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_分节阅读_4

    舒曼温柔的声线,依然不能掩去眼中黯下的光。

    金发的少年在他怀中轻轻哼着《诗人之恋》中歌曲的旋律,曲调与堪比极东之地的寒风交缠在一起。他瑟缩在老师怀中,米色的毛织围巾在他身后旋转飘舞,如路西法轻挥羽翅。冰封千里,纷飞的雪在舒曼眸中投射出清灵的光芒。

    “自由,然而孤独。”望着万里雪飘,舒曼怅然地低语。

    聪睿敏感如勃拉姆斯,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他眼睛一闪,惊讶瞬间而逝——

    “不是的,老师。自由,然而快乐。”

    他移开视线,脸上罕有地出现了绚烂的笑容,一如明丽的春光,猛然间便晴空万里。

    “——快乐?”

    “嗯。很快乐。”

    “说得不错。“舒曼恍然大悟般看着眼前面色通红、故作淡定地望向一边的少年,由衷地笑了出来。

    “我也很——快乐。”

    看到舒曼的笑容,勃拉姆斯脚下一滑,又摔了个跟头。

    “我再说一次,你这样会看不到美人的!”舒曼口头上抱怨着,却还是非常迅捷地把勃拉姆斯从雪里捞出来。

    “需要看美人的时候,我会把眼镜戴上的,老师。”勃拉姆斯拍拍雪,慢吞吞地把眼镜戴上。

    ——可我从来没看你戴过眼镜啊。

    舒曼忍住了这句话,却掩藏不了嘴角的笑意。显然他此刻的心情相当好:

    “能来到g(诸神的黄昏)的人,必须为世界做出贡献。您为这世界贡献了什么啊,勃拉姆斯博士?”

    “我为这世界‘贡献’了不少美人,老师,”勃拉姆斯扯起唇角,回答得不紧不慢。“当我摘下眼镜,就会看到这世界到处是美人儿的景象。”

    “给我住口,你这个老流氓!”舒曼想到自己的学生晚年满脸胡须、不修边幅的模样,大笑着使劲儿拍了他几下。勃拉姆斯以他独有的高亢音色痛叫几声,也跟着笑起来。

    ——自由,然而快乐。

    一切都很顺利。

    舒曼雷厉风行地把同居多年的好朋友门德尔松“赶”走,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腾出来一个房间,抢着把勃拉姆斯可能会需要的物品统统安置入内。他脱下外套就开始擦玻璃,洗盘子,推桌椅,铺床,以及最重要的,摆好乐谱、咖啡和红酒,直看得站在门外的勃拉姆斯目瞪口呆。

    他的老师,那个内向忧郁、敏感纤弱,终日以酒浇愁的老师,什么时候这么能干了?

    都没有人照顾他么?

    他知趣地再也没有提克拉拉。

    事后的勃拉姆斯总是会不无哀伤地想到,两人一起弹琴作曲、同处一室的日子只维持了一年。一年之后,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踏着无痕的白华,他走完了最后一段与老师并肩同行的路。

    就在那个雪天,舒曼照例帮助勃拉姆斯修改他们两人分别创作的第四交响曲。当勃拉姆斯终于结束与音符惨烈的斗争,抹去额上的汗水,等待老师提出建议时,舒曼突然晕倒在象牙制的黑白琴键前,化作一瞬的风消散了。

    “ lehrer?!”

    他把屋子里找了个遍,都没看到对方的身影,于是只好焦急地冲出门口,却看到不受欢迎的柴可夫斯基正倚在墙上。他一身标准的俄国地主阶级皮衣,黑色的身形避开灯火没入悲怆的阴影里。如一池碧水的眼珠中透着深邃的哀伤,说不尽的苍凉。

    “这一天还是来了,勃拉姆斯先生,您有权知道一切。巴赫说他希望跟您商谈一件事,——关于罗伯特·舒曼。”

    他被领到一个屋子,有着金碧辉煌的装饰和深邃的穹顶。柴可夫斯基知趣地离开,他要回到他的雪国建立更多的世界。一个看起来至少有一米九的人正站在二层,揉着墨绿色的头发。勃拉姆斯知道,那是巴赫。

    “以我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之名立誓:勃拉姆斯被禁止与罗伯特·舒曼见面,如有违抗,则使他的意志被消灭。”巴赫如是说。

    “原因。”勃拉姆斯闻言,木然地杵在那里,仿佛没反应过来般,又倏地大跨上台阶,扑上前,抓住巴赫的衣领,猛力摇晃着对方。“给我一个理由!”

    “为他,更为您。”巴赫抡起胳膊,轻而易举地挣脱开。他把对方使劲摔下了十三层台阶,眸子里涌动着哲理与理智的漩涡。“希望这一跤能让您清醒清醒,我最重视的后辈。”

    勃拉姆斯倒在地上,鲜血像两条小蛇从鼻腔蜿蜒而下。巨大的痛苦袭卷了他的内心,他盯住绘满神之奇迹的天花板,恍惚间却看到他的老师形如枯缟地被绑缚在床上,平日绚烂的紫眸此时无神地大张着,空投出虚无的颓然。

    他又想起这四十年前,他日日夜夜的噩梦。

    勃拉姆斯心里知道,巴赫下达禁令的根本原因在于自己——是自己的存在,让舒曼本就残缺的意志忍受情感洪流的侵蚀;是自己的存在,让他在生前已毁坏过的神经再度支离破碎。

    精神即灵魂,灵魂即意志。舒曼的消失,完完全全是因为勃拉姆斯。

    用生命经历时光的层次鞭策,用死亡祭奠岁月的阴森寂寞。

    “自由,然而快乐——”

    对不起,不能亲自为您实现这个承诺;

    执守空城,我将以永恒遥望。

    永别了,我的老师。

    “这样好么,尊敬的巴赫先生?”

    一个体格矫健、相貌英俊的青年男子站在巴赫身边、楼梯的缓坡上,他有着细高的身材、黑色的卷发、炽热的眼神,平日里迷人的微笑却换成了紧张与焦急。

    “说过多次了,直接叫我约翰就好,菲利克斯。总是称呼您为‘尊敬的门德尔松先生’,我会感觉很奇怪的。”巴赫一本正经地皱眉,开始反手整理自己的衣服。“说起来,罗伯特他是您的好朋友吧,菲利克斯。”

    “没有错。罗伯特是我最忠诚的伙伴,他总能使我感动——”

    “您知道他最近都在什么地方么?”罕有地打断了门德尔松的话,没有看勃拉姆斯,他开始缓步往楼上走去。门德尔松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决定跟随巴赫的脚步。

    “自从他让我和您同居之后,我就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了,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您知道他的精神不太好。”

    “是的。所以我一直都很谨慎,以免刺激他的神经。”

    “他和他一直喜爱着的学生约翰内斯同居了整整一年。这是个如此巨大的刺激。”巴赫停到一扇雕满花纹的石门前,双手微微颤抖。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门德尔松一眼,对方的额上因紧张和担忧渗出了冷汗。“您知道这里是哪儿么?”不等门德尔松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里就是g的核心,valhal(瓦尔哈拉)。”

    “瓦尔哈拉?”门德尔松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瓦尔哈拉,将要消灭的意志被囚禁的地方。即使在“诸神的黄昏”中,也是坟墓一样的存在。

    “…为什么?”门德尔松的声音沙哑起来,一如被榨干水分的仙人掌。“为什么您要带我来这里?意志不会轻易消灭的,罗茨他究竟怎么了?!”

    “这景象对您来说可能有些恐怖。”没有理他接二连三的问题,巴赫小声嘀咕一句,还是下定决心,打开了大门,而里面的景象差点儿就没让门德尔松因心脏病发作再死一回。门德尔松嗅到水的味道:黑暗中迎面扑来潮湿的、液体的味道,发霉的感觉充斥整个屋子,让人感到这房间像个地下室。巴赫点燃了一盏小灯——他知道明亮的灯光会刺激到病人——领着门德尔松踏过生满绿苔的青石阶往里走去,冷光将二人的表情隐没在了忽明忽暗的阴影里。浓绿的死水充斥在屋内,两人只好挽起裤脚蹚入水中。他们艰难地迈着步子,这房间却越走越向下,根本不像顶层。两人看到舒曼的时候水大概已有齐腹深,昏黑的水域将灯光浊得凄惶。门德尔松个头不高,不得不扶着巴赫极目远望——

    锁链缠绕上病人的身体,就像狰狞的荆棘。长时间浸泡在水中让舒曼的肤色呈现出不健康的灰白,头发贴在两颊,往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不过他的表情倒是很安详,唇微勾,眉细挑,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朵落难的茉莉。

    “啊!两个意志,两个健全的意志!那么你们是谁?”病人慢慢睁开了眼,脸上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

    门德尔松差点儿没尖叫出声——那沙哑刺耳的声线简直无法让他回想起,这声音的拥有者曾经是个多么活泼的男孩儿。舒曼音色中迷茫而纯粹的欣喜让他鼻子一酸,两滴眼泪就这样润了一池死水。

    “我是菲尔……我是菲利克斯,是您亲爱的朋友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啊!您不记得我了?!”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病者的脸上浮出茫然一片,在压抑中他摇了摇头。

    门德尔松脸上呈现出罕有的、巨大的悲痛,他往后踉跄几步,手向前伸去,像是祈愿着什么,最后却还是颓然地坠下来,与衣料擦出刺耳的声音。

    “菲利克斯……唉。”巴赫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他没有管跌在水中的门德尔松,而是叹口气,径直向前大跨几步。“我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这里的负责人。您的愿望是什么?”

    “我不想让记忆继续流失。”那淡色头发的青年似是想起什么,语调突然铿锵有力起来。

    “您知道怎样才能修补您的记忆么?”

    舒曼摇摇头,眼神还是那般茫然。

    “您要以新身份重新进入idgard(中庭)。您知道这么做的风险么?稍有不慎,您就无法再回到诸神的黄昏。”

    “也许吧。”

    “那对所有人都是一种伤害。”

    “……也许吧。”舒曼扭过头去,眼中满是无力的乞求。他满怀不舍,却终究化成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就是说您还心存挂念?罗伯特,我可以让您一直保持在这样的状态。您可以重新来过,重新认识我们,我也能让您的记忆不再流失,只要您不再索求先前的记忆。那些回忆只会使您痛苦——”

    “我…已经决定了。”舒曼首次打断了巴赫的话,脸上却带着与他铿锵的语调完全不同的,深埋深海中的细沙、初次被阳光抚摸的忧伤。“我要知道我的阿尔法,我要知道我的欧米茄。我的始不在这里,我的终也不会在这里。我有我的世界,我有我的思想。我有我重要的人,他们珍爱的也是之前的我。刚才的门德尔松先生,我有很模糊的感觉,他是我挚爱的人。他熟知的,是完整的我。没有记忆,我便是另一个人。这样的我,没有资格得到以前友人的爱。”舒曼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很久没说出这样条理清晰、逻辑严明的一段话。

    “……唉。”巴赫又叹一口气,按住了舒曼的头。一阵亮光在他手里闪烁起来,许久才缓缓消失,但仔细一看,这光却点亮了病者眼中名为理智的火焰。“以我的能力,只能再帮您续上十分钟。我再问一遍,您准备好了?真的要去中庭?回到人类的世界?您不会记得您身为罗伯特·舒曼的一切!”他的声音中也带了一丝不忍。

    “我不能让joh把精力都浪费在一个精神错乱、无法自制的废物身上。我依旧希望他可以像音乐天使一样舒展开自己才华的双翼,可我却是他的拖累。温柔如他,把所有的才能都转化到如何不刺激我的谨慎上,而这恰恰刺激了我。”舒曼低低咳了咳,漾出一个微笑。“这是……我不能容忍的。而且不仅仅是他,还有菲尔,巴赫先生您……还有大家,我是如此的爱着所有人,不希望让他们都和我一样,忍受不得不变作陌生的痛苦。”

    巴赫无奈地为他解下锁链。

    “何必呢?”/“值得吗?”

    门德尔松和巴赫同时开口。

    舒曼重心不稳地倒在他挚友的身上,露出微笑。“我希望让joh看到一个精神健全的、拥有杰出的音乐技法的我,这样的我才有资格成为他的老师。也请帮我告诉友人们,就说我出门远游了——不要让他们为此担心挂念。”

    “如果失败?”

    “怎么可能呢,约翰?一个具有如此执着信念的人,怎么会被平庸的恶魔攫去翅膀呢?他一定会用他才华的利刃,破开这等级的障壁,重新回到这里——这象征着能力的g。您说是吧,罗茨?”不等舒曼回答,门德尔松第一次打破了他的绅士礼仪——他使劲儿拍上了巴赫的肩,声音是令人无比放心的沉稳和坚定。病者看看他的挚友,感激地笑了笑,紫眸中放射华光。

    “我满意这答案!希望您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我亲爱的菲利克斯。”巴赫看起来非常高兴。他用力接过舒曼瘦弱的身躯,低声嘱咐门德尔松。“您一定很愿意与约翰内斯一起长时间地交流先辈们的伟大事迹——我觉得冯·彪罗先生提出的那个3b理论就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