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越北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啃鸭脖子喝酒。她看上去很不开心,甚至有些厌倦。
“如你所见,我和宴恻雪是订了婚的关系。但是……我不喜欢她,她以为我是个男的。”
我心想竟有如此怪异之事?只听越北接着说:“你还记得前几年么,我们在街上走,然后我突然跑了,你们两个就开始了你们奇奇怪怪的对话,第二天问了我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被我揍了一顿。”
我点点头,怀疑:“你那天见到的人……”
“就是宴恻雪。”
“念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女孩儿,她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长大,没有父母,没有家人。
有一天,她出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被刺伤的赖洽男子。他躺在隐秘的一个小巷中,被抄近道的年轻姑娘救了起来。然后便是恶俗的一见钟情的戏码,女孩爱上了这名英俊的赖洽男子,并且暗结珠胎。
男子并不知道,过了几个月,女孩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臃肿了。男人却在这个时候说,他要完成一个任务,如果失败了,会被人弄死的。他吻了吻女孩的额头,说等他回来,他带她去赖洽最美丽的千生河,举办最美好的婚礼。
她看着他离开,什么都没说。
后来她生了一个儿子,那是她的骄傲。她的儿子长得像极了那名男子,哪怕她整日又饿又累,也一直好好供着她的儿子。
她生得漂亮,从前的时候想娶她的人很多。虽说生了孩子又过了好几年,但是她依旧有着漂亮的脸蛋,甚至岁月为她留下了成熟的风韵。她苦苦等那男子,却怎么也等不来,心神已经有些恍惚。有时她甚至会将自己的儿子当成那个男子,又哭又笑地诉说自己的思念。
有一个富商,很多年前曾听问过她的芳名,见过一面后念念不忘,便不理会她的名声,将她纳做了妾。
她本来就是贫困潦倒,为了有钱供养儿子自然答应了。那富商姓常,人很不错,对她的儿子也好。
第三年的时候她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女儿。富商本想要个儿子的,很是失落。虽说依旧很照顾她,但有的时候家里的夫人和小妾们挤兑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毕竟她有些神志不清,管了也没有好处。
她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不是她爱的人的孩子对她而言都一个样。
那小女孩儿自小爹不疼娘不爱,差点儿而死在家里头。她经常小偷小摸,有时候偷点少爷们的点心,有时候拿点儿小姐们的首饰。偶尔被发现了就是一顿往死揍。她挨着,却依旧会坚持这么干。
直到她爹死了。别人把罪过都安在她娘的头上,说是这个女人克死了常老爷。
她娘倒是聪明了点儿,拿了不少细软带着自己的孩子逃了。
她一心疼爱她的儿子,为了让儿子读书,将小女儿卖给人贩子当童养媳。后来女儿又跑了回来,哭着喊着不要被卖掉,小小年纪就跟人乞讨为生,或者抢劫偷盗。
小女孩儿最羡慕的人,是她的哥哥。她哥哥长得俊,又会读书,满满的书卷气,看着又安静又温润。更重要的是,娘疼哥哥。
她想,我要是能变成哥哥就好了。
“你猜猜,念生,猜猜我哥哥叫什么。”
这你让我怎么猜啊!我胡说道:“越南?越西?越东?越西北?越东南……”
“不,”她看着我诡异地笑了,“他叫越北。”
“我?我叫常忘忧……然后叫越风。”
女人一辈子最疼爱自己的儿子,哪怕是自己饿死街头也要让儿子光鲜亮丽地读书,活着,然后……去找那个男人。
她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恨死了她和她深爱的那个男人。
“我骨子里为什么要流那么低贱的人的血!如果……如果我没有赖洽的血统……我早就升官发财了!现在还要像个小白脸儿似的伺候个小娘们儿。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们去死吧!你和你那个贱男人去死吧!”
哥哥把所有的东西砸在地上,又拿起那些砸碎了的破烂扔向他的母亲和妹妹。
年幼的小女孩儿吓得不敢出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被她那高大伟岸的哥哥揪起来。哥哥像只眼睛通红,还闪烁着仇恨的光,像一个没有理智的野兽一样危险。
她吓得说不出来话,她哥哥把她摔在地上踩了几脚,恨恨道:“常忘忧,我多希望我是你。你的血……比我干净多了。”
她不明白。哥哥不知道,她多想当越北啊。
她也不知道,哥哥满腹经纶又天赋极高,本应该考取功名,却因为是个不受贞洁的女人和低贱的赖洽人的孩子处处饱受欺凌和侮辱,因为这份血统,他一辈子都只能屈居人下。为了一份生计,他甚至屈身侍候一个有一群男宠的富女人。
他当然恨,恨透了。
小女孩儿在角落里冷眼看着哥哥将自己的母亲打得头破血流后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了。闹剧。
她想,好荒唐啊。真荒唐。
哥哥再也没有回来。女人那一觉睡了很久。
当她满头是血地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她欣喜若狂地抱住小女孩儿,温柔地说:“越北,让娘抱抱。”
她像是拥抱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眷恋不舍,又是亲又是看的,然后满意地笑了,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像是讲故事一样说:“娘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长大了,不要娘了……原来阿北还是个小孩子呢。阿北别怕,将来咱们找你爹去,你别恨你爹,你爹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了……”
她喃喃地说了很多,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看娘这记性,头发都这么长了,娘给你剪剪。哎,这衣服这么旧了,怎得不跟娘说啊,娘给你买件新的去。”
小女孩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只听到了……
“越……北?”
“怎么了,你就是越北啊?”
女人这么说道。
我就是越北……她想。
女人心里只剩下她那个儿子了,她好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又或者说……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剪短了越风的头发,给她买来男孩儿的衣服,彻彻底底地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儿子。
“我先开始觉得那是一场美梦,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母亲的爱。我一直想变成越北,我终于做到了。我所忧虑的所有事情,不过就是担心这场梦何时会醒。但是渐渐地,美梦变成了梦魇。我越来越恐慌,从一开始希望母亲永远不要发现我是越风,到后来越来越希望她能发现……”
她哽咽着,继续说:“我不敢告诉她。有一次我有意问她,若我不是越北呢。她听之后拿着刀子对着我,说你不是越北你就得死……”
我听了之后还是颇为感慨,从前只知道越北……越风家里有一个疯女人,但从未想过她是这样长大的。
“我娘平时对我好……只要我回家,她为我做什么都可以,让我觉得,可能……可能她心里还是有她的孩子们的,可能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爱,是给她女儿的。”
“她没爱过你,你又何必呢。”
她茫茫然了好一会儿,说了句谁知道呢。
可能是从前流落街头她快冻死的时候,那个女人会抱着她让她感受到一点温情。可能就是这点儿温情,让她熬到了现在。
越北想起自己的亲事,嘲弄说:“我真没想到要做新郎。我以为不会这么荒唐的。但是她真的把我当成越北了,从她给我千方百计谋亲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只有对她儿子,她才这么上心。”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抹了一把嘴后心满意足地准备走人,故作看得很开的样子说:“算啦,大不了我这条命赔给宴恻雪。”
“等等,”我叫住她,“我没带钱,你帮我结一下账啊。”
她一拳砸在我胸口,怒道:“早知道我不点那盘死贵的鱼了!”
我们俩东拼西凑了半天终于把鱼给付上了。越北鄙视我说:“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封水是怎么忍了你这么久的,像你这种人就是欠揍,他打断了你的腿也是应该的,你父母都该谢谢他。”
“没准那天就托梦了呢,‘谢谢你揍了我儿子一顿等到了地狱我请你吃饭啊’这样子。”我无所谓,反正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的爹娘在哪儿,说不定就真的死了呢。
“没个正经样,”越北说,“不过能认识你和封水,我很幸运的。”
我笑了笑,搂了搂她的肩,她不比我矮多少,骨头也硬,我就像平时和那些公子那样和她勾肩搭背也没觉得不妥。
“放心吧,越北,我不会看你去送死的,封水也不会。我们仨可是一辈子的好兄弟,你要是被欺负了,我们俩替你欺负回去。就算你是被命运欺负了,我们也要帮你修理命运一回!”
这种狂傲的话我说得有点羞耻,但又觉得挺爽的。我想封水这一走不知道几年啊,我得帮他把越北看住了。
“越北……啊不是风……”
“你还是叫我越北吧,有话快说。”
我坏笑地问她:“你和封水之间有什么承诺啊?你要不然将来嫁给他得了。”
越北像看白痴一样看了我好久,无奈地说:“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以为我和封水之间有什么吧?也就你这么想,傻了吧唧地什么都看不出来。看来我和封水啊,我们俩表达感情都够失败的。”
“不过还是因为你笨,封水对你的表现都那么直白了。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谁喜欢你谁倒霉。”
我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连忙说:“你咒我干嘛!还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封水……”
我想起封水,心忽然无由来地一痛。
他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好受过。我想他想得要死,却也只能干想。现在,他走了好久了,提起他的名字都觉得难过。
我这是怎么了,我有些迷惘。
越北说,越北越北,这个名字,是她娘希望她的思念可以越过遥远的北方带到那个人心里。
她最喜欢越风这个名字了。越过世界的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常忘忧嘛,其实是她爹在听说自己有了个女儿后很失落,在街边看见了一株忘忧草,随便就起了这个名字。其实搭配上常这个姓氏,倒是莫名的好听。
然后她就消失了,和她的名字一同没有再出现在人们耳朵里。我拿着那顿饭的钱都不知道还给谁。
过了一个月,越北终于又出来了。
这次她穿着大红的新郎服,骑着高头大马,面目表情地走过人人喧闹的街道。孩子们找她要喜糖,她随手撒一把,眼睛几乎是空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