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历史同人)杜陵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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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在入宫的第三年许平君就死了,因为生产后偶感风寒。

    张彭祖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他曾经见过许平君很多次,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脸总是红扑扑的,从未生过什么大病。刘病已与许平君的关系很好,在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很好。病已性子温和,两人连吵架都几乎未曾有过。许平君身份低微,但刘病已很尊重她。刘病已刚刚入宫时被逼着娶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为后,他硬是拿一个诏令给挡了回去。那诏令下得云里雾里,说是要找寻贫微时遗落于民间的一把旧剑,是刘病已那种读惯了弯弯绕绕诗篇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所幸朝中群臣也都是读惯了弯弯绕绕诗篇的人,于是他们噼里啪啦跪了一地,齐声说圣上不忘发妻,此情感天动地,垦请圣上立许婕妤为后。

    许平君死后张彭祖曾在私下问过张安世,说许皇后的死会不会和霍家人有关系。张安世瞪了他一眼,叫他永远不许在别人面前提起这句话。张彭祖又问那病已怎么办。张安世摇了摇头说,身不由己。接着他又说,今时不同往日,你此后绝不可再直呼圣上名讳。

    再后来刘病已还是迎娶了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未央宫的红毯铺了十里,张彭祖坐在掖庭张贺的旧居前,听他们敲了一夜的编钟。

    第5章 5

    地节二年,刘病已登基的第六个年头,霍光大将军病逝。

    刘病已亲自将霍光的棺材送到了茂陵,又亲眼目送它被封入地宫,盖上层层厚土。霍光之死震荡朝野,举国上下一片悲痛,霍光的外孙女上官太后沉着脸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蜡,霍成君哭得站都站不稳,纵使刘病已对霍光素怀芥蒂,此刻想到他三朝为臣,勤勤恳恳,一生为大汉殚精竭虑,也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涕下。

    霍光是刘病已入宫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刘病已还记得他初次进宫时坐在霍光身侧的感觉,就像坐进了一道望不见边的阴影。霍光之于大汉就如同一棵高不见顶的参天巨木,支撑起整个王朝的同时也将繁复的根系扎到这片土壤的每一寸角落。

    刘病已回想起自己登基后霍光曾经想要交权于他,刘病已拒绝了。年少时在掖庭成长的经历教会他谨慎。刘病已初登位时极畏霍光,但在民间的经历也让他深知这个庞大的王朝必须要依靠霍光的养分才能生存。刘病已曾经以为自己畏惧霍光,可当这棵巨木真正倒塌时,他才发现失去了树荫阻隔的烈日也同样灼目。

    朝野内外的每一个人都在等着看这个年轻皇帝的反应。刘病已冷眼看着底下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群,想的却是年少时曾在鸿固原上看到的孤雁。

    葬礼结束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刘病已换了一身便服出宫,身边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如果霍光在场,一定会劝诫他此举不合礼制,说不定还会在背地里斥他几句匪气难脱。从他入宫起每一个人都想要他当他们心目中的那个皇帝,霍光也是,张安世也是。这片土地的百姓在短短十余年之间经历了太多本不该有的动荡和流离,他们需要一个稳定的领路人,因此刘病已一直在尽力学做一个让人人都满意的皇帝。他并非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曾无数次设想有一天他真正有能力掌权的场景,设想他该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负,如何学尧舜做真正以民为本的好皇帝,或者是继承他曾祖父的遗志挥戈漠北平定匈奴。他有过许许多多的设想,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回家。

    不是回未央宫,他从没把那个地方当作是自己的家。而是回杜县,回到年少时他最熟悉的那片平原,回到孤雁起飞的地方。

    刘病已终于推开那扇陌生又熟悉的木门,张彭祖正弯着腰在院子里浇月季花。

    第6章 6

    张彭祖从未想象过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刘病已重逢。

    他想象过他们的重逢,他想象中他们的重逢应当在层层大殿之上,刘病已会坐在最高的位置,而他立在群臣之中垂首施礼,口中高呼吾皇万岁。

    可现在刘病已却穿着一身素服,站在他家院子门口,披了一肩月光,笑着问他近来可好。

    一如他们十七岁时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

    “我原本想拎壶酒来,又想到如今正值霍将军的丧期,不合适。”刘病已熟门熟路走进张彭祖的院子,“你呢?怎么忽然有闲心在院子里浇花?”

    张彭祖愣愣看着刘病已,一时不知道是先答话还是先行礼。最后他结结巴巴挤出了一句“微臣叩见陛下”,说罢撩开前襟就要往下跪。刘病已却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摇头叹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我还是如以前一样相处。”

    刘病已自顾自坐下了,张彭祖却还是不敢动,他杵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终于连刘病已这样好脾气的人都给磨得失去了耐心,一拍桌子说道:“张彭祖,你是不是非得我摆出皇帝的架子命令你!”

    刘病已是一个极少动怒的人。张彭祖记忆中只有一次,那时他们还年幼,张彭祖无意间摔了刘病已的铜镜,镜子虽没坏,却是刘病已他家人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他从出生起就随身带着,自小便视若珍宝。那一摔惹得刘病已足足三天没有理张彭祖,后来张彭祖上街寻了刘病已最爱吃的饼,又将自己钟爱的弹弓赔给他,他才终于消了气。时隔这么多年,见刘病已又露出与年少赌气时相似的神情,张彭祖心中一乱,也忘了什么君臣之礼,脱口而出一声“病已”,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正欲改口,刘病已却忽然展颜一笑:“还是自己的名字听来顺耳。”

    张彭祖怔神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盘腿坐到了刘病已对面,说道:“六年了,你怎么还是原样。”刘病已却看着院子里的月季花不说话。半晌,他才幽幽说了一句:“这院里的花高了许多。”

    张彭祖苦笑一声,说道:“还得多谢你赐我一个闲职,吃喝不愁粮饷白拿,我平日没事做,只好侍弄些花草了。”说完他觉得刚才那话有些不妥,于是停顿片刻,另起了个话题:“我听闻霍大将军前几日下葬了。”

    刘病已点点头,问道:“那日我原以为你也会在,可是只见到张将军与你的两位兄长。”

    张彭祖犹豫片刻,说道:“我按理是当去的,只是那日……正好也是霸儿他大娘下葬的日子。”

    刘病已闻言抬起头,略有惊讶:“我是曾听张将军提起霸儿他大娘的病,不想竟严重至此。”语毕他瞥了一眼张彭祖,又补了一句:“丈夫为亡妻送葬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方才我只是随口一提,并非是责怪于你。”

    张彭祖点点头,犹豫片刻,又问道:“此次你来,可是有什么机密要事要商议?”

    刘病已苦笑道:“你这谨慎多虑的性子怕是比我还更甚。”接着他又道:“我只是做厌了皇帝,想要偷得一晚上的清静罢了。”

    院子中拂过一阵微风,吹落几片枯叶。张彭祖一时无言,只能静静看着刘病已,六年未见,他的容貌并未有太大改变,气质也在深宫大院的熏陶下显得更为清贵,可他的神情中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少年神采。他认识的病已曾是纵马林间的江湖游侠,是那翱翔青空的飞鸟,此刻他却如同一只笼中雀,永远地被缚在了一座无形的牢笼之中。牢笼、牢笼,或许他们每一个人在出生那一刻都已经注定要被缚入这座牢笼。

    “人人都羡慕你。”张彭祖忽然没来由地说道,“我却总觉得你本应该比现在更快乐。”

    刘病已愣了愣神,沉沉叹道:“我亦甚念江湖。”

    那一夜他们并未多言,大多数时候只是在沉默喝茶,后来到了连茶都挡不住困意的时候,他们便像年少时那样席地躺下,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天亮之前刘病已离开了,张彭祖醒来时只看到案上放置着两盏茶杯,桌案上多了几道用短剑潦草地刻出的字句,是他们同席研书时曾在《小雅》中学过的一句诗。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第7章 7

    地节四年,刘病已登基的第八年。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未央宫的落叶扑簌簌散了一地。长安城里气氛凝重,行人神色匆匆,昔日整个长安城内最热闹的霍府此刻门庭冷清。大街上有一个老人在扫地,旁边一小童手中端着水盆往地上洒水,扫帚一下一下划着石板路,将被染成了暗红色的污水扫向道路两旁。一群平民装束的人坐在旁边的茶铺,低着头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霍家举旗造反,说要立霍禹为帝,结果给人提前告发,落得个满门抄斩。”

    “这事谁能没听过?长安城上下的权贵都给牵扯进去了。前前后后抓了数千号人呢。”

    “霍家是作威作福惯了,不过是给削了几个官位,怎么就要举旗造反呢?”

    “你有所不知,这可不是削几个官位的事。我听闻恭哀皇后不是病死,而是给这霍皇后的生母霍显下毒害死的,不仅如此,霍氏亲族还屡次想要加害于太子,大将军死后消息走漏,霍家人心虚,干脆就起事造反了。得亏提前被人告发,否则这长安城又免不了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这造反虽被压下去了。可霍家三朝为臣,权势滔天,势力盘根错杂,遍布长安,此番清算起来,不知又有多少人要被无端牵涉进去了。”

    “你说的也是。里面的人争权夺利,今日东风压西风,明日西风压东风,无论是谁得势,受苦的却总是我们这些平民。”

    一群人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后不知是谁叹了一声:“命当如此。”气氛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也没有人说话。

    大街上有一人牵着马自南向北而来,他头戴斗笠,不言不语,只管低头往前走。一片落叶沿斗笠滚落,轻飘飘坠到血红色的污水之上,他前行的脚步微微一顿,片刻之后他又拉低斗笠,继续往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来者何人?”

    “中郎将侍中张彭祖,求见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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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张彭祖第一次真正见到作为皇帝的刘病已。

    刘病已身着一身华服,眉头紧蹙,面有倦容,正在低头翻阅几卷竹简。张彭祖的脚步不自觉停滞了下来,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跨了进去。

    刘病已听到动静抬起头,在看清来人之后,他的脸色缓和了三分,当即放下手中的竹简招呼道:“先前听人通报说你来了我还觉得意外,可是出什么事了?”张彭祖顿了顿,正欲开口,又见这宫殿中雕龙画凤,一派皇家风范,着实压抑,与上次他们见面时的光景大为不同,这一声‘病已’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但直呼万岁又觉生疏,一时无措,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刘病已看出了张彭祖的窘迫,挥手屏退了两边的侍从,拉着他便坐到了自己的席子上,笑道:“我上次就说了,你我之间不必拘泥礼数,你怎么年纪越大越是拘谨起来了。”

    张彭祖沉默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咬牙说道:“臣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刘病已看着张彭祖,眼神中似有错愕,又有惊诧,他忙问道:“是为何事?”

    张彭祖道:“家兄有一女名张敬,早年嫁与霍氏外亲族为妻,现霍氏逆反,罪连九族,家叔为此夜夜心忧,日渐憔悴,却不敢明言。臣此生也未求过陛下半事,仅此一次,只求陛下看在往日同窗旧谊上放兄女一条生路。”

    刘病已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复杂,半晌,他冷冷道:“你来此处只是为此事?”

    张彭祖将头重重扣到地上,又道:“臣知霍氏谋逆,罪无可恕。然张敬为人素贤淑审慎,臣敢担保她与此事绝无半分关系。”

    刘病已又缓缓道:“原来在卿眼中,朕便是此等不讲仁信不通情理之人。”

    这一句话由‘你’成了‘卿’,张彭祖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刘病已正冷冷看着他,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似是失望,又有痛楚,张彭祖只觉得胸口涌上千言万语,开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臣……”他正欲解释,刘病已却一挥手,说道:“朕早先已看出张将军心事重重,今晨刚下旨赦免张敬。”未等张彭祖接话,他又将手中已写了大半的竹简丢掉张彭祖面前,张彭祖捡起来细细一看,发现这是一道草拟的诏书,那竹简的最后一节清清楚楚写着一列字——“诸为霍氏所诖误,事在丙申前,未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张彭祖手指微颤,喃喃道:“这是……”刘病已冷笑一声,说道:“当年巫蛊之祸,罪及万人,朕便是这其中的受害者。谋逆之行固不可赦,可被无辜殃连之人的痛楚朕又岂会不知。他人议论几句也就罢了,只是……我竟想不到连你都要误解我。”

    张彭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刘病已却不愿再说,扬手道:“卿既心愿已达,便回去吧。”说罢,他便转身就要往内室走,张彭祖却不动。刘病已恼了,回身甩袖道:“还有何事?”张彭祖踌躇片刻,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纸包好的烧饼,将它置于案上,说道:“还有这个。”

    刘病已低头一看,那正是自己年少时最爱吃的那种烧饼,是民间人人都能做得的美食,自从进宫之后,他竟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再见过这个了。刘病已伸手拿起那个尚有余温的烧饼,少时畅游民间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他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下来。过了片刻,他重重叹道:“我方才不是有意冲你发火,只是最近朝中事多……说到底你也只是护侄心切。”

    张彭祖摇摇头,说道:“任何人若是处在同样的位置,怕是连你千分之一都做不到。”

    刘病已沉默半晌,道:“从走进这里的第一天我就下了决心,既然注定要走这条路,我便绝不能辜负苍生。”说着他的语气沉闷下来:“我却想不到,寡人寡人,到最后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

    张彭祖见刘病已如此神情,心中也不免一阵酸涩,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鼓起一阵勇气,脱口道:“你总归还有我。”

    刘病已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张彭祖自知失言,赶紧扯开话题,起身施礼道:“彭祖此次进宫本就是莽撞之举,承蒙陛下怜惜,诏书既已下,彭祖也没有再逗留的理由,还是先行告退了。”

    刘病已却伸手一把拽住了张彭祖:“你还记不记得年少时我曾在鸿固原上念过的那句诗?”

    他缓缓吟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时你还笑我乱用经典,将形容男女之情的诗句套到你我身上。”

    张彭祖愣住了,他看着刘病已,刘病已却还在说。

    “那时我举了击鼓的例子来驳你,可归根到底,我是不是在乱用经典,怕是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霍氏权倾朝野,当年我没能护住平君,这一生我都会亏欠于她,亏欠于奭儿。我亏欠了太多人,我不想再亏欠于令长,亏欠于张将军。”

    “因此我始终没有宣你入朝,并非是我不信你,只因我还想护住心中最后一片干净的地方。”

    “彭祖,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那日在鸿固原上,我是真的想要同你饮酒鼓瑟,同你一生偕老。”

    “人人说我是天子,连天下都唾手可得。”

    “我是不是终究还是明白得太晚了。”

    刘病已一直在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全然没有半分天家风度,张彭祖却不回答。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僵持着,直到刘病已再也没有话可以说。张彭祖的肩膀动了动,刘病已以为他要抽出手,但张彭祖却像儿时在鸿固原上那样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