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七月二十二日,大暑,杭州。
夜九时,天黑不久。顾谨中正要关门,想想又进屋拿了一只灯笼,这才往山里走。
他不爱用电筒照明,嫌光亮狭窄刺目,与闲步气氛不合,特别向村中老匠人买了十来只灯笼,按时令换着用。七月二十二日算起来是农历六月,花盟主是莲花、玉簪、茉莉,又有客卿、使令等等。今天提的是茉莉,提杆上也挂了一串茉莉花球应景。
杭州好,这时节莲叶接天,江花胜火。早晨常有采莲船载着荷叶莲蓬,荡开一池水雾在断桥边售卖,日出即散。有早起的人恰好赶上,把车篮和后座都装满荷叶。顾谨中也赶过这样的早市,他在山中开了家餐厅,经常弄些花草去装饰。
山中比城里凉快,他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就觉得在屋子里闷出的一身汗都散了。他边走边想明天要早些起床去买荷花,山里树多草深,走一会蚊子就嗡嗡聚来,他用蒲扇左右扇着驱蚊,仍然在考虑明天要做的事。
愈走愈深,同样来散步的人渐渐不见踪影,顾谨中没带表,只能看月亮的高度判断大概已经过十点了,明早还要早起,他调转脚步决定回去。就在转头一霎,毛骨悚然地,在灯光找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先前没有的东西,突然被山中沉沉的黑暗吐了出来。
顾谨中并没有看见什么,但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他意识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确实有什么突然出现了。他浑身一凛,就像是一束光穿透了空气,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也被什么穿透过去,不仅是肉身,似乎连带着魂魄都被看透了。
草木深处窸窣几声,他僵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听见有人缓缓地,像是刚刚学会说话那样叫了他的名字:“顾谨中。”
顾谨中的餐厅靠近柳浪闻莺,掩映在一片树林中,白天不大起眼,等过了游玩时间更是清净。餐厅是两层带阁楼,平时他就住在阁楼上,每回夜里散步回来就直接从后门上阁楼。今天他难得又开了餐厅大门,打开两盏云母纹的宫灯,这才战战兢兢把人请进去落座,端上茶水并几种点心,紧张地在对面坐下。
被他带回来的两人中的一个笑起来:“莫怕”他想了想,换了更相宜的说话方式:“不要怕。”
顾谨中仍然觉得脊背上冷汗往下淌,定了定神:“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先说话那个哑然失笑,“姓贺,单名璞,字山有。”又示意另一人:“这位是叶道友。”
这是顾谨中今夜第二次听见他出声,如玲珑吹响,铮琮有音:“姓叶,双名孤鸿。”
这一夜无比漫长,山中夜色将尽时,顾谨中终于将叶孤鸿与贺璞来自异界,这异界是修真世界,两位都是修道有成的仙人种种粗粗了解,只是不论史上当今,历来以此招摇撞骗的极多,他也不敢十分相信。
又看了时钟一眼,约莫快到了断桥的荷叶早市,虽然一夜未睡头痛眼涩,却也不能无故关店,于是说:“也忙碌了一夜,不如两位到楼上休息,待会店中有人,怕不方便。”
贺璞一哂,他如何听不出此人还对他们来历有疑惑,不过也没有什么妨碍,笑道:“叨扰一夜,该告辞了。”
叶孤鸿也随着起身,山风吹拂,少顷两人已到林边,顾谨中不由追出去:“两位仙人,日后如何寻得仙踪?”
贺璞一笑,抬手在树上的灯笼上一点,一只灰头小雀伶俐跃上绘面,在花枝上搔首一二,就此凝入画中。顾谨中看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有到两人踪迹。
如此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连餐厅雇员都看不下去,相处久的干脆开玩笑:“老板莫非昨晚遇见狐狸精了?”
旁边有人接话:“西湖边,分明是白蛇精。”
“白娘娘是许仙的,我猜是青蛇精。”
“兔子精也不错。”
“不是蜈蚣精和蛤蟆精就好。”几个人话题就此歪了,顾谨中一概不答,只惦记着摆在阁楼里的灯笼,头一次这么盼着天早些黑。
好容易过了八点,将顾客与雇员一一送走,顾谨中颇有些激动地上楼,郑重洗了澡,又重新刮了胡子,换了今天特地买回来的长衫,按捺着心情点起灯笼往山里走。过往有人看他一身长衫,提着灯笼,只当又是当年遗老。
顾谨中如今压根儿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心里火急火燎,面上还要强装镇定。一路茫然雀跃到了昨夜遇仙处,左右看看,又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才把灯笼抬高,对着绘面上的画小声说,“雀使君,下面怎么走?”
绘面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昨夜亲眼看着这小雀入画,顾谨中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又压低声问了一遍,过了片刻,绘面上茉莉丛晃动,从中钻出一只山雀脑袋,张嘴无声啼鸣了几声,随即整只鸟儿已经从花丛中蹦出来,在花枝上来回跳了跳,一掀翅膀,已从画中脱出飞入空中。
顾谨中急忙追赶,灯笼摇晃,地上光影也晃动不停。幸好那只山雀飞得并不快,他一边盯着山雀一边跑,没注意自己已经离开了山路。
夜中山影沉沉,夏季草木繁茂,见山雀引着顾谨中跑来急忙纷纷避开。一鸟一人在山里窜了许久,顾谨中气喘吁吁,突然看见前方藤萝垂挂处露出一面白墙。待走近了再看,原来是一面残垣。
杭州千年风流,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在湖边山中营建过园子,也许是家亡,也许是国破,山林之中,遗落多少家园。如今所见的也不知是哪家废园,房屋已全数倾颓,只剩下半面墙壁缀满藤萝。
小雀飞到墙前“啾啾”几声,就见两人透藤萝而出,手挑莲灯娟娟降下。顾谨中张口结舌,不知自己究竟在人间还是梦中。他恍恍惚惚被两名丽妆女子引着向前,临到墙前只觉眼睛微微一凛,再眨眼人已在门后。
面前是一片园子,曲折回廊绕着一潭碧水,池畔石峰点缀,潭水窄处横跨一架小桥,去处却隐在一片绿荫后。他稀里糊涂被引着走了好长一段,忽地眼前一亮,前方一临水小榭中灯火荧荧,见人来门扉忽然纷纷敞开,一十五六的垂髫女子翩然而出,“宾客至矣。”
☆、第三十四回
顾谨中已震得不知该说什么,只会怔怔随着走。叶孤鸿与贺璞已在堂中,一人着云光绣袍,缀明月宝珠,戴金华太玄冠;一人披珠绣华光袍,带日月青鸟纹。见他呆头呆脑,一旁侍奉的婢女不禁掩唇轻笑。顾谨中一面羞赧一面揣测除叶、贺二人外,这些僮仆侍婢究竟从何而来,想起各色志怪小说中种种,不禁浮想联翩。
少顷有人送来饮食,因是夜宵,各色点心只取精致可爱,其中有一味甜汤色白味甘,口味清润,十分适口。见他喜欢,引他进门的少女在一旁说:“这是千岁饮,乃是用泰山葛藟所制。”
顾谨中点点头,突然回神,叶孤鸿笑道:“你们前人所留不少,我们略走了走,看见许多精巧园子,就拓了一座来聊作歇脚。”
顾谨中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难怪刚刚一路走来只觉得布局、景色分外熟悉。只是看着喜欢就随手拓了一座园子来做歇脚处,果然也只有神仙手段才做得出,至于去泰山山谷取葛藟来做甜汤什么,已完全不必说了。
一时饭毕,婢女重新送了茶来,顾谨中尝了尝,不由纳罕:“这像是碧螺春。”
贺璞笑,他当年被叶孤鸿与谢燕堂自翠蓝屿带回后才得逢机缘入道,自然能体贴顾谨心中中所想,遂道:“的确是碧螺春,先前你所用的也都是此界物产。”
说着便将仙凡有别,衣食种种不得僭越仔细解释了,又温言劝慰:“你们时下那些小说,随意读一读散心既可,莫要往心里去,哪有吃一个果子便能得神通的?仙家物事于凡人来说,恰如将人参与弱病之人,或是百年饭一朝吃了,不是保命是催死。”
顾谨中羞得几乎抬不起头,呐呐问道:“贺仙人怎知这些”
贺璞道:“各家自有法门,如我门中便有《太明九气经》,修行有成,便能以气照地下一切宝物,及察人善恶,示表知里。”
顾谨中惊道:“这样不是隐私全无?”
叶孤鸿奇道:“诸家气部法门皆需心意坦然无所念,不然心即邪矣。”
顾谨中转望贺璞,贺璞失笑。叶孤鸿自幼就入太清宗,许多凡人的阴僻所想所念,他能察觉却不能体谅。这也是自然,便如让一人去体贴蝼蚁,既非蝼蚁,如何能做到。如自己也是前半生在凡尘里打滚求生,才能将这些凡人所想所念体察一二,但日后修行更深,却也是再不能了,时过境迁,到时候哪里还找得到当时心境。因此,他反问顾谨中:“你见小猫儿小狗儿淘气,心里如何想?”
顾谨中回想平日常来乞食的野猫,又想亲朋好友家的各种宠物,“还算是可爱。”
贺璞笑问:“即便看它们打斗、便溺、欺凌、厮杀、进食也是如此?”
顾谨中大约明白过来,人看动物何曾有隐私的说法,起居坐卧,哪一样不是记录在案,在电视网络上广为传播,即便是看见交配,也觉得是自然而然。只是这样的关系移在自己身上,仍然难免觉得难堪。
叶孤鸿正色道:“这就是一误。你见我们同出一源,又看体貌相仿,就觉得之间并未有多少差别,这就是妄断了。如你们那物理所说,这地球上大多数生物都是以碳和水为基础,那你与这山中草木又有什么分别呢?再远了如你曾看过的,说你们这一界起源的电视,说远古宇宙中星球裂变,所生出的元素就是生命的根基,这样来说,人与山石与天地又有什么分别?”
顾谨中不由苦笑,叶孤鸿并未胡说,而是这个世界物理研究的结果,如果这样来说,人的确与草木山石,或者天上星辰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同出一源。就是以古代学说来说,世间万物,哪样不是合九气所生。只是后来不断演变,终成了陌路。
贺璞插言说:“故而真正踏入修行之人,才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们所想那些杀人夺宝、争名夺权之事,实在是无稽之谈。先人曾云;道人先要学痴聋。能如此者,虽身处于尘世,名已列于仙位。不须远参他人,便是身内圣贤。百年功满,脱壳登真,一粒丹成,神游八表。身在修行中,过去心不可存,现在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起。三心未了,一念不纯,焉能悟道。”
叶孤鸿说:“以管窥豹,难免致此。就是在观明端靖天,也多有因不知而妄知的谣传,至于此处,更是许多可笑传闻。”
顾谨中默然无语,今夜他实在是被打击狠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贺璞见他神色困顿,道:“夜已深了,不如在此休息一晚。”说完便唤来婢女,送顾谨中去别处休息。
等旁人都下去,贺璞也与叶孤鸿出了宝蕊厅,过了绿荫,迈步桥上,叶孤鸿环视一二,拂手将半夜换作白昼,瞬息之间,左右已换了风景,原本左侧的宝蕊厅消隐于千顷柳荷之外,水边萑苇茂盛,隔水可见岗峦蜿蜒起伏。
贺璞轻叹:“不知陈道友落到了哪方世界。”
叶孤鸿想起陈意婵也是一叹,先前不过以为是出来增长见识,谁料到界海突然生变,竟将他们卷入混沌,又跌落此方世界,也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又想起谢燕堂,他知道自己自观明端靖天失落,只怕会焦急得很。不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能脱开这困处。
“此次界海生变,观明端靖天内只怕波及甚广,也不知除我们之外,其他人如何。”贺璞说,两人沿长桥渡过湖水狭处,便瞧见一座三面临水的阁子,另一面倚石壁而建,壁上有许多剔牙松,水边荷花怒立,花大如小斗,有白、粉、红三色,荷叶田田,将桥面遮得几近于无。
叶孤鸿与贺璞在阁中落座,随即就有婢女送来两只酒盏,是用香橼所制,镂刻花纹,自然有香。又送来红石榴、紫葡萄、黄桔等三色果酒并两味鲜果,一是蜜桔,色如淡金蜜珀,味甜而鲜,另一是菱角,小如姜芽,嫩如莲实。
“既然落入此世,必然有什么缘由,如今我们对此间知之甚少,不如先查探一番。”
贺璞点头称是,忽然笑叹:“不瞒叶道友,今日匆匆一瞥,倒觉得此间世界与我曾在处有七八分相似。我有些疑心,这两界只怕”他抬头看一眼叶孤鸿,“只怕当初曾是一界。”
☆、第三十五回
顾谨中一夜好眠。天光大亮时他在阁楼中醒来,初时只当时平时,直至看见搁在床头那一盏茉莉花绘的灯笼,顿时惊坐而起。想起昨夜被花中使者引入山中,直入残墙断壁,见好园丽女,与仙人共饮种种,顾谨中只觉得不可思议,好似古代志怪小说里那些故事,出生三十多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然做了回《聊斋》里的书生。
他抱着被子,一会儿想叶孤鸿与贺璞所说仙凡有别,一会儿又想园中殊丽景致,一会儿又想起沿路所见的女子,个个都是华容婀娜,也不知是叫青凤、娇娜、婴宁还是秋练。
他只当现代便利,已见过无数美人,直到昨夜才知什么叫做美人在骨在质,并不见如何浓妆丽饰,但疏疏散散间便有画意无尽。他想着今夜必然要带台相机去,也不敢求叶孤鸿与贺璞留影,只要能将园林中佳人录影一二就已经心满意足。
顾谨中心中有牵念,一整天都亢奋不己,就算被嘲笑遇见山中精怪入了邪也不管。一门心思盼着天黑。夏天黑得晚,这几天又多雨,才收拾着就听见玻璃上噼啪响个不停,窗台地上到处都是白色的雨脚,竟是下起了大雨。大雨一下就是许久,顾谨中端着个凳子坐在门口巴巴守着雨停,眼见天完全黑下来,咬了咬牙,披上雨衣又撑了把伞,提着灯笼进山了。
一路山风大作雨声如雷,雨水打在树上四处乱弹,顾谨中幸亏披了雨衣,不然一身都要湿了。他来到昨夜驻足处,提高灯笼请小雀出来领路,但问了一遍又一遍,灯笼上茉莉花丛仍合得严丝合缝。他又等了好一会,一声一声地喊,最后连灯笼纸都被横飞的雨水洇湿了。那茉莉花绘沾水洇开,化作黑糊糊的一团,究竟绘了什么再也看不清。
来时的一腔火热也被浇熄了,顾谨中呆呆在雨里站了半天,提着湿坏的灯笼怏怏返回。他突然想起叶孤鸿所说的仙凡有别,那时候他一心惊喜,却忘了仙人终究是仙人,桃花源中避秦人,不也是设酒杀鸡招待了渔人,再去寻时已经荡然无存。
如此怏怏过了一年,夏去冬来,春歇后又是一年新夏。顾谨中一早赶到断桥西侧荷区,等到日出时,采莲船才载着一船西湖荷叶莲蓬姗姗而来。梧桐下早已有人等得不耐,顾谨中热得头晕眼花,只盼赶紧买了荷叶莲蓬,回去做碗凉面吃。
荷叶莲蓬看着虽多,也不过一刻钟就售罄了,买的人或用车载,或用篮盛,有认识的一路说着话回走。顾谨中也要回转,却忽然看见芙蕖深处,一片幽幽碧玉清川里,一条画舫荡开重重青盖驶出,他正纳闷湖上怎么会有画舫,蓦然见船上有人低头出来,等看清楚样貌,顿时如遭雷击,僵在当场。贺璞站在船头向他一笑:“多日不见,顾郎君安好。”
顾谨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上了船,等进了船舱,看见叶孤鸿坐在窗下,长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七八本书,他瞥了一眼,惊得几乎把眼珠子掉下来,结结巴巴问:“物理?”
叶孤鸿见他进来就换到了榻上去坐,另一边坐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穿一身青绫衣,容貌之盛,望之如云。叶孤鸿对顾谨中说:“这是我弟子,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