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历史同人)杜陵旧梦

分卷阅读3

    “病已病已……我又何尝不希望你只是鸿固原上的刘病已。”

    张彭祖这句话说的很轻,轻得仿佛和叹息融为了一体。刘病已只觉得有千万种心绪涌上心头,竟不能与以往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风花雪月或是杀伐决断相以匹敌,他看着张彭祖,忽然觉得他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这样做了,就好像在他身不由已的漫长人生之中,终于有了一件他可以自己去选择的事情。在当下这一刻,什么君臣之礼,什么天下大义,他都可以抛到脑后。他只是刘病已,鸿固原上的刘病已,张彭祖的刘病已。张彭祖握着他的手腕紧了紧,就像是在等待什么肯定,长久以来绷在刘病已心上最后一根弦终于断开,他忽然起身拉过张彭祖,推开案上所有的竹简,将凡尘俗世一并推落到地上。

    这扇门打开后他仍是全天下人的皇帝,但此时此刻,他就只是张彭祖的刘病已。

    第8章 8

    元康二年初冬,未央宫外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张彭祖望着窗外檐上挂着的冰柱,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从这扇窗户里看风景。

    转眼就要三年了。

    他支起身子,案上的博山炉幽幽冒着檀香,身旁榻上的刘病已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站起身来,从地上拾起昨天被胡乱丢到地上的外袍,正欲离开,却忽然听得后面穿来一声轻笑。张彭祖转过身去,发现刘病已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真打算穿成这样出去?”刘病已压着笑意开口道,声音还带着困倦。张彭祖皱起眉,正想争辩几句,低头却看到自己身上披了刘病已的袍子,他耳后一热,立刻就想要将袍子丢回去,又觉得这样不妥,手里提着袍子站在原地,一时无措。

    刘病已看着这场景,觉得着实有趣,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是件衣服,你怎么和拿了个要命的东西一样。”

    张彭祖一时语塞,结巴道:“怎么……怎么说都是天家衣冠,怎可随意亵辱。”

    刘病已毫不在意地揶揄道:“你连天子都敢亵,现在反倒怕起一件袍子来了。”

    张彭祖脸色登时红了三分,他张嘴欲辩,想了想昨晚一派旖旎风光,又觉得实在是难以启齿,咬咬牙将袍子披到刘病已身上,恼道:“你能言善辩,但也不是这样使的。”

    两人穿好了衣服,正欲起身,忽然闯进来一宫人,见到刘病已慌慌张张地就跪到地上,说是张安世张大将军正往内殿里来。张彭祖听到叔叔的名字,脸色顿变,刘病已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轻按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过于忧虑。

    宫人话音落了没有多久,张安世便走了进来,眼中大有不悦之色。见到刘病已,他端端正正施了礼,接着就一言不发揣手立在了一旁。刘病已见状挥手屏退了宫人,道:“何事让将军如此心焦?不妨说来与朕听听。”张安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张彭祖,冷道:“朝堂之事怎可说与闲人听,还请陛下换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张彭祖的脸色白了三分,刘病已看了他一眼,笑道:“将军说笑了。彭祖乃御封的关内侯,又是将军的亲生子,令兄故掖庭令张贺的继子,于情于理都不是外人。”张安世冷冷瞪了张彭祖一眼,转头对刘病已拱手道:“小儿不过是幼年时幸得与陛下同席研书,无功无德,得封关内侯已是大幸,现在臣听闻陛下有意加封小儿侯位,臣甚惶恐。荣宠过盛,于张家于陛下都不是好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刘病已听他说完,脸上仍是不气不恼的样子,说道:“朕欲指封彭祖为阳都侯不假,但此举并非为将军,只因故掖庭令张贺于朕有恩,《诗》中有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张贺已故,朕以为由彭祖来继此侯位并无不妥。”

    刘病已这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张安世一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得垂手称是。张彭祖在一旁站着,总觉横竖都有些多余,正想施礼告退,张安世却忽然拦住了他,转身对刘病已说道:“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刘病已道:“将军既然都已经说了此话,直说便是。”张安世道:“臣知陛下与小儿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只是君臣有别……出入同乘,到底还是有些不妥。”刘病已笑道:“原来是为这事,还请将军放心,朕与彭祖自有分寸。”张安世却仍不依不饶,道:“陛下宽仁念旧,自知分寸。只是我这逆子……臣近日偶闻逆子与陛下以名讳相称,此举实在太过僭越,有违礼制。”纵使刘病已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不悦,他冷冷道:“一个名字而已,叫了就叫了。况且朕去年就下诏,为方便百姓避讳改名为询。彭祖自幼就叫惯了病已,朕也听惯了,又犯着谁的讳呢。”张安世脸上虽仍有犹疑之色,但到了此刻也自知多说无益,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施礼退下了。

    张彭祖看着张安世走出门外,神情复杂。刘病已见状,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说道:“将军说这些话也不过是担心你我失了分寸,外面又人多嘴杂。你素来谨慎,行无所亏,封侯之事是我自作主张,你不必多想。”

    张彭祖不回答,转而辞别道:“我还是该回去了。”

    刘病已皱眉道:“怎么不再多留一会儿,你真怕了外面的闲话?”

    张彭祖摇摇头,道:“霸儿他娘最近犯了癔症,我得回去看着她。”

    刘病已不说话,张彭祖知道这是默认了的意思。他抬腿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觉得心中压着那团沉沉郁气实在是堵得难受,思虑再三,他终于鼓起勇气,转头问了一句:“病已,你可曾想过后世会如何评价你我?”

    刘病已看张彭祖神情,猜他定是想起了历代那些佞臣身后所受的非议,叹道:“你只需知道你非佞宠,我也非昏君。你我只要问心无愧,又管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呢。”

    张彭祖惨然一笑,喃喃道:“可是人活于世,又有几个能真的问心无愧呢。”

    刘病已愣在了原地。从登上皇位那天起,他便时时自省,立誓要做个真正的贤君。他平霍氏,修吏法,安万民,自问所下的每一道诏书、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不违于礼法。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许多人:因霍氏谋反被他废黜冷宫的霍皇后;被他提上皇后之位却从此闲置后宫的王婕妤;甚至还有彭祖那位他从未曾谋面的小妻。他仍认为自己所行无愧于天地礼法,可是当他想起那一张张或熟悉或模糊的面孔时,他还是会感觉胸口好似漫过一阵无边无际的愁雾,解不散,化不开。

    等到刘病已回过神时,张彭祖已经走远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内殿外一片茫茫雪地,以及雪中的一点黑影。

    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缚于尘世的雪花。

    第9章 9

    元康五年春正月,祥瑞异象频现。先有神鸟奇兽现于郡国,又有神爵翔集于世。天子以为奇,于三月改元为神爵,大犒天下。

    夏五月,遣后将军赵充国、强弩将军许延寿出击西羌,于神爵二年夏大败羌虏,斩其首恶大豪杨玉、酋非首。秋,匈奴日逐王先贤掸将人众万余来降。设西域都护。

    至此,匈奴归降大汉,结束百年纷争。

    神爵三年春,天下清明,百姓安居,天子建乐游苑。

    时光如梭,春去东来,未央宫屋檐下的鸟儿又来来往往换了几波。距离那个懵懂无知的十八岁少年初登大殿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这一日,刘病已正在殿中翻阅刚刚呈上来的奏书,这几日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错,匈奴既降,外患已平,政通人和,前几月郡国又送来几车朝奉,里面有一只漂亮的白鸟,他怎么看怎么喜爱,盘算着等到乐游苑修好之后一定要送去养起来。正漫无边际想着,忽然一宫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口中呼道“阳都侯薨了”。刘病已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宫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跪在地上说了半天,他才懵懵懂懂将阳都侯薨这几个字与张彭祖联系起来。

    阳都侯。阳都侯。他亲口封的阳都侯。他亲口为彭祖封的阳都侯。

    阳都侯薨了。

    张彭祖死了。

    刘病已只觉得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就像是忽然被人给一把推入了深渊,五脏六腑都扭在了一起,他愣了半天,接着终于听到自己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是……是被小妻毒杀,原因不明……”那宫人颤颤巍巍道。

    刘病已点了点头,将手中拿着的竹简置于案上,站起身踱了两步,重新拾起竹简。半晌,他开口问道:“犯人呢?”

    “收……收押了,择日问罪。”那宫人道。

    刘病已嗯了一声,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应该说更多的话,那些“治罪从严,彻查不怠”之类的重话,那些能够彰显他与彭祖感情深厚的戏码,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觉得什么都太浅了。太浅了。

    当一个占据了你大半人生的人被硬生生从你记忆中剜去时,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语言能够形容这样的痛楚。

    刘病已执着竹简站在原地,直到那宫人唤了几次陛下,他才恍惚意识到那宫人似乎是在问他什么问题。

    “……阳都侯已薨,但其膝下尚余一子张霸,乃阳都侯小妻所生,虽非嫡子,按礼制仍可承袭爵位……”

    “国除。”刘病已断然道。

    那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刘病已,以为是自己没有解释明白,于是又重复道:“陛下,张霸乃故阳都哀侯张贺的孤孙,阳都侯生前既承袭阳都哀侯的爵位,按礼制张霸理应……”

    刘病已静静站着,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就好像四周所有的空气都向他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宫人却仍在说,礼制,爵位,承袭,后事。就好像身为天子生来就该理所当然接受这件事情,就好像他与彭祖相识相知的二十七年岁月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刘病已听了再听,忍了又忍,终于将手中的竹简往桌上一摔,冷冷道:“朕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只要朕还活着一日,我大汉便不会再有阳都侯。”

    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在空旷大殿里撞得来回作响。那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入宫几年,从来只见过圣上温和笑着的模样,连他板起脸的样子都很少见,更别说像这样发怒的时刻了。他正在心里翻来覆去想着该如何躲过这一回,刘病已却忽然像是厌倦了似的,朝他一挥手,沉沉叹道:“……算了,你走吧。”

    那一日长安的风很大,却没有雨。宫人走的时候很急,半开着的殿门在风中吱呀作响,一群大雁掠过灰空,未央宫的内殿里忽然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十年后,黄龙元年冬,时年四十三岁的汉宣帝刘询染疾,十二月病重,崩于未央宫,死后没有依随祖制葬入咸阳原上历代皇陵区,而是葬于年少时最常玩耍的鸿固原上。史称杜陵。

    (全文完)

    第10章 史料参考

    注1:本文有少量句子引用《诗经》≈ap;化用《汉书》。

    注2--张彭祖人物参考史实部分标注。(材料来源:《汉书》)

    1张彭祖是宣帝朝重臣张安世的小儿子,张安世有个哥哥张贺。张贺原是戾太子刘据(aka汉武帝的那个倒霉儿子)门下的宾客,后因巫蛊一案受宫刑,张贺儿子早亡,张安世担心哥哥无后,于是将张彭祖过继给张贺。

    2刘病已被武帝下诏收养掖庭时,正好掖庭令就是张贺。张贺怜故人幼孙无辜,于是自己出钱为刘病已置办教材,又亲自教他诗书礼仪。因此张彭祖和刘病已一起长大,同窗读书,感情十分深厚。

    3刘病已年少时非常喜欢在杜县、鄠县一带玩耍。正好张彭祖的祖籍就是京兆杜县。

    4刘病已与张彭祖在成年之后仍然感情很好,两人经常出入同乘,佞幸传记载‘号为爱幸’,疑似暗示他们有超出兄弟情的关系。刘病已登基后,张彭祖连同他两个亲哥哥被封为侍中中郎将,张安世也加封万户,几年后刘病已想要为张彭祖封侯,于是先将他封为关内侯,一年后又加封为阳都侯。

    5张彭祖的亲爹张安世曾因为张彭祖后期封侯感到不妥,刘病已表示此举是因为自己感念张贺恩情,同时他还追封张贺为阳都哀侯。

    6张彭祖一生行事谨慎低调,从未倚仗宣帝偏爱作威作福,这在带有贬义色彩的佞幸传中是相对罕见的正面评价。此外没有材料提到他曾参与过宣帝时期的政治生活。

    7史书提到张彭祖哥哥张延寿曾经通过张彭祖之口向宣帝表达自己想要减少户邑的诚心。侧面说明在封侯之后张彭祖并没有迁往封地,他与刘病已依然是随时能够说上话的关系。

    8张彭祖死因是被小妾毒杀,死后爵位国除。(没有前因后果)

    9史书记载张贺有一个孤孙名叫张霸,按年龄推算应该是张彭祖的儿子,七岁时被封关内侯。但是张彭祖的阳都侯位并未传给张霸。

    10张敬那件事在张汤传有记载,原文只记载到宣帝看出张安世心神不宁,询问旁人后赦免张敬为止。

    11西汉总共十一座皇陵,其中有九个在长安北边的咸阳原上,除了南边两朵不一样的烟火。一个白鹿原霸陵,葬着(被皇家政治斗争搞出心理阴影再加上不是嫡出所以始终都有身份认同问题的)汉文帝刘恒,另一个就是鸿固原杜陵,葬着(虽然理论上是嫡出但因为经历特殊所以同样有身份认同问题的)汉宣帝刘询。前面这段话括号里的东西是我的想法,不代表史书观点。

    上面是引用到与彭祖以及本文感情线相关的史料部分,还有一些关于宣帝的地方我就不一一展开说了。再次强调,本文对话、心理以及睡觉剧情都是我根据史料瞎几把发挥的,仅代表我个人对这段历史以及两人心理活动和人物形象的理解和揣测,仅供自我消遣,不能过于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询祖真的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