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仍然是文华殿,李长瑛已经到了,拉着李子慎要他快些坐下,看小皇帝昨日新写的字。
李长瑛的字早年是府中请的先生以及他父亲一同教的,后来则是太傅教的,十分好看,也很适合一个帝王。李子慎点点头,示意他写的不错,想了想,道今日便继续讲阵法吧。
小皇帝很喜欢听小夫子这个,比老夫子讲的那些有意思多了。李子慎并不要求他学会,似乎只是听着玩玩,放松心绪。
帝王学这些是没用的,李子慎曾经说过。
但是凡人拿来听听,也可以当做消遣。
他平日里教的就像他自己学的一样很杂,对于帝王之术他了解的并不多,或者说并未用心去学,这些哪里轮得到他呢?但是阴阳道术,奇门遁甲,阵法机关,岐黄蛊毒,兵法史学等倒是颇有研究,随便挑出一个来便能讲上很久。
李长瑛心里也知道,这些不过是小夫子说来讲给他听的,他若是真的要全部去学反而不像是一个皇帝要做的了。说不定再过几年,这每月的五日也会减少,李子慎也不需来宫中做这个表面上是太傅,实则是玩伴的人。
距离上次讲阵法其实已经过了很久,李长瑛有些忘了。休息的时候他问自己的小夫子,是否会看卦算命呢?
李子慎想了想,说会的。
相面也会吗?
会的。
小夫子真是难寻的英才。李长瑛感慨。他说着,却也并未要让对方卜算的意思。
但是李长瑛不知道,李子慎很少算卦,也无法推断他自己的命数。应死之人,何来命数?他师父徐道乾平日也是不给他看相算命的。而他自己也不会给别人算卦。
我不要小夫子给我算卦。李长瑛突然说。
李子慎点点头,说皇上是真龙天子。
李长瑛笑了一声,心想人间命数是要自己握在掌心的,不可全然听命于卦象玄学。自己年幼的时候也曾想过上天苛责对待自己,人生无望,但后来还是遇到了李子慎。
这般,才是真的。
“小夫子昨日是怎么了,病还未好吗?”
李长瑛想了想,问道。小夫子平日比谁都认真,昨日却是经常走神。
李子慎摇头:“臣的病已经好了。”
其实他只是突然觉得,风雨欲来。无需刻意去卜算,李子慎只是站在屋门前,看着雨幕,心中便有这样的预感。
但李长瑛听了他的话却并不怕,无论何时,小夫子都是会在的。小夫子什么都会,还需要怕什么?
李子慎经常被人小道长,偶尔是住在邻家的人,或是太后宫中的人。
他的这份差事是太后降旨下来任命的,但是太后和她宫中的人却不怎么称呼他为太傅,宫人来送些东西,时常称呼他为小道长,而太后则是直接称呼李子慎的名字。他下山多年,若不是常常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他也快要忘了曾经的自己还是个小道士。
李子慎以往都是穿黑色的衣裳,即使在皋涂山上也是如此,这是他从小的习惯。后来要进宫讲学,有固定的规制,他便很少再穿黑了,而是经常穿起白色。本来他的这姓氏也是要改的,但是李长瑛却不要他改,李子慎便继续叫了这个名字。
比起在皋涂山上时,他的确已经变了太多。
那不是一种单纯外表上的,或是说性格上的变化。而是无法言说的变化。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喜束发,只在脑后松松绑着,鬓角也总有一些稍长的发丝,小皇帝由着他去了。
李子慎自己是说不出的,但这京城里又一个曾经认识他的人也没有,久而久之,便谁也感觉不出来了。
至于那皋涂山上熟悉的人,此生也是不得见了。
第3章 终风
宋怀瑾下山的那一日,皋涂山上天气很好,他向师父拜别,师父并未多说什么,甚至没有见他,而是留在自己的屋中。宋怀瑾在屋外跪地而拜,重谢师父徐道乾的恩情。本来这样的礼数多是凡人的繁复,修道之人不必太过拘泥,但是宋怀瑾却将这份恩情看得很重。
如果没上皋涂山,他便不会是今日的他。
出山门的时候,一向与他不睦的小师弟付笙却前来送行。付笙送了他一样东西,那是李子慎留在皋涂山上为数不多的东西。
一根青色的发带,被付笙亲手交给了他。
“师兄下山前,将它忘了。”付笙从来不称呼宋怀瑾为师兄,他所说的师兄只有一人。
宋怀瑾将那根发带收下,而后就下了山,从此山门之后,这座皋涂山上的白云观再也与他无关了。待他到了山下却发现原来正是谷雨时节。
山下的镇子宋怀瑾不常来,原本观中只有他和师兄两个弟子的时候,多是他自己自告奋勇下山来采买,只是他性子太冷,每次也不多逗留,只做自己应做的事,常去的铺子里的人也说他冷得像冰,不敢多与他说话。
他的师兄李子慎为人温润和善,师弟付笙则是太过古怪,唯有宋怀瑾总觉得自己太过平淡,是整个师门中最无趣的人。
书中曾讲“允执厥中”,或许他这样的才是最好的。就连他师父徐道乾也曾讲,大弟子李子慎心中事情太多,终日如此定会郁结在心,小弟子付笙则是将仇恨记得太牢,唯有这个二弟子,执中之道,看起来最为平淡。
然而师父这样说了,却也很明白宋怀瑾内心真正的想法。
其实宋怀瑾提出要下山的那一天,师父在大殿曾与他交谈至深夜。
徐道乾一生收过四次徒弟,一次是出世之前曾经应友人之邀,教导过几天对方的长子,真的论起来,是不算正式收徒的。他初次下定了决心要收的徒弟,便是大弟子李子慎,结果第二年,对方就对他说将来想要下山入世。徐道乾深知此事无法阻拦,只要由着自己这位大弟子下山去了,只当是自己没收过这位徒弟。
结果二徒弟宋怀瑾也说要下山去,徐道乾实在无言,直说自己收了个白眼狼。一个个都要下山入世,那世上有什么好的?几个徒弟都没能留住,最终竟是那个性格最古怪的小徒弟留了下来。
白云观的大殿中灯火微弱,徐道乾坐在三清像下的香案前,背对着宋怀瑾,缓缓问道,“你可知你师兄为何名为子慎?人生中错处太多,但只要慎行便可避过,他谨言慎行十几年,一朝将你带回来,命中的劫数也随之逃不过了。他从小连养一只兔子都要问我,那时却护着满身是血的你不肯放手。怀瑾啊,有时候也想想你师兄的好吧。”
徐道乾很少唤他的名字,多是叫他“那个白捡的”,此刻言语中带着些许无奈,好言相劝。
宋怀瑾咬牙,他是时时刻刻都想着的,师兄的好,怎么会忘呢?
徐道乾不用问,也知道自己这个二徒弟内心的想法,这些年来他将对方的心思看得比李子慎还清楚,只能在心下叹息。
人是无法因为曾经的悲剧而避免悲剧的。一切毫无规律,原来修道之人,也无法参透天命。李子慎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寻求一丝安慰和庇护之法,当一个人铁了心要去做某件事时,这样的安慰和庇护便无用了。
徐道乾又道,“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天下或许也没有。如今这样或许已是最好了。”
“对天下来说是最好,那为什么偏要对他残忍?”宋怀瑾低着头,过了半晌,又道,“我明白了,原来我也不是那个更好的选择。师兄难道就是这样想的吗?”
徐道乾看出他的偏执:“没有谁能认定了谁是更好的选择,帮助皇帝的只有你师兄吗?其实非也,而是天下。”
宋怀瑾不言。
“你师兄那时已是孤身一人,却为在破庙中给过他半个地瓜的老疯子,卖了身上母亲留下的玉坠买药看病,我才带他上山的。”徐道乾已经多年未回忆往事,突然却突然说起了关于李子慎的事,“他是至善之人,见不得眼皮底下的苦难,更惦记着天下的责任,你想让他放下,但只要他不愿,你便做不到。”
宋怀瑾固执极了,只道我偏要做到。
徐道乾再也无言,两人就这样又坐了许久,天光大亮,徐道乾叹息一声,将手中拂尘一扬,拂袖而去,只道你要下山,那便去吧,随后离开了大殿。
小徒弟付笙在大殿外将两人的对话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待到师父离开,他又坐在偏处的台阶上想了很久,看到宋怀瑾从大殿中离开,最后一次去藏书室整理那里的书籍,付笙突然想明白了。
是啊,谁愿意将自己置于被放弃的位置上呢?原来宋怀瑾是这样想的。
付笙踏入藏书室,他仍然像往日那般从来不称宋怀瑾为师兄,只是质问他,宋怀瑾,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师兄病倒的那次,你说是在病榻前照顾,不也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你如今非要下山,是将他置于何地?
宋怀瑾深知李子慎将他带上皋涂山,求师父玄真道人徐道乾收自己为徒,就是为了保自己平安,远离尘世,自己若是一意孤行,便是违背了李子慎心愿。但面对这个一向与他不对付的小师弟的质问,他略带狠戾地说,师父都拦不住我,你以为你能拦住吗?
“你这样做,到底能获得什么!你这样大家都不好受。”
“人世间这么苦,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反正除此之外,我已是了无牵挂之人,便可将今生都付与此。我只是想做,那就算是打断双臂、折断双腿也会去做。”
宋怀瑾还小的时候,吃了很多的苦,但是他很少落泪,但在师兄李子慎的身边,他却能像个真正的孩童,偶尔撒娇赌气,也有李子慎哄着。要他说出为了师兄折断双臂双腿的话来,甚至并不让人吃惊。
付笙觉得他很疯狂,不敢再说什么,逃也似的离开了藏书室。
在镇上暂且要过一晚,宋怀瑾跻身一座破庙。
春日里雨水连连,他心想,几年前师兄下山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吗?虽说师兄那般和善,却不是一个热爱表现自我的人,又是如何被那皇家发现的呢?
宋怀瑾想着,竟然睡了一个难得安稳的觉,梦中恍惚着听到李子慎温润的声音,念着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
李子慎曾说,天下之事,只该难得,不该易得。只因易得之事易失去,难得之事难失去。如此宽慰告诫自己,便可以忍受生活中的苦难。
宋怀瑾明白这个道理,却发现其实有时候,却并非如此。难得之事也会容易失去,人生中对他而言,没有一件易得之事。
梦醒的时分,上路的却只有他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