这一行,我却隐隐觉得不安。”
叶孤鸿担心之事,秦露饮在宗门中也有所耳闻,北海连接界海,水流交融,偶尔会将界海之物带入北海中。界海为连接两界之地,也是间隔两界之所,其中混沌,难以名状。所产之物流入世间多成灾患,如肆虐于朱陵峰的变异融芒,又如魏沧白当年所获之物。纵然他天纵奇才,却也百年未有所得,反而因为强行参详身受重伤,继而身死道消。
她如此想着,静静喝了茶,才道:“孟昭师叔几日前也与中山李真人、灵寿观许真人往西疆去了,东边似也有人前去查探。”
“这次倒不避着人了。”叶孤鸿打趣道。
秦露饮睨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如此关乎一界生死大事,生在其中,避着有什么道理。”
叶孤鸿点头:“说不得不日又要因此而见。”
此刻说者无心,后来却成了真,叶孤鸿回太清宗不过半年,各家门派便将此事公诸出来,观明端靖天内修行人略慌张了一阵,也都各自沉静下来。没法,身在此山又如何避得开,倒不如弄个究竟,也好有的放矢。故有人提起派遣弟子往有异处查探时,各家都踊跃得很,毕竟看似最险的几处都已有师门长辈去了,剩下的倒还平顺,各家弟子足以应付,也顺带增长些见识。太清宗是界内翘楚,此次便在七峰殿内选了四人前去,分别是:莲花峰叶孤鸿、拂云峰刘若敞、玉虚殿周以道与徽音殿许琴亭。
☆、第二十九章
太清宗几人出了山,一路汇合了化生宗、开元观等几位弟子,又等了两日,上阳门也来了人,恰是与叶孤鸿相识的阮峤与贺山有,不知道他二人是如何到一起去的。
贺山有当年为叶孤鸿与谢燕堂所救,虽隔了数十年,见面仍觉得格外亲切。阮峤这才知道贺山有平日常提起的恩人究竟是谁,不由笑道:“真是巧极。”
当年他受谢燕堂与叶孤鸿指点,在上阳门寻到了曾搭救指点自己的仙人,拜入其门下修行,后来出门游历时遇见刚至中土的贺山有,见他资质不凡,又有功德随身,便劝他与自己一同回上阳门,拜了一位长者为师,算起来倒是同辈。那长者喜爱贺山有质朴,为他移名做字,另取名为“璞”。
贺璞将在上阳门数十年过往略提了提,叹道:“回想当年,当真是犹如隔世。”踏入修行一途,他才知自己先前揣摩猜测何其荒谬,观明端靖天内修行不避世人,但世人之眼与道人之目,所睹者却截然不同。凡人以管窥豹,倒生出许多稀奇古怪、啼笑皆非的想象。
叶孤鸿与他说完,忽然想起一事,问阮峤道:“你曾带在身边那童子,可有修行?”
阮峤摇头叹道,“玄微母亲生产时太幼,连带玄微也弱得很,幼时又失却调养,随我修行了几年终不得法,我送了他些金银,让他回尘世去,如今只怕是早已过世了。”
叶孤鸿亦叹可惜,修行机缘难逢,如玄微这般纵有机缘,却因为资质不得不黯然离去的更是可惜。
此次他们所去之地在南疆,自归德出发,乘坐宝船南行。船行愈远,风景愈异,天气也愈发炎热。陈意婵已与贺璞聊得极好,她性格娇憨爽朗,与贺璞熟悉的从前世界的女子极为相似。而贺璞自异世而来,虽修行时日还短,但曾经见闻也算丰富。两人有时就在船舷边,一面观望云层之下的沿路风物,一面说话。叶孤鸿从船舱出来,就听见他们俩嘀嘀咕咕说“此处颇似弋迭安檀”、“骑大象”、“养豹子”等等,他瞥了一眼,云层之下似是某地酋长出行,乘一大象,前呼后拥百余人,一路执盾赞唱,语言莫测,犹如燕鸿。
船行了半年才到南疆,所谓南疆,乃是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围数十万里,约分做四部。北象主地常年炎热湿润,多巨蛇野象,都城为宜象城;南宝主地处海滨,盛产黄金及各类宝石,其都城名为盈宝城;西方马主位于两山之间,冬极冷而夏极热,但草场众多,盛产劲马宝驹;东方称人主地,物候丰美,风气也与中土相类。这四主之外,另有些零散城邦,一城即为一国,因国小民寡,又兴亡太速,史家多不记入。
众人聚一起略商量了一回,便分做几部,一部往一处去。又兼考虑如贺璞等修行尚浅,索性由人带着较为妥当。又商定了汇合之处,叶孤鸿便带着陈意婵与贺璞向西南方去了。
他们所去之地名为无热谷,土语叫做阿侞妲,虽名无热,其实仍炽热如夏,沿途所生草木大多叶片宽阔,鲜花随开随谢,大多不与中土相类。土人大多不穿衣,只将下/身略遮掩一二,男女多剃头,尤爱首饰,耳坠臂钏项链戒指种种,无一不备。除此之外,又有许多特立独行打扮,譬如削唇嵌入圆盘,以大为美。贺璞看得连忙转头,只觉自己身上同处痛得厉害。
陈意婵嘻嘻笑他:“怕什么,一地一俗,如中土女子也有二尺高髻,西疆男子以穿脸嵌环为美,有什么奇怪。”
贺璞直摆手:“莫说莫说,我还未彻底脱去俗身,怕得很。”
他原所在世界本来也有些类似的风俗,但灾变一来,无数边缘文明崩溃,众多记录也在天灾人祸里消失殆尽,等缓过气来想起要做些搜集整理时,哪还找得到。只能靠口耳相传留下的些许做些模拟记录,也多不足信。贺璞从前也看过一些,却都当作是传奇来看,如今亲眼一见,实在是震撼无比。
核舟一路走走停停,这日来到名为乌庭的一处,从空中下望,只见此处与先前所经过地方大为不同,虽还是柴草土泥搭成,却井井有条,在市中有一处大屋,一缕清光自屋顶袅袅升起,随风飘忽,却始终不绝。
叶孤鸿带了陈意婵与贺璞一起,隐却身形降下。到了那大屋内,见屋中有座石像,雕工粗陋,约莫看出是个女子,衣冠却是中土样式。石像前有一长桌,供奉着鲜花、鲜果并玉署三牲。
陈意婵奇道:“此处怎会有中土神灵供奉?”遂取了香烛点燃,祝曰:南方丙丁,赤龙居停。阴神避位,阳官下迎。思之必至,用之必灵。
才念罢,便见半空有云层峨峨,一女子头戴建华冠,身披霞文帔,着飞罗丹裙,在白光之中下降兆身。叶孤鸿等行了礼,又问:“敢问尊神姓名?”
那女子连忙避开,“不敢称尊,妾焦氏,原为宣城人,因帝君扬鞭海外,独子随军,不幸亡故于此,尸骨不得回归。妾悲痛而绝,魂魄忽焉至此,不得返乡。又怜此处百姓困苦不堪,稍作庇护,竟得受香火,以‘乌庭’为号,已有三百年。”
叶孤鸿将来意说明,道:“娘娘庇护此处,知晓百态,不知近百年来可有什么异变?”
乌庭娘娘思索片刻,“妾曾以神念遨游,往昔至南方大雪山即为尽头,近来不知为何,却能更进一步。只是妾心有惧怕,不敢前去探查。”
叶孤鸿闻言若有所得,再三谢了,才与陈意婵、贺璞继续上路。贺璞仍不通,陈意婵笑道:“你可听过‘朗朗地理,四海八方,遐远别域,路以难详。北有冰海,深不可望,南有玉山,远遮塞川。西连日月,森罗昭彰,东设翠屿,守固保疆。’你当初所来处的翠蓝屿,与如今要去的雪山乃是此界一东一南之镇守,使人间与界海隔绝。这两处原来自成世界,外人不能进入,只是不知为何,自四百多年前起,翠蓝屿隔断之力渐渐微弱,现今看来,大雪山也是如此了。”
贺璞讶然:“为何会如此?”
叶孤鸿摇头:“暂未定论,只是”他想到一事,不禁蹙眉,“若是成真,只怕日后要难了。”
☆、第三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