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除此之外最快的方法,便是抢夺霸占已有所成的魔物修为,具体大抵与渡魂换身相似。
魔物多数强大狡猾,欧阳少恭当时需要频繁换身,每回皆得重塑修为,是以努力许久也只擒住一只小小梦魔,幸好于资源匮乏的情形下得出准确试验结果的经验丰富,勉强也算弄懂了其中道理——浊气与灵力紧密结合则为魔气,而拥有如此精纯的气力,魔气便同神血那般、凡人直接接触不啻于至毒,但倘若合适引导,例如烈山部人可通过矩木发散的神血之力不饮不食而活,亦能获得强大的力量。
多年以前心魔尚未入流月城,少恭便同沈夜提起过引魔气熏染躯体之法,即是由此得来。
重生的这数十年,欧阳少恭魂魄稳定灵力充沛、躯体不老,修为较之从前别若云泥,其之深厚已能与强大的心魔分庭抗礼,筹码在手,于是自心魔入城伊始,便事不宜迟地着手筹划。
可惜只有这种程度仍是不足够,力量仅仅持平,风险极高,无法保证不出意外地侵吞,稍有不慎更会形神俱灭,少恭原本计划与沈夜合力困住心魔,取其魔气为烈山部人疗愈绝症之后,待得它极其虚弱之际再行掠夺,奈何谢衣说了几句话,便将这一切化为烟云。
万不得已,只得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
举凡欧阳少恭孤身一人出现在矩木核心所在的寂静之间,定有非同寻常之事。
果然不待他主动,砺罂便自行现了身,污浊的黑霾在上空翻涌,尚未聚成人形,已是寒暄过了,“呵呵呵呵,欧阳先生,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少恭并未费力抬头去看它,动也不动、只微一颔首,“阁下多礼。”
他如此傲慢轻蔑,心魔竟也因心中的设想感到激动而忍了下来,“看来合作之事,欧阳先生已有结果。”
“不错,”少恭好整以暇地答,“你想怎么合作?”
回复出乎预料的利落,使得砺罂顿了顿、才蓦地狂笑出声,“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显然为煽动欧阳少恭与沈夜反目成仇的成功感到异常愉悦,它笑声嘶哑又尖锐、难听至极,仿佛钝笨的锯齿强行硌在石块上,刺耳得令人齿冷。
欧阳少恭极有耐心地等它笑完,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不如在下这便趁热打铁,干脆杀了沈夜,以便阁下快些尽兴?”
心魔却拒绝了,“呵呵,多谢欧阳先生盛情,那倒不必,”它说,“大祭司如此人物,想必七情的滋味亦是妙不可言,令人垂涎的美味,怎能——这般轻慢~”
好似沈夜的七情已然摆在嘴边,砺罂不掩兴奋、围着欧阳少恭绕了一圈,连尾音也随之翘了起来,“若是欧阳先生愿意,不如装作我挟持于你,大祭司瞧见,定会难以自持、心绪激荡,届时多言几句,令他对我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为了救你而——其间的绝望与挣扎,定会万分精彩~”
“哦?”欧阳少恭挑了挑唇角,似笑非笑,他长睫半敛、瞳底泛起诡谲的光华,“可惜了,我与他之间,从来不存在谁为了谁去死。”
互为铠甲、互为软肋,不同生、便共死——奈何心魔永远不会理解此言真意,只微微察觉有异,又听少恭继续说,“在下尚有疑问,你们心魔是如何区分爱与恨?仅凭情绪的强烈程度么?”他稍作停顿,终于抬眸瞥向半空中静止的心魔,“便未曾怀疑过,或许阁下以为将会背叛的人,实乃千真万确要同你结盟,而口口声声说着与你合作的人,才是图谋不轨的那一个——”
砺罂的正下方,封禁结界的锁链陡然自地底窜出,擦着欧阳少恭的尾音将心魔困住,紧接着他蓦地振袖、焚寂便应召浮现在半空中,腾腾煞气仿佛幽冥劫火、自剑柄处翻覆而起舔过剑身,将之染作凶戾的猩红,下一秒、以雷霆之势霍然贯穿砺罂胸膛!
焚尽一切的邪火为剑主欧阳少恭所控,喧嚣着自剑身疯狂喷涌而出,直至笼罩心魔整个躯体、无法抑制地撞在界壁上,发出愤怒的闷响——砺罂消失了,结界之中已无任何魔气。
可这一切什么也不能证明。
“杀人,便要有被杀的觉悟,”欧阳少恭的正前方,不详的黑霾随着他漠然的话音再度聚起,“阁下贪图人界七情、流月城安逸,理应付出相应的代价,不是么。”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回应他的是心魔癫狂的笑声,“区区凡人的规则,何以约束魔?”
欧阳少恭不再理会,他覆手将焚寂镇在身前闭目默诵咒诀,唤醒早已刻在神殿周围、为除尽心魔设下的法阵。
“……什么?!”
渡魂之术,究其本源为异者相融,欧阳少恭便借鉴渡魂时的法阵,得出了不必牵涉魂魄、单纯强行侵体掠夺力量、类似借尸还魂的阵式。
筹谋已久的法阵,无疑强过毫无防备的砺罂,更何况欧阳少恭祭献自身为阵枢,泛着妖异赤芒的咒文笼罩在整个寂静之间穹顶,聚成黑影的心魔被逐渐抽散,只见乌黑的魔气自四面八方被吸入阵眼,盘旋凝聚着围绕在欧阳少恭周身,于半空中形成狭长粗砺的黑涡、宛如一条张着血盆大口吞食大象的巨蟒,浓郁的灵力携着浊气卷起狂风,作威作福、呼啸着狂奔乱跳,被寂静之间坚实的束柱强行撕开、发出桀桀的尖啸,将矩木的枝桠刮得摇摇欲坠,最后被再度构造的结界终结。
与心魔同归于尽的意图已十分明显,焚寂的火焰自少恭脚底腾起,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躯体及周遭缠绕的黑霾,传世凶剑狠烈的邪火之下,这些强横的力量也不过轻如布帛,无一例外化为灰烬。
此番孤注一掷之举是真正伤到了心魔,它发出痛苦难当、声嘶力竭的嚎叫,仿佛终于回到了五年前、最初被少恭与沈夜联手倾轧之际,它拼命挣扎着妄图脱离这邪异法阵的聚灵之力,根本无暇关注凶煞的漩涡中心、欧阳少恭整个躯壳时隐时现的异状。
倘若仔细分辨,便能发现焚寂之焰未有分毫伤及少恭,不同于魔气被灼烧殆尽时的不留痕迹,数缕光织掩于火焰之中伴随着他躯体的消失升腾而起、丝丝缕缕井然有序地悄然没入那些黑霾——
运行法阵、构造结界防止殃及矩木与催动焚寂皆需消耗欧阳少恭的灵力,心魔强盛的此时此刻,作为阵枢的躯壳彻底消失,也未能完成此术,砺罂终于挣脱了法阵的束缚,撞碎结界逃逸而出,失去了主人的焚寂重重插在地面里、复为毫无动静的沉铁,而那邪恶的法阵在阵枢消失后无力维持,顷刻间也溃散消弭。
砺罂遭到重创,灵力魔气损失泰半,可他喘息片刻、却如同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在它浑厚的魔气之中,犹自挣扎着不被侵吞、不属于它的那股灵力,精纯雄浑得令所有渴望力量的物种都垂涎三尺,只要想到天长日久、这样的美味终将归属于它,砺罂便无法抑制地手舞足蹈,甚至连那桀骜不驯的力量在脉络里横冲直撞、搅碎阻拦的魔气所带来的剧烈痛楚,都不值一提了。
……
沈夜恰在此时赶到。
欧阳少恭迷药的分量拿捏得很准,沈夜的性命随时有人觊觎,即使有结界保护,也不可以让他独自一人睡得太久。
沈夜满心牵挂少恭,来得仓促,还是首次在大敌面前如此狼狈。
他目光全部盯在矩木枝干后方,那柄嵌入地面、死气沉沉的焚寂,面上毫无表情。
他觉得自己应该痛不欲生的,可感官却变得无比迟钝,忘记了呼吸、也感受不到窒息的难过,眼前的色彩潮水般褪去、覆上一层深不见底的黑暗,砺罂似乎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清,脑海混混沌沌、一片空白,一切声音皆已远去,最后只剩单调的蜂鸣声。
仿佛置身于一个恍惚的梦境,他作为旁观者,看到一个自己跪在焚寂前无声抱剑,又看到另一个自己、游刃有余地漠然应付着砺罂的挑衅——无论哪一个,情绪都十分淡薄、毫无起伏,像是一潭冰封的死水,向其中投入石子,也只是被冰面弹开,不起丝毫波澜。
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做,仅是维持站姿便已耗尽全部力气。
时间仿佛已经定格、却又像过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听见有人轻唤,“阿夜——”
欧阳少恭的声音亦真亦幻,在脑海深处响起,与灵魂共鸣的颤动使沈夜蓦地一怔,循声望去——
“唔……啊啊啊啊啊啊——!!”砺罂撕心裂肺的嚎叫陡然变得清晰,震得耳膜都要破碎,它似乎正在遭受极大的折磨,连魔气都已无法凝聚、四散开来,便在那一刹那、欧阳少恭的气息无比强烈,又在下一秒消弭无踪。
可这一瞬间,已是足够了。
沈夜目不转睛地盯着心魔,耐心等它叫完,漠然道,“寂静之间突现异动,本座职责所在、前来查证,不过似乎并无大事,”他音色冷淡、不辨情绪,绝口不提欧阳少恭,“计划将于明日实行,本座事务繁多,不奉陪了。”
漠不关心展露得太过真切,出乎预料之举、使得砺罂一时无从开口,硬生生沉默了须臾,才讥诮道,“呵呵呵~大祭司当真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尽连相伴数年的恩师,也不屑一顾——”
可惜这些刻意的言辞无法动摇沈夜分毫,他步履不停,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指尖深深扣入掌心血肉,勉力压下心中激越的恨意,“那是他的选择,本座无权干涉。”
……
后来……
那一日欧阳少恭突现的一缕气息始终铭刻于心、成为沈夜的心瘾,每逢想起、总是痛楚难当又渴念非常,是以之后有段日子,他前往寂静之间变得频繁,以前是一日一次,那段时日则是一日两次、三次,总妄想着会有一天、欧阳少恭能再次出现——
可却再也未能感受到少恭的存在。
焚寂煞气每逢朔月便起暴动,奈何为了防止这些浊气过多干扰沧溟,欧阳少恭当时便将焚寂镇在与她相悖的矩木正后方,被施下禁咒的焚寂无法拔出,砺罂又时刻注视伺机寻隙,沈夜便连欲退而求次、睹焚寂以解思念之苦都做不到,只能在踏入寂静之间时远远地看上一眼。
时间久了便杂念丛生、胡思乱想,欧阳少恭真的死亡的念头白昼充斥在沈夜的脑海中、夜晚则占据他所有的梦境,不知尽头的漫长等待逼人欲狂,生死蛊尚未触发这空泛至极的事实、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除此之外束手无策,恐惧过、怨怼过、憎恨过,渐渐也麻木了。
再往后来,去寂静之间的频率终于恢复寻常。
人要继续杀、事要继续做,矩木仍得投往下界,沈夜开始整日整夜不寝不寐,疲倦郁积,无暇再过多分神去感受那些愧疚与自责,心也变得更冷更硬,杀伐更加果决、手腕愈发铁血,多年以后传来在捐毒附近找到谢衣踪迹的消息,他也只平静交待一句,“本座事务繁多,无暇亲自下界,你们继续盯着,寻隙捉拿,万不得已,能杀便杀。”
仿佛欧阳少恭消失的那一日在寂静之间剧烈的情绪波动,已彻底耗尽沈夜的七情六欲,成为最后绝响,往后再难有事能入他的眼、在他心底掀起波澜,只拼劲全力投身于拯救烈山部人的执念。
谢衣师承沈夜、算有些能耐,对付诸如风琊此类高阶祭司自是不在话下,只要沈夜并未亲自下界追杀谢衣,他便确定能有一条生路,本为好事一桩,华月却居然感到不寒而栗。
于是在欧阳少恭离开十七年后,她拧着眉、神色担忧又心疼,第一次对沈夜说,“……请尊上节哀,保重身体。”
十七年说长是长,对于寿数长久的烈山部人、也只比弹指稍久,可沈夜却觉得已经过了一生一世,与欧阳少恭携手走过的那些五光十色的温柔岁月,早在上一世了。
少恭碍于身份深居简出、流月城中鲜为人知,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对沈夜提起他,是以此刻,“节哀?”沈夜扬眸、难得反应迟钝地盯着华月看了半晌,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他并未立即回应。
安静地垂下眼眸,不言不语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哦,你说他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提到欧阳少恭的时候,沈夜的声音总是温煦柔和的,仿佛春日里携着阳光香息的暖风,“放心吧,他还活着。”
对比太过分明,华月几乎看到了沈夜的心脏重新鼓动的景象,在十七年以后、再次提起欧阳少恭的时候,这个死去已久、却为烈山部存续大计兢兢业业强行续命的傀儡,终于重新现出一丝生机。
可是,“还……活着?”
怪不得华月惊愕,那一日寂静之间异动过后,她与瞳便发现欧阳少恭消失不见,而沈夜一日之间如遇生死大劫、却绝口不提,后来欧阳少恭再也没有出现,很难不令人往最坏处想。
那个人是沈夜的师父,沈夜不说,便由不得他们妄议,也为免去沈夜伤怀,多年以来竟不约而同、默契地将欧阳少恭彻底忽略。
“他若要死,是绝不会容我独活的。”沈夜轻描淡写道。
模棱两可地解了华月之惑,沈夜却也不肯再说更多,话题又被转移回公事上,而方才出现的熹微生机仿佛幻象,悄然弥散、无迹可寻。
之后的数十年如一日,回首一顾、无言可说。
直到欧阳少恭离开的第一百年。
……
魔气某些特征与神血相似,寻常人不可太过接近,是以烈山部的祭司们奉命往下界投放矩木枝时,为免殃害自身、皆于远处行事,过后确认则只远远看上一看——逆天之事须得尽量隐秘,沈夜择定的村落全部小而偏远,加之欧阳少恭修为高深,所布幻术亦相应强大完美,灵力未至一定境界、或者时候不到,皆无法看破其中端倪,种种因果机缘、阴差阳错,竟过了这么久都无一人发现有异。
此次是沈夜亲自前往下界,一时不堪长久的自责与愧疚、莫名生出些怜心,便顺路去那些被祸害过的村落看了一眼,恰巧发现一层结界壁障般的光膜笼罩在村子周围,那东西时隐时现、其上有些是黑霾笼罩村落、村民失神疯狂的景象,而另一些、则是无异于村外的天朗云淡,村民们三五成群、谈笑往来——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沈夜询问随从的华月可有看到什么时,她却别过脸去、面露不忍。
竟只有他一人看得见。
回忆所知古术咒法,沈夜心下已有猜测,待他靠近村边些许、立即得以证实,一切瞬间如云开雾散、对欧阳少恭的布局也豁然知晓。
那时少恭设下强横法阵,而砺罂狡猾强大,放眼手中所有之物、唯有上古凶剑焚寂足以伤及魔物,他便借用焚寂邪火强行耗去心魔大半灵力、并在其大乱之时趁虚而入,可惜他尚未强悍至直接掠取魔力之地,且魔核不知所踪、无法彻底灭杀,以防心魔反噬,只得悄无声息潜藏于魔体之中。
获得了欧阳少恭深厚修为的砺罂自是十分喜悦,迫不及待地要将那庞大的灵力纳为己用,它以为、是它吞噬了少恭,事实却是欧阳少恭自己以邪法侵入魔体,所以一切结果皆要正反置换——当砺罂努力将少恭的灵力炼化之时,是协助少恭更快、更完全地掠取它的魔气,新生的魔气主人已是欧阳少恭,再也不属于它,如此天长日久,直至彻底溶蚀、夺尽最后一丝魔气,届时少恭再次催动阵法,便可轻易抹杀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