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罂在侧监视,沈夜也不能多说什么,只重新站起身,手上聚起灵力利落挥下,便将沧溟自矩木之中挖了出来——早已与血肉连为一体的矩木不可剥离,沧溟自腰际以下皆埋在木头里无法动弹、宛如一樽栩栩如生的半身雕像。
此举显然出乎砺罂预料,它下一刻便自行现了身,饶有兴致地围着沧溟转了一圈,“哦~大祭司这难道是想通了,准备弑主上位、自立为王?”
沈夜并未理会,以法阵送沧溟离开后才拨冗看它一眼,漠然道,“如你所见。”
此间诸事已毕,近日烈山部上下正忙着进行迁徙,沈夜事务繁多,本不该再逗留于此,可是他却看似并无移步之意,不搭理心魔的挑衅,也懒得额外多言,只静静站在那里。
砺罂正在他身后狂妄大笑,看来对于它周身越发浓烈的、欧阳少恭的气息,确实毫不知情。
掩于袖中的双手蓦地紧攥成拳,复又重新松开,沈夜微微垂首、唇边挑起一抹讥诮的冷笑,而后他很快敛尽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转身踏出寂静之间。
……
沧溟被送至混沌之间,沈夜过去的时候,瞳已为她检查完毕,见他出现径自回报道,“欧阳先生之法见效良好,城主目前尚无大碍,辅以凤凰蛊可将手脚截去、以偃甲替代,但若前往下界,最多再活一年。”
一百多年不曾间断地坚持,也只换来一年的寿命,沈夜立即蹙起了眉,冷彻的目光指向瞳、责备他不应当着沧溟的面直言,即便知道瞳此举是为了让他少些负担——
只听沧溟缓缓道,“一年也很好,可以做许多事了。”
她的音色生得澄澈空灵,仿佛山间幽冽的泉水,纵然此刻狼狈无助地躺着,也不减其矜贵清傲、令人心中敬畏,室内一时沉默无声,瞳抬眸看过沈夜神色,便极知趣地自行告退了。
只剩下两人,半晌寂静、仍是沧溟开口,“你说,那里空气湿润、草木繁盛,”言至此处,她的声音终于稍微变得柔和,“有生之年,能去看一看也很好,不是么。”
沈夜脚下一错、已在她榻前单膝跪下,“你绝症终归未愈,一旦下界……”他语调疏冷、压得极低极缓,妄图以此掩藏埋在深处的歉疚,“当年,我不肯顺应你的意愿驱逐心魔,并拒绝冥蝶之印的提议,强行令你活下去、承受苦楚……不会怪我么。”
“大祭司是忘记了身份?你与我皆是职责所在,何有强行一说。”沧溟顿了顿,意识到什么、又沉声质问,“大祭司有话要说?”
“我为一己私愿矫城主之命,多年以来乾纲独断,越权行事、妄动重典,杀伤许多不听命于我的族人,”沈夜面无表情,仿佛所言事不关己,口吻平静得宛如照本宣科,“无颜面对族民百姓,自请城主罢免所司席位,并降死罪。”
冰冷的寂静再度充斥室内,似乎过去很久,才重新有了动静。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死。”沧溟道,她稍停须臾,又说,“你根本从未想过去往下界,之前是因愧疚,如今则是欧阳先生死未卜,而你想留下来陪着他,是么。”
“烈山部让你太累了,是么?”
沈夜沉默不语、静静跪着,他始终保持恭敬微微垂首,而房间里光线晦暗、根本辨不清他的神色。
“也好,”沧溟不再看向沈夜,收回的眸光落在空茫处,片刻之后轻叹道,“这一百三十三年,你辛苦了。”
……良久。
沈夜深深俯身行一大礼,“多谢城主。”
……
烈山部举族迁往下界的计划已近完成,今日送走的族人是最后一批了,沈夜带着沈曦来到轮回之间,将她交给门口等待的华月,边问,“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平民们已基本迁徙完毕,”华月说,“沧溟城主由天府、武曲二位祭司护送下界,刚才收到平安抵达的传讯了。”
“嗯。”沈夜微一颔首,“既然如此,你这便走吧。”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抬眸四顾片刻,“瞳呢?”
“属下不知,”华月摇了摇头,“几个时辰前,他送沧溟城主过来后,就再没见到了。”
沈夜拧起眉思索须臾,交待道,“你带着小曦,本座去看看他。”
沈曦今日异常乖巧,以往见到什么都喜欢问东问西,可是这次被沈夜领来陌生的地方,这么久不仅未曾开口说一句话,甚至见沈夜走了也不哭不闹不去追,安安静静地目送他,华月以为她不开心,便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安抚道,“小曦真乖。”
沈曦眨了眨眼,天真地问,“华月姐姐,我们要做什么呀?”
华月微微一笑,回答她:“我们要去一个很好看的地方,有漂亮的小花小草,还有小曦喜欢的小鸟小鱼。”
她话音刚落,“哦,是吗,”却见沈曦的嘴角诡异地抽了抽、而后欲盖弥彰地露出无邪的笑,“小曦好开心呢。”
……
沈夜在混沌之间的露台前找到瞳,他正坐在轮椅上、安静地看着水潭中死气沉沉的植物,相识多年,大抵也能辨出些他的喜怒哀乐,沈夜于是走近了问,“怎么,不想走?”
瞳早已知晓他会过来,波澜不惊地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以为,想在这世间存活,必要的并非强大,而是足够合适。实话说,我没有想过能走到今天,一切都十分虚无、无法把握,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或者说,太顺利了。”
“呵。”沈夜的冷笑便贴着瞳的尾音一掠而过,他声调喑哑、又低又缓地说,“并非这计划顺利,而是你觉得顺利,”言至此处,语气终是带上寒沉的冷怒,“因为有人、已经代你承受了所有的折磨。”
一百一十七年,一个人,与虎谋皮、命悬一线,不能说话,不能移动,疼了不能喊、伤了不能哭,没有人知道他做过怎样的努力、在经历怎样的痛苦,孤立无援,不知终点、只能独自隐忍坚持——
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抱歉。”
沈夜深深吐息,终于勉强挪开压在胸口令人窒息的巨石,“不怪你,我可以理解,”他缓下声,“毕竟一百年来都确信自己必将偿命,忽然有一天被告知一切皆是幻象,谁都会觉得不真实。”
又静了片刻,他话锋一转,“好了,不说这个了。”
为确保计划顺利进行,之前选择投放矩木枝的村落,皆在交通闭塞的深山古林之中,后来砺罂催得紧、沈夜原本计划利用捐毒战争之际,趁乱进行首次大规模投放试验,届时目击者非疯即死,便不会再有人泄密,然而恰巧在为此下界探查之时得知幻术真相,遂放弃捐毒、继续按部就班。
欧阳少恭的幻术平均持续五年后消失,如此谨慎行事、多年来尚未留下任何把柄,沈夜接着说,“事情虽然有变,仍按原本计划执行,我留下处理砺罂,沧溟会对族人宣布我的罪名,下界那些修仙门派目前看来并不知情,但族人身上魔气终是难掩,唯一不同的是,你下界之后先勿主动、静观其变,倘若有人以此威胁、阻碍我烈山部安居乐业,再说族人无辜、皆是受我戕害即可,你们未尝行过不义之举,那些人自诩修身修性、福泽众生,必然不能妄为。”
等了半晌不见瞳回应,沈夜便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我身边没什么可信之人,拜托你。”
可惜话说至此仍未能得到瞳一句肯定,因为华月突然出现打断,说沈曦不见了。
……
仔细回想,沈曦今日的确有些不对劲,她清醒的时候因为害怕再次忘记、素来喜欢黏着沈夜,要让她乖乖给别人带一会儿,沈夜得哄上好一阵才能成功,可是这一次沈夜对她说跟着华月,她竟然非常顺从地同意了。
奈何大计将成、事情太多,沈夜竟将这些异样忽略过去。
沈夜在寂静之间找到沈曦,她站在离矩木主干很近的地方,在她身前略上处悬浮着一个晶核状物体,泛着邪异的猩红光芒、正待往她身体没入!
便在这千钧一发间——
“什么?!”
砺罂只说出这两个字的短暂刹那,那红色晶核便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毁灭得毫无迟疑、速度太快、快得它连应有的惊骇错愕都未来得及生出!
烈山部人已经迁徙完毕,与沈夜的虚与委蛇他们也早就心知肚明,生死之战不可避免,那么将魔核藏在沈曦的身体内无疑是最安全的,然而砺罂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附身的魔气被抽离后的沈曦晕了过去、沈夜尚在石阶下方,“空无一人”的寂静之间冷冷响起另一个声音,寒冽清傲、仿佛山巅白雪,又毫无违和地压着阴鸷的低郁狠决,“真是辛苦阁下、将魔核藏了这么多年。”
稠重的黑霾自矩木之中、自虚空之中浮现,似乎正被庞大的未知力量撕扯着强行拉离盘踞之处、伴着心魔嚎叫般尖锐刺耳的嘶鸣,凝聚之后又挣扎着散开,来回间剧烈摩擦着空气发出轰隆隆的雷霆之响!
整个寂静之间不堪重负的撼摇中,漆黑的魔气浓郁得宛如深渊、而后终于凝结成一具人体——
欧阳少恭站在那里、周身环绕腾腾黑煞,他一袭黑衣,广袖长袍上隐约可见暗红的纹路,乌黑的长发如瀑、披散至腰,苍白的容颜便被衬得格外清晰,他神色冰冷漠然,一双凤目半敛、不辨喜怒,印在眉心的赤色魔纹宛如燃烧的劫火,妖异又神圣。
他缓缓抬起眼帘,露出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瞳、直直看着沈夜,半晌之后、隔着尚远的距离,静静向他递出一只手——
沈夜目不转睛地仰望欧阳少恭,此时此刻眼中脑中除了他、再无余裕容下别的,实在是很久很久未见了,简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沈夜像被蛊惑般下意识地走向欧阳少恭,即使他的模样是从未见过的陌生。
在他身后,四处寻找沈曦的华月也循声找到这里,身旁还跟着不久前破界而入的谢衣,欧阳少恭浑身魔气缭绕、危险万分,而沈夜却依然不管不顾地接近,谢衣唤出昭明,指间一抹、剑身便伴着他的警告刺出,“师尊,小心——”
能切断灵力的神剑甫刚移动便被轻易击落,在那个地方紧接着拔地而起一道黑色壁障,喷吐出凶煞的魔气将他们与沈夜隔开、雄浑的灵力铺天盖地压下,令他们一步也不能移动,倒在矩木前的沈曦也被送到华月身边,而做了这一切的欧阳少恭始终保持着原先姿势安静等着沈夜,没有任何额外动作——
宛如害怕惊动了沈夜逐渐接近他的步履。
……
欧阳少恭记得,巽芳曾经说过,他总是有许多心事、她不知如何做才能令他真正开心,其实他并没有觉得不开心,只是总忍不住去想,这个眼前温柔恩爱的人什么时候会离开他、有一天会不会和以前的许多人一样背弃他忘记他,想要抹杀她喜欢的事物以试探在她心里他究竟有多重要,想细细切开她的身体看一看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她的血液、心脏里究竟有没有那些眷恋和爱慕,还想要独占这些渴望已久的感情、永远锁住她的魂魄和躯体。
但是这些欧阳少恭都不能做,巽芳太脆弱了,那些东西、他的本性会吓坏她,所以只能在她面前表现出她喜欢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挽留她给予的一点点包容和温柔。
但是沈夜是不同的。
他们的开始并不梦幻,甚至颇为惨烈,沈夜曾经亲眼看到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沈夜面前,他可以肆意展露所有的丑陋与阴暗,可以在离开之前任性对沈夜索要,我死了、你也别想活,你还要生生世世不能忘记我。
沈夜为了卑劣的欧阳少恭,一次又一次地留下来,但是数千年的折磨太过惨痛,无论如何、仍然无法彻底消除刻在欧阳少恭骨血中的怀疑与多虑。
欧阳少恭已然成魔,而心魔以沈夜族人的性命对他威逼利诱长达百年之久,他会有多痛恨魔物呢。
直到沈夜终于站在他面前、伸手将他抱进怀中,“你很难受吗,痛不痛?”沈夜的声音有些焦躁,“我可以做什么?”
欧阳少恭怔了怔,才明白他何出此问。
一百多年,掠取魔气、炼化焚寂煞气,还要承受神血清气,汇集在他周身的已非单纯的魔气,而是奇异地交杂着清浊两种力量,它们相生相克、互相撕咬在一起、擦出细碎的电光火花,释放过后又偃旗息鼓地和平相融。
起初似乎也是非常疼的,但后来慢慢就习惯了,突然说到竟一时想不起原来还承受过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欧阳少恭的忍耐力素来令人震撼,但此时他却顺势放松身体、靠在沈夜肩头,温言道,“阿夜所求,可有所得?”
沈夜又将他抱紧一些,微微一哽,才说:“如愿以偿。”
“甚好,”少恭轻声叹道,唇边浅浅笑开,终于真切感受到这条长路已走至尽头,“我亦是,如愿以偿。”
……
苍山之下、蝴蝶泉。
已是深秋却四季如春,林木依旧碧绿葳蕤,破晓之时晨雾未散、水面堆烟,美得如梦似幻。
这里是欧阳少恭很早便选好的地方,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与沈夜隐居于此,一梦百年、终于如意。
居住之处设在蝴蝶泉心,被欧阳少恭以结界隔绝为洞天,他自东北之地取椴木削建成屋,又想世人皆好称远离尘嚣的美好仙境为世外桃源,便从江南桃花岛挖了许多桃花种在屋子周围,觉得依山傍水才合雅兴,于是砍去云弄峰一座次峰摆在屋后、并引蝴蝶泉水入山脚下造好池塘,大体布局完成后,在屋前不远处圈出两块田地满足了山水田园的强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