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时樊悦海还只是个刚独立作业不久的新人,还没开始轮班,还没看太多生死离别。早上还整齐的头髮,中午过后可能已凌乱不堪,但这都无所谓,她依然满血着,双眼始终装着笑意。
可是在看到手上的病人从清醒到昏迷,病情恶化到转至加护病房时,她心里内疚的自我厌恶。
她看着病人生命徵象直线降落,试过任何方法都无法好转,她第一次有一种生命在她手上慢慢流逝的感觉。她很害怕。
最后,病情实在严重恶化,不得不送到加护病房,她觉得是自己的错,就算其他人说这不是能控制的事情、渐渐的会习惯麻木等话语来安慰,却安慰不了她。
当樊悦海还只是个学生时,不止被一个人说过她太感情用事。
一次召开会议时,在她发表了自己的总心得后,劈头就被问了:妳是不是是个感性的人?
她没想到会被这样询问,但就算事隔多年的现在,她依然记得自己当时怎幺回答。「应该不止。我有时候理性,有时候感性,得因事而定吧。所以我是个挺矛盾的人。」
对方怎幺反应她倒是忘记了,但大抵偏离不开她其实就是个感性的人这类的回馈上。樊悦海记得自己当时很认真听,偶尔还点头给对方一种我有在认真听喔的回应。只是在会议结束后,她除了自己说的话之外,别人说了什幺倒是想不起来。
不过就某方面来说,她的记忆力很好,但深刻记住的事情从来被认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踏入职场后,樊悦海有时候会很怀念学生时代,那时就算问蠢问题也不会被鄙视,就算犯了错也有老师在背后扛,不过当时一心只想赶快脱离苦海。她听过许多人说过当学生是最幸福的事了,但是她依然故我,依然想快点到职场,却没想到是跳入下一个苦海,可谁不是这样?
樊悦海那时候眼眶其实已经泛红了,不过她死命告诉自己不能哭,还好还能坚持下来。不过在那之后,还没满一年,她就换了单位。
到了另外一个单位,没变的事依然很忙碌很累,可还好,她还保有热忱,稜角还没被磨平。
下班后,樊悦海站着等红灯,目光怔然的盯着前方,跳成绿灯时她还傻愣愣的,直到一只手在面前挥了数下,「喂!」
樊悦海看清是谁后,像做贼心虚似的飘忽着眼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发现对方直盯着自己一直没吭声才道:「我忘记了什幺吗?」
陈承食指指着樊悦海,晃呀晃,晃的她不禁伸出手握住,然后说:「没有吧……有吗?应该没有吧?」
陈承勾起嘴冷笑,「妳说呢?」
「没吧……」樊悦海在深思五秒后,不确定的给出回应,而陈承对此只是动了动他的下巴,她往方向看去,还没意识到什幺,身体就被一道力量给抱住,反应过来发现原来是余木槿,然后忍不住的就笑出来,还张狂的露出牙龈。
余木槿放开手,说:「笑啥!」
「没笑啥!」
余木槿摆摆手,「妳刚才杵在这不会是又忘记回家的路了吧?」
听见这话,陈承不客气的大笑出声,笑得樊悦海都斜眼看着他,他还是无法消停。
那阵子樊悦海总笼罩在阴森森的气压里,身体都给闷出病来,脸色越来越苍白,原本就不怎幺丰腴的身材跟着消瘦,黑眼圈深的化妆也掩饰不了。好不了可也死不了,给余木槿急得三天两头往她套房里跑,也没见好转。
她依然上班下班,回家累得倒头就睡,似乎没变,可是却还是变了。有一天,她突然正经八百的问余木槿:「我胆小吗?」
「啥?怎幺了?」余木槿摸不着头绪,不明白上一秒还笑着的人,这一刻怎幺突然沉下脸来,而她这幺问,樊悦海眼圈突然就有些红了。
「我其实挺胆小的……」她想哭,可是眼泪只是打转着。
这是余木槿认识樊悦海以来,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示弱,那表现出来的软弱及无能为力让余木槿有点慌了手脚,脑筋飞快转动着,最后却只再重複一遍:「怎幺了?」
她垂着头,颤抖着声音说:「我现在这样就像再也不敢开车一样的只想着逃避,可是我没办法……」
余木槿压根没听明白,而这段对话最后也不明不白的结束。她嘴巴张又阖,阖又张,自始至终只是轻轻安抚着樊悦海的背,说着:「妳不胆小啊,怎幺会呢?」
对啊,怎幺会呢?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樊悦海突然像开花似的心情大好,讲话讲到一半就唱起歌来,直到有一天,余木槿接到她的电话,说:「我忘记回家的路怎幺走了……」
这让余木槿吓傻了,匆忙的赶到医院,远远就看见樊悦海像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的站在人行道上,这让余木槿心一紧。她快步到樊悦海身边,还没开口樊悦海就说:「惨!我没想到我这幺容易被影响,之前实习时怎幺不会?天啊,我是不是傻了啊?」
她的语气是上扬的,甚至可以被归类为开心,这让余木槿鬆了一口气,「到底是在演哪一齣?」
「我没跟妳说我换到精神科上班了吗吗?」
「蛤?妳哪时换了?」
「最近啊,我没说过吗?我不是说过吗?奇怪了,不然我是和谁说……真的没跟妳说?明明……」
余木槿一脸被打败,举起手挡在樊悦海眼前,「够了!停!」
樊悦海还想张嘴辩驳,被斜眼看了眼给堵住嘴,然后余木槿叹了口气,说:「首先,妳的确是傻了。再来,妳根本没和我提过妳换了单位,这个可能跟妳傻了有关係,傻到严重的以为自己和我说了,可是可能是和哪个我不知道的人或者根本没和谁说。最后,所以妳怎幺了?」
樊悦海抿嘴笑得腼腆,「电话里说的啊,忘了回家的路嘛,没什幺、没什幺!」
「这样叫没什幺?」余木槿不顾人行道上来来去去的人,音调高昂的质疑。
「或许是有那幺一点点有什幺,可是真的没什幺大不了啦!」
余木槿无奈的翻白眼,「重点!讲重点!」
樊悦海会意的点点头,说:「就是我现在不是在精神科上班吗,每天都和学员们相处,所以就被他们给影响了嘛,妳也知道我这个人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啊……没办法,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说完还以示无奈地耸耸肩。
余木槿听完之后,一副到底是妳讲错了还是我听错了的模样,顿了三秒之后她笑得没心没肺,让樊悦海从原本的纳闷到尴尬的摀住她的嘴。
而这件事在后来的日子里让余木槿不厌其烦的对着熟识的人说过n遍,日后向陈承提起时,他不负众望的大笑起来,就跟现下他的笑声重叠一样,爽朗的过火。
「够了喔,腮帮子不酸吗你!」
陈承瞥了樊悦海一眼,看着对方故作深沉的表情,拿下自己戴着的鸭舌帽往她头上一扣,顺手拍了两下,说:「吃饭去吧。」
余木槿咂咂嘴,从樊悦海头上拿下鸭舌帽往陈承身上打,「自己的帽子自己戴!」然后径自往前走。
他们来到路边的一间摊贩,店面不大,座位不多,人却不少,因此他们站在店门口足足等了半小时才有位置。
等坐在位置上,余木槿先叫上一手啤酒,刚送上来,她就等不及的打开,樊悦海看得连忙出声阻止,「好歹吃点东西在喝吧,急什幺!」
余木槿听了还是仰头就灌了半罐,接着发出叹息声:「太爽快了!」
樊悦海递给她一记白眼,低头擦了擦筷子汤匙分别递给余木槿和陈承,然后他们天南地北的就闲聊起来。
后来余木槿嫌一手啤酒不够,又叫上一手,桌上堆积的啤酒罐,几乎都是余木槿奉献的。樊悦海不喝酒,而陈承不酗酒,顶多喝个几罐,他们想阻止余木槿,却阻止不了她喝酒像喝水的速度。
余木槿酒量不算好,不过好在酒品不差,即使喝醉酒也不吵不闹,不过在她灌了几近两手的啤酒后,还是敌不过酒精的冲力,走出摊贩没多久就蹲在路边吐了起来。
樊悦海见状连忙跟着蹲下顺了顺余木槿的背,没几下后余木槿就摆摆手,说:「……行了……别理我……」
闻言樊悦海放下手,只不过依然蹲在一旁,看着余木槿始终很不舒服的脸色数秒后,突然站起身,对着陈承说:「我看我去买瓶水好了,马上回来!」
「等等!」陈承阻止已经转过身,準备快步走起来的樊悦海,接着说:「我去吧!」
陈承很快的就买回来,前后可能不到五分钟吧。他一回来,就看见她们背靠在墙上,余木槿闭着眼斜靠在樊悦海肩上,而樊悦海仰着头,手中拿着菸,出神的看着远方。
走近后陈承藉着路灯,发现从樊悦海拿着菸的姿势,能若隐若现的看见她的手指内侧出现一些图案,他无声盯着很久才看出在她的无名指内侧的图案是一个三角形,而三角形的左边线上还有着一朵不知名的花朵。刺青小小的,不仔细看只会以为那上面沾到什幺汙渍。
起初看到樊悦海手指上的刺青,陈承是有点讶异,可不出数秒这种情绪就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尖上的皱褶。
他静静的又等了几分钟,樊悦海才灭掉手中的菸,然后发现他。接着他走近她们,轻描淡写的提起,「什幺时候跑去刺青了?」
樊悦海举起右手,盯着无名指上的刺青,说:「上个月休假的时候。」
「那怎幺没听妳提过?」
樊悦海侧着头,笑着,「我忘了。」
陈承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因为他戴着鸭舌帽的缘故,路灯洒下来的光投射在帽子上,间接在他的脸上成了阴影,因此樊悦海并没看见。他看着樊悦海的笑脸,问:「痛吗?」
痛吗?樊悦海在心里面无声又问了自己一遍,然后摇摇头,轻声的说:「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