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是那个银袍□□千里逐敌的少年将军的话,他现在一定在北境。
梅长苏的身体萧景琰清楚,每日清醒的时间都不多,绝不可能就这样走上战场。那么他会吃吗?他会为了上战场吃那丹药吗?
他会的,他可是林殊啊,那是他的北境,是他的战场,他一定会的。
那夜他窝在自己怀里,说他去趟江左,三月内必归。
三月必归……却不知是人归还是魂归。
萧景琰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恭敬地走进祠堂,以人子的身份行了大礼。
然后他一言不发的冲了出去,解开视线所及的第一匹马,翻身而上,用力一夹马腹,就朝着北边奔去。
☆、相认
寒冬腊月,梅岭漫天大雪,滴水成冰,蒙挚领兵打了第二场恶战,大获全胜。此时天色将晚,满地断肢残骸,言豫津率领几个小队搜索着战场,将伤兵战俘抬回营地,没了气息的就抬到萧景睿那边,由他带着人挖坑掩埋,天地为葬。
偌大一个战场,竟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悉悉索索的搬运声,偶尔夹着几声痛苦的□□。言豫津眯起眼睛,看到地平线的边缘出现了一匹战马,嘶鸣着直奔营地。
也许是京城的信使?言豫津纵马迎上去,惊讶的发现马上的人一身白袍,半边身子都是鲜血,头发披散,形容可怖。快到言豫津面前时,那人不知为何突然勒住缰绳,动作之猛,使得□□坐骑长嘶一声,前蹄扬起,马身几乎直立,再落下地时,他整个身体从马背下摔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言豫津吓了一跳,却见那人单手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的向着言豫津走来。他满身脏污,左手不自然的弯着,浸透鲜血的那半边衣服还在往下滴血,显是受伤极重。那人摇摇晃晃的停下,嘶哑的开口问道:“先生……苏先生……在哪里?”
言豫津没听清楚,又见此人身形颇为熟悉,就翻身下马,走上前细看。这一看,竟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太子殿下!”言豫津扑上前将他扶住:“您!您……”
萧景琰猛地抓住言豫津,满是血污的脸上只有一双眼还透着清明:“苏先生……带我去见苏先生。”他说完后不住地喘息着,神智似乎已经不清楚了。
言豫津不敢张扬,命人找来萧景睿,一左一右的架着萧景琰向着营地走去。
言豫津和萧景睿一直都很疑惑,不知道为何苏兄不顾身体,跑到战场上做蒙大统领的亲兵,卫将军和蒙大统领还对他言听计从。不过苏先生真的是用兵如神,统筹全局、排兵布阵无一不能,令人惭愧。
苏先生在战场的事情是秘密,为了避人耳目他一直住在蒙大统领的主帐里,萧言二人也只能在开会时见到他。好在现在架回去的伤兵颇多,萧景琰散下来的头 发又完全遮住了脸,他俩的行为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言豫津和萧景睿商量着先把萧景琰架到他俩那边疗伤,却没想神志不清的萧景琰一口回绝,嘴里一直喃喃的念着先生。言豫津和萧景睿惴惴不安的看了眼对方,也不敢细想,加快步伐向着主帐行去。
大渝连败两次,折兵六万,已无再战之力,尽数退回本国。梅长苏正和卫峥、蒙挚讨论追杀残部,重铸北境防线之事,就见萧景睿和言豫津架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走了进来。梅长苏瞥了眼那人的身形,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发的冲了上去。
“景琰!你……”
萧景琰猛地挣开身旁的两人,走上去慢慢抱住了眼前的人,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先生……小殊……还好你没死……”
说完他就昏了过去,仿佛这句话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那一瞬间,梅长苏觉得,什么家国,什么天下,他都不想再守了。
萧景琰睡了两天两夜,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列战英已经带着人追到了。列战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跪在梅长苏面前,一声声唤着林少帅。
“林少帅,您不知道我们殿下是怎么过来的,廊州到北境,殿下不眠不休,见马就抢,几次从马上摔下来都不肯停下来歇一歇。他就是怕您……怕您……吃了那丹药……走了。”
“……”
满室寂静,没有人敢说话。半晌,飞流蹦了进来:“水牛!醒了!”
梅长苏转身冲了进去,蒙挚无声地对众人摇了摇头,带着飞流一并出去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都感觉到了极大的痛苦,不是自己的,而是对方的。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仿佛一开口,就会吐出殷红地鲜血。
“佛牙死了。”萧景琰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梅长苏脸色一白,身体晃了一下。
萧景琰望着眼前一身戎装的人,他还是那般消瘦,却没了之前的孱弱,这是他相交十九年的好友,这是他愿意倾余生守护的爱人。可是……他骗了自己,吃下三月必死的丹药,生命仅剩十余天,无法可解。
萧景琰摇晃着站起身,右手颤抖着,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琉璃瓶,把那几株奇草举到梅长苏面前。
“你说你为名为利,你说你手段狠绝,你说你隶属聂锋,你说你三月即归,你说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亲眼看着我开创一个不同的大梁天下。”
“道理我都懂,可你是个骗子。”
萧景琰猛地把手中的琉璃瓶砸到墙上:“梅长苏你是个骗子!”
梅长苏神色漠然,冷冰冰地答道:“太子乃国本,回金陵去吧。”说完也不等萧景琰做出反应,转身就走。
萧景琰猛地扑过去,将梅长苏摁到地上,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肩膀:“骗子……骗子……你怎么敢!林殊!你怎么敢!”他双目赤红,俯下身疯狂的撕咬、啃噬着面前的人,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先生……小殊……不要走……”
“不要走……”
梅长苏面无表情,纹丝不动的任由萧景琰摆弄,似乎已凝固成了一道无生命的剪影。
萧景琰被愤怒的飞流打晕了,梅长苏叫来列战英,让他等太子醒后,立刻带他回金陵去。列战英涕泗交下的领命走了,没多久慌慌忙忙的冲回来,请了蔺晨过去。
蔺晨回来说骨折了,动弹不了。
“骨折?!前两天还只是摔伤,怎么这会变成骨折了!”
“自己打的呗。”蔺晨耸耸肩,似笑非笑的甩了句你这就叫报应。
梅长苏一阵晕眩,怒不可遏的进了营帐,暴跳如雷的冲着萧景琰大吼:“萧景琰你长本事了是吧!要不要我把你右腿也打断!”
萧景琰靠在床边,挑眉冷笑:“林殊你干脆杀了我,反正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萧景琰你有情有义怎么就是没有脑子!”梅长苏抓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过去,“你以为我这十几年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你才有情有义没脑子!”萧景琰咬牙切齿的吼回去:“你拿命换来的天下,我不稀罕!”
梅长苏唰一下拔出剑来,抵着自己的胸口:“萧景琰你滚不滚?你不滚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也不用再等十天了。”
萧景琰一滞,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气急败坏的也抽出剑:“好呀!我正好也想知道你死了之后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门外偷听的各路人马憋不住了,你推我我推你的,列战英一个踉跄就跌了进来,看着这俩拔剑对着自己的祖宗,话还没说出口,腿一软先跪了下去:“林少帅,殿下,你们、你们冷静一下……”
梅长苏和萧景琰没想到有人偷听,恼羞成怒的一齐转了过去,正待发作,蔺晨先冲了进来:“哎呦喂还没死呢,你们俩倒先商量着谁给谁殉情啦!”蔺晨扬了扬手上被萧景琰砸裂了口的琉璃瓶,“太子殿下可是带了好东西来,长苏有救了。”
☆、渡劫
“不行!”梅长苏霍然起身:“我绝不同意!”
蔺晨朝萧景琰耸耸肩,转身走了出去。
“殿下!”梅长苏焦急的转向萧景琰:“殿下,于我而言,翻案就是结局。可是对你而言,一切只是开端。那个什么炎续丹,药性与冰续丹完全相反,须得有一个同样中了十层火寒之毒的人服下,两人换血,才能使药性中和。你……你绝不能听蔺晨的……”
梅长苏见萧景琰毫无反应,疾言厉色道:“殿下……景琰……我早该死了,我十三年前就该死了,上天垂怜,让我苟延残喘的又活了这些年,还能亲眼看到赤焰翻案,我已经知足了……可你不一样,你得活着,好好地、健康的活着。你不知道火寒毒有多么恐怖,你会内息全催,再无半点武力,变得面目全非,连至亲之人也不能认出你。就算是蔺晨立即给你服下炎续丹,对身体也会有不可逆转的伤害。”
“景琰,你已是东宫太子,你要扫除积弊,强国保民,振兴大梁数十年来的颓势,还天下一个去伪存真、清明坦荡的朝局。你绝不能因为我抛下这一切……我是地狱归来之人,本来就不够资格待在你的身边。”
“对于数次骗你,我很抱歉……你答应过我你会开创一个不一样的大梁天下,就当是为我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好不好?若是你现在不管不顾,那我这十三年地辛苦,又所为何来?”
“景琰……”
“先生你过来。”萧景琰低叹一声,拍拍床边:“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待梅长苏走近,萧景琰一把将他拉入怀里,照着后颈一下暴击。
“景——”梅长苏软软的倒了下来,萧景琰侧身将他放平,轻轻盖上棉被,郎声说道:“我知道你在外面,进来吧。”
“你想好了?”蔺晨掀开帘子,吊儿郎当的走进来。
“恩。”
“这天下可是他拿命换的,你就这么不要了?”
“父皇病重,献王誉王迁至封地,并无兵权,淮宁二王胆小势弱,不足为患。即便我要卧床一年,容貌全毁,也并非没有手段守住这天下。”
萧景琰顿了一下:“——守不住也没关系。先生可以忍辱负重十二年,还天下一个清明朝局,我一样可以。如若金陵真的变了天,我不过再走一遍先生之路罢了。”
“长苏会恨你。”
“恨便恨吧,我只要他活着。”说着萧景琰温柔的抚摸了下梅长苏的脸:“你大约不知道,他已经在我面前死过两次了。”
“他能为这天下负我,我却不能为天下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