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了，先前没有向你自我介绍，真的很抱歉。」
这位洋溢着神秘气息的女生，两眼炯炯有神投向伊诺奇瞳孔里，彷彿是一重热线射进灵魂深处，在大片空白之中烙上一块刻印。
「我是姬蒂玛妮丝·琉璃·潘多拉冈，是希帝蒙尼集团第一分部的行政总裁。」粉蓝珠唇简洁地向青年透露自己的身份。
「总裁貌美如花，不仅是最年轻的首领，还是公司里绽放的一朵红玫瑰……」说到这边，脸颊稍红的狄奥第一句便是附和眼前美人所作的介绍。然而，对方两眼仍停留在好友脸上，毫不理会他如此讚美之言，那双耳朵犹如没有为他而开启，继续静候伊诺奇这位「贵宾」的回应。
「呃……多多指教。」伊诺奇本想爽快给眼前女生一个回覆，听过好友狄奥一段花言巧语，顷刻心里筹备好的信心瞬间经历了一场雪崩，遗下溶成泥巴般的碎片，勉强给对方如此一个回应。
剎那间，男女互相凝视，彼此间彷彿有着一道磁场，无声无色间带动着异常诡异的宁静，抖动的身体被四周锋利的空气贯穿，空洞的双目只得迷惘投往前方，直视着这位名为姬蒂玛妮丝的年轻女士。
「介意介绍一下你自己吗？」相隔几秒钟过后，见伊诺奇仍然愣住神，一声不吭，姬蒂玛妮丝只好开口尝试把他从蕩然虚空之中唤醒过来。
「我……我？我叫做……伊诺奇。」瘦削身子突如抽动，意识随对方的叫唤回到当下，然而嘴巴却只给她一个简单的答覆——那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现在唯一知晓、那个对于自己的描述。
「就这幺多？」
「嗯……除了自己的名字，我什幺也记不起。」
至此，伊诺奇再度愣住下来，不论脑袋如何运算下去，亦再不知道怎样才能跟对方延续这幺一个话题。而姬蒂玛妮丝则托起腮，继续凝视着他虚浮的瞳孔，绚丽面容露出一丝顾虑，似是若有所思。
「你是怎样认识他的？」片刻，豪华座椅稍转至狄奥那边，灼热的视线瞄準狄奥惊讶的神情，平淡而不带疑惑地问道。
「半年前，在老家附近的废墟捡回来的。看他样子应该是不知从哪里来的难民吧，我猜是……」
「……后面的话是多余的。」
话未说完，这把平淡声线再一次在耳边响过，中断了他接着而来的长话。姬蒂玛妮丝缓缓站起，踏着脚下那双四吋高跟鞋徐徐绕过办公桌，娇嗔步伐停在满面呆滞的少年跟前。脸庞逐渐靠近，顷刻间两人彷如呼吸着同一道空气，迷惘与淡漠各自刻在相貌之上，一声不吭，气氛之中，却若见道道交锋闪现眼前。
纵使表情早已略显不安，瞳孔映照下她脸颊上却不带一丝恶意。而长达一分钟的僵局过后，只见她又走到狄奥跟前，再次问道：
「你带他来公司是有什幺目的吗？」
「啊？我打算介绍他来这里上班，本来想……」
「……然后你把他带到母亲那边，然后被她叫来这边的吧？」
听到这边，伊诺奇随即睁大双眼，额上更是多上几道皱纹。他从没料到眼前这位见面才不到一小时的女生，居然对刚才所发生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彷彿在邂逅之前早已见证着每一刻所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当理性逐步夺回思想的控制权，深思之下，才开始觉得这并没有想像之中如此怪奇、如此值得让人感到诧异。
「总裁，夫人都把整件事情告诉您了吗？」狄奥亦有着同样的猜测。
「你没必要知道有谁告诉了我，总之你们现在不用回去母亲那边了。」
「该不会……您们要拒绝他加入我们公司吧？」
姬蒂玛妮丝决断的回应，令狄奥面带彷徨，焦虑的声带直截了当地追问着，同时亦望向旁边只得瞪大双目的伊诺奇，见他好像被点了穴那般呆兮兮的站在原地紧盯着对方，嘴里不禁又轻叹了一口。
「伊诺奇，我看得出你身上有着特别的才能……」姬蒂玛妮丝还是没有回应他的疑虑，高跟鞋再度靠近办公桌，嫩白双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叠纸张和钢笔，然后又绕到伊诺奇跟前。
「我以总裁身份，特别允许你免去入职面试。这是你的申请表，把你知道的都填下去就对了。」
没想到，她居然一口便答允了两人的请求。伊诺奇见状，脸上绷紧的容貌随即鬆弛下来，他擦抹着手掌，爽快接过对方手上这几张黑字白纸，还有那漂溢着银白光辉的笔杆。
「你在这里找个位坐下来慢慢填，我还有公务要办，先失陪了。」
说罢，姬蒂玛妮丝转过身，踱步迈向草原的某处去。走了好几步她亦不忘回过头来对狄奥説：
「来，你也该要开始今天的工作了。」
「啊……好的！我现在就来！」
临别之际，狄奥双手搭在伊诺奇肩上，脸颊贴近耳边对他说：
「祝你好运……」
不知为何，如此一句祝福，却异常地谲诡。也许是经历过连环事态，身心疲惫之下，意识才浮现了这幺一种「幻觉」。当伊诺奇屏住气息，眼睛再次对焦那渐远的摰友，心中却又不断以手上申请表来说服自己。
「要相信他，相信他的好意……纵使不知道为什幺会有这种不安的感觉也好。」
蓝天白云之下，伊诺奇独自一人在这疑幻似真的「空中花园」里漫步。微风轻轻扬起手上的纸张，拍打在袖子侧旁，提醒他要赶紧以字句把对自己的认知一一记述在纸上。
四周一片绿草如茵，却就是找不到半张椅子能够让他安顿下来。两脚一直往前走，悠然踱步间目的逐渐消散，随风远去……茫然间视界尽头现出一块淡粉色的轮廓，座落在地平线之上，霎时又从空虚中寻回旨趣。
逐步靠近，从灵魂之窗映照而来是一棵高壮宏伟的大树，树下还放置着古典的檀木长椅。庞杂的光影逐步吞噬脚下，树上粉雪般的花瓣徐徐落下，纷飞于风韵间，乘着气流降落在伊诺奇身边，好比迎接着这彷徨的驱壳，以漫天绚丽感化当下之动荡。
「这是……樱花树？」随手承托起几片花瓣，昂首瞻天，看着那穿透于红粉间的阳炎，犹似在冥冥中把名字诉诸予灵机。虚幻教他无法分清存在现实与想像间的界线，这一小段记忆却竭尽全力来证明它曾经的存在。
手上文件连环拍打着前臂，彷如催促着他。于是他只好把这份莫名的烦恼抛诸脑后，默然坐在长椅上。打开笔盖，思绪亦开始专注于字里行间之中……
蓝黑墨水先是爽快在左上角印有「名字」一字旁边的空栏记下这个对自己唯一所了解、关乎自身的资讯。然而，如此冲动，也不过是维持了一瞬间。未几，稍稍冷却的思路又逐步沉没在茫茫白雾中。目不转睛地凝视接踵而来的问题，他随即显得毫无头绪，不论如何尝试拨开周遭濛泷一片的烟幕，记忆深处却又是永无止尽的虚无，默默静候着他。
良久，他开始感受到，倦怠正慢慢侵蚀着意识，眼前映像亦渐趋模糊起来。好不容易才撑起眼皮，几近瘫痪的脑袋却没法再命令手指执笔在纸上写出半个字母。
无意间一眨过眼，前一刻的疲累瞬即消失得无影无蹤。四周所有事物亦随之而变得再不熟悉，原本生机处处的大地、碧蓝如水的天空、还有那绚烂多姿的大树，此刻亦被遍野荒漠所取代。流沙上寸草不生，遥望远方，也只见寥寥几枝枯树直插地上，奄奄一息；两侧不时更穿插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在烈阳之下浃背汗流，艰苦越过地上那片粗石泥路。在察觉到这点的同时，他又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引力从体内蠢蠢欲动，强行操控着身体各处，最后更是指派脑子镇压着意识，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完全支配起来。
双脚不自觉的急步往前，沿途每一剎风光俨然走马看花，却逐渐揭开埋藏深处、对这个梦境所留下的痕迹。
「难道这是……那场梦境的延续吗？」
当下，他逐渐意会到，疲惫并没有因此而消逝，反而再一次让他踏足此地。纵使身不由己，心底仅余的意识却选择耐心地静观其变，只冀望能够给予自己一个理想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