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烟海

02

    02

    她是个对于痛这种感受挺无感的人,或者应该说,能承受疼痛的阈值比较高。在预约好刺青的日子前,她就搜集许多资料,其中有人说刺青他妈的痛、有人说还好还能忍受、有人说没啥感觉,而樊悦海偏偏就是那一个没啥感觉,又能刺到睡着的人。

    当被师傅叫起来,她怔了怔,然后看着完成的作品,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看着她毫无预警又无声的流泪,刺青师既不解又愕然,还想问怎幺哭了,请问哪里不合意的时候,樊悦海用衣袖大力的抹了抹眼睛,然后笑着先开口:「谢谢,我很喜欢!」

    若是被问到怎幺突然就哭了,她无法对此做出任何解释,只能先发制人的阻止,接着若无其事的告别。她只是看着自己设计的图案刺在手里的时候,就不经悲从中来。

    要刺青这件事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决定了,或许是当年去送机的时候,或许是站在母亲塔位前哭得很大声的时候,又或者是更早、更早之前,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事情的本质,她只是想在身上留下印记,重要的,这件事。

    而她不想有人参与她的履行,所以她没告诉余木槿,没告诉陈承,她告诉的人,远在另一端,可他没有听见,没有看见。

    不过这也无所谓,樊悦海其实也没想他一定要知道,没打算让谁知道,可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那啥眼神,如果你真想知道痛不痛的话可以亲自去体会,我不会阻挠你的。」樊悦海看着似乎不相信自己话的陈承说,还拍了他的肩两下,看他微张嘴似乎打算说些什幺,抢着道:「不过现在重要的,是把木槿扛回家吧,我的肩膀要被压垮了……」

    靠在樊悦海肩上的余木槿起初还能靠着仅存的意识支撑着身体,可后来她的意识逐渐开始糢糊,到了最后双脚就有点站不住了。在樊悦海尾音还没落下,原本靠在她肩膀上的余木槿慢慢的下滑,她惊呼出声,还是一旁的陈承快手扶住歪着身体的余木槿,才免去她倒在地上的难。

    之后在樊悦海的帮助下,余木槿顺利的趴在陈承的背上,在樊悦海注视着微微皱起眉头的余木槿琢磨数秒后,向陈承道:「木槿去我那睡吧,她这样自己在家我也不放心。」

    开车到樊悦海套房楼下后,她试图叫醒看起来睡得不舒服的余木槿,但无论如何叫、如何推就是没有要醒的趋势,陈承皱紧眉头啧骂几句,还是认命的又背起她。

    儘管背上承载着的重量是个女人,但是烂醉如泥的背起来却是异常的沉重,饶是现在这样冷冽的天气,陈承在爬了三层楼高的阶梯后,也不免冒出汗来。

    把余木槿摔到床上后,他又啧了一声骂道,「真会折腾人!」

    「那你就劝她不要喝那幺多酒呀。」

    陈承露出一脸关我屁事的表情,然后走出卧室往门口的方向走,说:「我走了。」

    「小心点,车慢点开!」樊悦海对着陈承的背影大声道,只见他摆摆手以示听见,然后匡噹一声,就不见他的人影了。

    她望着被关上的门无奈的叹声气,然后回过身看着佔去大半张床的余木槿,轻手轻脚的替她将脸上的妆卸下,再将她的鞋子外套脱下,忙碌了老半天才替她换上比较舒适的衣服。樊悦海不禁想,果然折腾人。

    等她东摸西弄忙完躺在床上也已经大半夜了,她在一片漆黑的卧室里掏出手机,滑开,然后点入通讯软体聊天讯息中始终位在最上头的联络人。这一连串的动作,她一日复一日的重複着,从不厌烦,可却心伤。

    她手指在上头敲敲打打,打了又删,删了再打,想说的分明很多,太多。

    『happy birthday。阿任,我好想你。』

    可她最终,也仅仅只是发送出这样的语句,不痛不痒的。

    樊悦海是被余木槿打在身上的手给叫醒的,她拨开她的手,接着坐在床上空着脑袋。由于今天休假,因此她不需要急着起床準备上班,反而在呆坐几分钟后又躺下继续睡。

    等到她再次醒来已经到了将近中午的时间,她坐起身看眼依然熟睡的余木槿后慢慢的步入浴室盥洗。

    在等余木槿醒来的时间里,樊悦海喝了两杯水、吃了一片吐司、抽了一根菸,看着无声的电视,等着。

    本来打算从菸盒里再抽出一根菸抽的时候,樊悦海听到轻微的动静,然后还没看见人就先听到声音:「妈的……头痛死了!」

    樊悦海无声的笑了笑,没回头,没看着余木槿,「叫妳别喝那幺多偏要,这是教训。」

    「……好烦喔樊悦,我不想每次都听妳讲同样的话……」余木槿抗议着,揉着一头乱髮进入浴室。

    想了想樊悦海还是拿出一根菸,不过这回她只是点燃,却不抽,看着烟雾,闻着它的味道。

    如今想来,樊悦海都已经忘记自己当初拿第一根菸的契机,而这幺多年过去了,她倒也没有出现戒菸的想法。

    知道她会抽菸的人没几个,甚至余木槿都是在认识她两年多后才知道她会抽菸这件事,起初余木槿没少斥责她,时常耳提面命的告诉她抽菸没有任何好处,而樊悦海只会漫不经心的道:「难道我会不知道有什幺坏处吗?」

    有一次樊悦海被烦怕了,对着余木槿就说:「若妳能戒掉陈承,我可以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戒烟这件事。」

    不用说,这话余木槿一听,立刻就站起来,力道之大还不小心让无辜的椅子往后倒,然后她瞪视着樊悦海,后者面无表情的回视,之后余木槿拿起她的包,甩门离开。

    两人再见面是一个星期后的大半夜,那天樊悦海值完小夜班,刚返家洗完澡出来门铃忽然骤响,在樊悦海纳闷的思考这时间会是谁时,门外站着的人不耐烦的拍打门,顺带大吼:「樊──悦!快滚过来开门!」

    门刚打开,一阵浓浓的酒味就朝着樊悦海扑鼻而来,儘管她再如何百般无奈的叹长气,还是伸出手搀扶着连站都能歪七扭八的余木槿。等将余木槿安顿好在沙发上,顺便倒了杯水在她面前,樊悦海才开口:「怎幺了?」

    自从进门后就始终沉默着的余木槿窝在沙发里低着头依然一语不发,久到樊悦海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才听到她小如蚊蚋的声音说:「……我……」

    「什幺?」

    余木槿将埋在膝盖里的头抬起来,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樊悦海,颤抖着声音又重複说一遍:「我戒不掉……」

    对此樊悦海只是点点头,蹲下身,环抱着余木槿。余木槿靠在樊悦海的颈肩上哭着连话都说不清楚,甚至到了最后还哽咽着说不出任何话来时,樊悦海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然而她仅仅只是怀着内疚的心情安抚着哭到喘不过气的余木槿,没有为此说过一声抱歉,到了这种地步,谁还想听道歉。

    事后哭肿双眼的余木槿佯装什幺事都没发生,并绝口不提。偶尔樊悦海挺佩服余木槿装傻的能力,而更多时候,她心疼这个平时软弱到过火的女孩。

    「好饿啊──」余木槿大喊,她刚洗完澡还没踏出浴室,樊悦海就先听到她对着自己问道:「我们要去吃啥?」

    樊悦海听着余木槿靠近的脚步声,随手将那根快燃到尽头的菸熄掉,说:「随便,都好,叫上陈承?」

    余木槿默然数秒,然后摇头,「他最近赶稿,编辑催得紧,就算了吧。」

    后来对于吃什幺这件事,原本还囔囔着肚子好饿的余木槿却是兴致缺缺,到了最后她们两人反而是各自窝在沙发一角配着电视吃起加了蛋的泡麵。

    其实用膝盖想樊悦海也知道大概又跟陈承有关联,每次能让余木槿上一秒置身于天堂的心情一下子坠落至地狱也只有陈承这号人物有这幺大的本事。可她不知道这回陈承又干了什幺事,她回想陈承最近的行为举止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所以说,到底为什幺一个人可以牵动另一个人的情绪呢。这个疑问,每次樊悦海都在心底无声的问着整颗心都随着陈承起伏的余木槿,也问着自己,可从来都没有答案。

    「其实,陈承最近似乎好像可能跟谁在一起了。」

    「蛤?什幺?」樊悦海吃惊的扭头看着直视前方一本正经的余木槿。她都有些被余木槿给弄糊涂了,到底是自己喜欢了好多年的人,怎幺讲起来,这幺的轻描淡写,像是在说着「加蛋的泡麵果然比不加蛋的泡麵还美味啊」这样的随意自然。

    然而儘管余木槿是用着在平淡不过的语气谈论着陈承,内心却早已经将这个日前得知的讯息反覆咀嚼反覆难受了好多遍。可能在难受到了一个无法附加的地步后,反而更能平静的对待这件事。即使,她看着电视,却是透过它想着他。

    余木槿回视着明显不相信方才自己所说的话的樊悦海,说:「什幺什幺?」

    樊悦海倒抽一口气,皱起眉头,带点激动的语气道:「蛤?所以说妳怎幺会认为陈承和谁在一起?从哪个角度看出来的?他跟你说的?还是哪个不识相的白目说的?」

    「不是我认为,我才不会认为这种事情!」

    「所以呢?不然呢?」

    「前几天上班时,一位平时和陈承交情满好的男老师趁着陈承不在位置上随口跟我提到的。」原本还平静地解释着的余木槿,说到最后也有些激动,眼眶都红了,「我比妳还不相信啊!妳别跟我大声囔囔,我耳朵难受!」

    接着一片沉默。

    沉默过后樊悦海伸手强行将余木槿的脸扳过来,注视着她已经浮起一层水雾的双眼,一字一字清晰的问:「所以呢?所以妳向陈承验证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了吗?」

    余木槿摇了摇头,同时,眼泪也被她晃了下来,滴到樊悦海捧着她的脸的手上,分明只是温热的,却彷彿灼烫了她的手。

    「去问啊!妳这样根本是庸人自扰!」

    「可我怕……」

    妳怕什幺?差一点樊悦海就要顺着趋势这样问出口,可在準备脱口而出的那瞬间,从余木槿的双眼中似乎明白了为什幺。

    而她无法对此给出任何保证,无论怎幺说,似乎都像辩解,像不必要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