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梅长苏走进牢门,躬身行了一礼。“苏某对不起殿下,我身为你的谋士,本该——”
“关先生何事?先生的筹谋很好,是景琰有不得不承认的理由。”
“……你说什么?”
“我是说——”靖王正欲解释,忽然紧紧的看着蒙挚,朝梅长苏这边撇了下嘴。
蒙挚赶紧摇了摇头。
原来蒙挚尚未告诉先生是我自己承认的。靖王只来得及想到这一句话,便听到先生不可置信的声音:“你是说……营救卫峥是你自己承认的。”
完了!靖王紧张的咽了口吐沫,轻轻点了点头。
整个天牢忽然都一下子安静了。
过了许久,梅长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必殿下定有这么做的理由。”
“先生您听我解释,我这样做并未影响大局,父皇甚至对夏江疑虑更深,过两天我肯定会被放出去,不会连累先生所图之事。”说着便将当日的情形向梅长苏逐一道来。
“可是殿下”蒙挚听完后疑虑的说道,“您为什么要甘冒奇险这么做呢?万一静妃娘娘的事情没有安抚到陛下呢?万一陛下像从前那般对您不管不顾直接下狠手呢?您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怀疑夏江?陛下这几十年可是都没怀疑过他啊。苏先生的谋划不好吗?为何您要突然翻供,自投罗网?”
“还能是为了什么。”梅长苏咬牙切齿的说。
他虽然做梅长苏已做了十三年,可他毕竟曾是那个出了名不耐烦的林殊,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他不是傻瓜,既然静妃私设灵位一事也在景琰的计划中,那么景琰无端来了这么一出,就只能是为了他。联想那日蒙挚告诉他,在他说出水牛这一称呼是郡主所教之前,景琰就已经向飞流确定了这称呼不是郡主所教。虽然梅长苏不认为景琰现在的表现是已认出了他是林殊,但是估计也差不远了。比如,应该猜到了他是赤焰旧人或者祁王门下的人。
分析出景琰是为了他之后,梅长苏更愤怒了,不只是生景琰的气,更是生他自己的气。他之所以千方百计的瞒着景琰,就是怕他知道后在做每件事前都要设法保全他。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拿这么大一件事去赌?他怎么敢拿所有人的心愿去赌?
若只是这样,他还不会这么愤怒。可是,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景琰天生不擅权谋,却铺设出这样一个局;若是因为他…若是景琰因为他而变成一个操纵权谋之人。他该如何向祁王兄,向七万冤死的战士交代。
梅长苏偏着头站在那里,脸色忽青忽白,刚刚好转的身体几乎支撑不住,摇晃起来。靖王赶忙脱下外衣,扶他坐在上面,轻声说:“这里阴冷,先生稍事休息一下后,还是快回去吧。”
像是知道梅长苏的愤怒,靖王又低头说道:“我知先生不喜我滥用权谋,只是景琰认为,我们应该抵制的是持刀的人,而非刀子本身。如果能让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倒下,如果能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人,只要不伤害无辜,用些锋利的刀子又有何妨?”
而且,我怎么能看着你一个人做那些事,看着你一个人承受痛苦。
“那请问殿下,待陛下裁决夏江和誉王时,问你为何当堂认罪,你要如何解释?”
靖王心头一紧,知道这才是最无法解释的部分。他是地狱归来之人,自然早知誉王要谋反。纵然知道自己会胜利,纵然知道誉王谋反后便再无任何人能挡住他的路,可他难道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近万的战士因为上位者的贪欲无故冤死吗?自然不可能。所以他早就拜请过母妃,与她商定好让她演一出身中剧毒的戏,栽赃夏江,而他则可说是被夏江和誉王以母妃之命胁迫认罪;父皇绝不会姑息敢在他身边动手之人,这样夏江必定被杀,誉王也不可能只是被降为双珠亲王,皇后也脱不了干系,不可能还有谋反之力。
这样的话,父皇只会贬黜誉王,而不会要誉王的命。再怎么样,萧景桓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五哥,他不希望他如前世般被夏江利用,断送性命。
但他要如何解释呢?难道实话实说他是为了保住他五哥和近万将士的性命吗?那样先生恐怕真的会以为他随意摆弄人心,已丧心病狂到连重生这种事情也敢瞎扯的地步了。
梅长苏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靖王答话,看他躲躲闪闪的眼神,想必又是一个阴谋。一股腥甜涌上来,他又拼命地压了下去。“既然靖王殿下不愿告知苏某,那苏某和蒙大统领就告辞了。”说着他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先生!先生!”眼看着梅长苏头也不回的往外走,靖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偏生又不知道如何解释,眼前忽然浮现先生瑟瑟发抖的跪倒在他身后的样子,他眼眶一热,就跪了下去。
蒙挚吓了一跳,赶忙扶他起来。
“先生,景琰真的有不能说的苦衷,请先生相信我。” 说着他刷一下抽出了蒙挚的佩剑,向墙角退去。“请二位作证,若有一天我萧景琰也变成那动辄言利,眼中没有天性和良知的人,便如今天一样。”说着将佩剑刺入自己的手臂,鲜血溅了一墙。
“殿下!”“萧景琰!你疯了不成!”
看着面前的人焦急的眼神,靖王恍惚的笑了。
母妃,小殊,我想我是疯了。
我喜欢上了我最厌恶的那种人。
☆、匪石
闹得整个金陵城沸沸扬扬的悬镜司一案终于落下了帷幕。夏江以下犯上,构陷皇子,暗害嫔妃,直接赐死;誉王言后助纣为虐,言后幽禁思过,誉王再加私炮坊爆炸一案,夺亲王位降为郡王,领封地迁出王都;静妃贤良淑德,无端受害,晋为静贵妃。
即便是对政治最为迟钝的人也在这一刹那意识到,新的朝政格局开始了,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挡住七珠亲王萧景琰的路。为他选妃之事,自然也提上了议程。
芷萝宫中。
“你…你说什么?!”静妃死死地抓住靖王的肩膀。“你再说一遍!”
靖王仍是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朗声答道:“儿臣说,儿臣仰慕苏先生,匪石之心,不可转也。”
静妃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儿臣说!”靖王不避不让,“儿臣仰慕苏先生!匪石之心!不可转也!”
“故不愿参与选妃,一切但凭母妃定夺。”
“好好好,你仰慕他,你同我说有什么用?苏先生何等的人物,难不成以后不娶妻不生子,就这么接受你?”
靖王一哽,显是无话可说。
静妃自然知道小殊不可能就这么接受景琰。她低叹一声,慢慢蹲下去,平视着那双执拗的眼睛:“景琰,你既已知苏先生为赤焰旧人,当知他殚精竭虑所为何事;赤焰案未平,你皇长兄和林氏污名未雪,你切莫在此时任性。”
“我自是知道。”靖王闷声说道,“儿臣只是不愿瞒着母妃。选妃一事,儿臣不会任性,但凭母妃定夺。”
“苏先生…他知道你的心思吗?”
“他…我不知道。从那日天牢争执之后,我再未见过他。”
静妃发现她这个傻儿子的眼睛又红了。
“据说他病得很重,想是…被我气得。”
早些年,静妃不是没见过景琰这幅模样的,太皇太后钦定林家小殊与小霓凰的亲事时,景琰还很小,也是这般委委屈屈的向她倾诉。
“母妃,小殊以后娶了霓凰妹妹,是不是就不能像现在这般同我玩耍啦!”
“母妃,要是那样的话,为什么小殊不能娶我呀?”
“母妃,我也能生孩子的!”
“母妃,……”
宸妃姐姐,你看到了吗,他们都长大了。
静妃望着庭院中的楠树,一个人喃喃道。
靖王在想什么,梅长苏自然是知道的。
小的时候,景琰总是嚷嚷着要嫁他,直到他们背抵着背上了战场,他也时常拿这事调侃景琰,每每逗弄得那头水牛涨红了脸,要扑过来和他打架。
若是那水牛侥幸赢了,就会吊儿郎当的拿肩膀撞撞他:“我看还是你跟我姓萧吧啊萧林氏。”
然后他们又会厮打成一团,水牛倔得很,不逼得他自称萧林氏是不肯罢休的。
“好好好,我是萧林氏还不行嘛,快回去吃饭吧,饿死了。”
那时的笑容,总是嚣张肆意的。
梅长苏认识靖王三十一年,其中十九年朝夕相处,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
自从被封了亲王,靖王没事就往苏宅跑,还总爱偷瞄他神色,飞流有时甚至告状说水牛在房顶抢占他位置,梅长苏初初只当景琰一时糊涂,如同他们幼时玩笑一般,算不得什么大事。可看到景琰拼着将自己设计进去也要保全他,看到景琰红着眼眶跪在那里,看到景琰也开始操纵权谋时。
梅长苏却怕了。
他不可能再骗自己这是幼时的玩笑,也不可能再忽视景琰执拗的眼神。
景琰用自己的执拗,用那寸余深的剑伤和那溅满墙壁的鲜血,把他逼到了绝路。
所以天牢那日,他只字未语,等蒙挚包扎完伤口后就冷着脸走了。
不是愤怒,而是害怕,梅长苏一介残破之躯,哪还有什么过去和未来。
只好抱病不见。
先生病着,还有极大可能是被自己气病的,靖王自然不敢前去添乱,只好每日在府中兢兢业业地处理政事,朝上朝下是一片称赞。眼看着元月将要过去,他偶遇了吊儿郎当的穆青,听闻苏先生见了他,心里一喜,策马就往苏宅奔去。
只是刚进苏宅大门,他便被拦了下来,“先生为何不见我?”
“靖王殿下,宗主身体有恙,请殿下过几日再来吧。”
靖王还未说什么,便听得蒙大统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靖王殿下好。”
“小靖王殿下?”靖王怀疑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