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诙谐

分卷阅读2

    我扭过头看他们,他们在讨论《新生的厄斯》,时午那时候看到一半就跑去睡觉了,我还以为他对这些没有兴趣。

    时午低头想了一下才回答他:“一直以来,《新生的厄斯》这部片子定位都是模糊的。在内容和题材上,大众认为它是一部纪录片。可是从真实性来看,是没法肯定的,它存在的时间太久远了,厄斯城也早就消失了。在我看来,认为它是一部艺术片可能更准确一点。”

    时午说得对,可他避开了罗柏的疑问。我了解罗柏,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不会满意时午这种避重就轻的答案。

    果然,罗柏反问他:“难道因为现在找不出存在的证据,就可以认为它是假的吗?如果厄斯城真正存在过,你知道这在史学界是多大的震撼!”

    时午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罗柏。

    “你是傻的吗?”孔雀嗤笑说,“如果厄斯城真实存在,那么垦荒百年的艰辛就成了一个笑话。你觉得,谁会想要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笑话?”

    “真实就该是真——”

    孔雀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傻子。你可闭嘴吧。”

    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罗柏神色郁郁,孔雀朝我勾勾手指,轻声说:“说句难听点的话,你最好小心一点他。”

    时午正坐在阳台上看着我们,孔雀语毕,我下意识回头找他,他朝我微微一笑,看起来漂亮又无辜。

    我对孔雀说:“我知道了。”

    他们离开后,时午站起来走向我:“晚餐吃什么?试试奶油蘑菇汤可以吗?”

    我问他:“你是故意的吗?”

    时午弯弯眼睛:“你的朋友还挺好玩的。”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有一瞬间,我希望他一脸无辜地矢口否认,他只是和罗柏讨论了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没有把罗柏引到那个胆敢质疑绝对权威的方向,他没有站在真相的入口假意敷衍。可他就是故意的。

    时午说:“陈深,我保证,我不会害你。”

    我才终于发觉,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孔雀对我说,罗柏是我们中最真的那个人,我深表赞同。

    第三学院的论坛里,关于历史的争论从未停止过。厄斯城到底存不存在?我们以雪庚星人自居,到底是不是鸠占鹊巢的可耻行径?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厄斯城消失了吗?难道到现在都没有证据能证明它的存在吗?

    没人能得到答案,这些争论都以删帖作结。可答案是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不喜欢詹姆斯教授站在讲台上大谈垦荒百年的模样,我想蔑视规则,我想打碎被粉饰了一层又一层的虚伪现实,所以我和孔雀幼稚地用糟糕的历史成绩来表达我们的反抗。

    当我被詹姆斯拎到讲台上冷嘲热讽时,孔雀面无表情,罗柏忧心忡忡。可到头来,我们在真相面前噤若寒蝉,只有罗柏这个傻子不依不饶。

    十年前的“间谍”之乱余威尚在,屠刀磨得锃亮,刀锋就对着我们自己,谁敢扯碎画上的和平,成为真实之路的第一滴血?

    05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了门。这是我和老詹姆斯约好每年体检的日子,我站在路口等了一会儿,他在八点准时出现,开车带我去军队医院。

    和往常一样,我们一路无话。我走时时午已经醒了,拉开房门探出头看了我一眼。我只希望他能告诉我,他是谁,想做什么。可他不愿意说。

    一套体检项目下来,四个小时就过去了。老詹姆斯看完我的体检报告单之后就收进包里,接着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午餐,我拒绝了他。

    他送我回公寓,回途中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你家里还住了谁?”

    我狠狠一闭眼:“我和我男朋友同居,你管得着吗?”

    老詹姆斯笑了一声:“小孩子脾气。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敢往家里带。”

    “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怎么就敢随便捡?”

    “你不算,你是我——”

    “我是你捡回来的,不知道流着谁的血的小畜生。”我冷笑着打断他,“还是说,你想听我喊你爸爸?”

    罗柏和孔雀曾经私底下讨论过,同样都是历史差得要命,老詹姆斯和孔雀相安无事,怎么就爱逮着我来折腾,罗柏认为他这种情绪俗称恨铁不成钢,说不定内心非常欣赏我。孔雀则暗戳戳地来问我,我是不是詹姆斯的私生子。这件事以我把孔雀摁在地上暴打了一顿作结。

    詹姆斯不是一个普通的历史学教授,他同时还是科学院院士,能出席联盟重大会议的那种地位。所以在声势浩大的“间谍”之乱中,他只凭一句话就能保下我。十二岁之前,我和他住在一起。那时我还非常崇拜他,像个小傻子似的做过很多事情来讨好他。

    可是除了每年的体检,我的任何事情他都不上心。我和孔雀小时候是对头,他做过最恶劣的一件事情就是把我锁在学校体育器材室,关了一天一夜。据说学校那天找我找疯了,毕竟我的监护人是詹姆斯教授,谁敢得罪他。校长把昏昏沉沉的我从垫子上抱起来时都快急哭了,就怕一道撤令下来晚节不保。

    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这件事情上了报纸,主题是颂扬詹姆斯教授为科学献身,大公无私。

    孔雀看穿我本质就是狐假虎威,知道大老虎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终于有胆子来看我。在讨伐詹姆斯虚伪冷漠讨人厌这件事上,我们俩达成共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詹姆斯最常对我说的话不是“你是我捡回来的”,而是“你是我创造的孩子”。我听到这句话时简直毛骨悚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或者在他眼里,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是他的科学样品还是实验对象?

    “陈深,不要任性。我是不会害你的。”詹姆斯对我说。

    下车时他也一并下来,走过来想摸我的头发,被我躲开了。

    “教授再见。”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06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草地盖着薄薄的一层白色花瓣,有小虫子趴在上边抖了抖翅膀,从我面前径直飞过去。

    我有心想和时午和解。我真的太烦这样沼泽一样沉闷的处境了,你们一个个都说不会害我,却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被摆弄地团团转。我逃脱不了詹姆斯的控制,可我希望,至少时午他不要骗我。

    我刚到门口时,恰好时午打开门走出来,看见我,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你要去哪?”

    他抬手指了指他的脑袋:“有人对我下了命令。陈深,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和罗柏孔雀有关是吗?”我问他,“他们会怎么样?”

    “如果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无法保证他能平安无事。”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局面特别讽刺。他昨天说不会害我,今天就要去处死我的朋友。而我竟然还蠢兮兮地用他来刺詹姆斯,我刚刚甚至还在想该说什么来跟他和好。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我自己:“所以你和詹姆斯一样,就是联盟的走狗。他现在位高权重了,你呢,你要抓几个间谍才够你上位?”

    时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他说:“对不起。”

    他越过我要往外走,我一时念起,没头没脑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他有些发怔,回头看了我一眼,接着轻声说:“你可能不信,但是爱你,保护你,是我的最高指令。”

    间谍在雪庚星是死罪,在那场动乱里,别说真正的异星人,但凡行迹可疑,都逃不脱监禁甚至是秘密处死的命运。如果罗柏真的因为探寻真相做了违背联盟公法的事情,那谁都救不了他。

    我躺在时午最喜欢的鸟窝里,想起很久以前老詹姆斯对我说过的话。我总说詹姆斯冷酷无情,但在某个时间段,他也像个普通老人一样喜欢跟我回忆他年轻时的想法和故事。他说他曾经非常迷茫,我们到底应不应该走一条明知是错的道路?一边是眼见的军校遍地,一边是节目里的歌舞升平,这样矛盾的和平局面到底还能维持多久?但是后来他才明白,联盟比谁都清楚他们自己的处境,所以他们需要异星人的“间谍”。他们在乎异星人吗?当然不,但是他们需要虎视眈眈的异星人,让自己和群众处于同仇敌忾的立场上。

    他说就在那个时候,他喜欢上了历史。我当时非常不屑,这种假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笑了笑,说一件历史事件有无数个导向它的因,它有一条完整的脉络,少了任何一个因都会显得残缺。你认真去看,再假的事情里都会藏着真实。

    我闭上眼睛。

    罗柏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但他并不容易冲动。论坛里关于厄斯城的争论一直都存在,他不可能看不见。从成绩上也可以看出,比起我和孔雀,他是最不可能违背联盟公法的人。那他当时为什么表现出情绪激动的样子?

    等等,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情绪激动?

    因为他说话时几次被孔雀打断,音量一直在拔高,我是因为这个断定的。而孔雀当时在打游戏,在听时午和罗柏聊天前,我觉得孔雀这 一局有六成的几率能过关,可他过没过,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孔雀的胜负心很重,比起一场与他无关的争论,他更在乎他自己的输赢。除非,这场争论的意义,在他心里超乎寻常的重要。

    时午对孔雀和罗柏是全然陌生的,在和他们两个人的相处中,也没有明显偏向谁。如果他早有目的,那么在当时,他自己也不确定目标是谁。

    我问时午是否与罗柏孔雀有关,他回答的是“如果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再假的事情里都会藏着真实。这个故事里的真实是什么?

    我以为异星人是联盟抛出去的活靶子,间谍是排除异己的政治手段。可在这件事上,联盟没有说谎。詹姆斯捡了来历不明的我,在外界看来,我身份存疑,恰好是吸引潜伏下来的间谍的最好诱饵。时午故意接近我,就是为了弄清楚,在我身边的罗柏和孔雀,谁才是真正的间谍。

    而他确实不辱众望,简简单单就把孔雀试探出来了。

    07

    注意到系统出现波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突如其来的暴雨倾泻而下,苹果花被雨点砸得稀巴烂,顺着水流被下水道孔吞了个干净。气温骤降,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冻得我打了个激灵。

    屏幕里滚动播放着孔雀的照片,他十年间谍的身份终于暴露,甚至伙同其他潜伏的异星人一起意图破坏雪庚星系统。重大嫌疑犯,情节恶劣,全球通缉。

    垦荒百年是人类抵达雪庚星的第一个百年,那时地球气候急剧恶化,一批接着一批的人类乘坐太空飞船离开太阳系,去各大星系寻找宜居行星。不知道是第几批人类在迁移中遇上小行星流,偶然间踏上雪庚星的土地,他们决定留下来。

    那时的雪庚星并不是理想的居住地,它气候严寒,常年阴翳,日光极其稀薄,大陆荒芜一片,并不适宜人类居住。好在他们拥有改造自然的技术,几代人的百年艰辛,终于在雪庚星建立了遍及全球的系统来调配资源,维持人类社会和谐稳定的运转。

    一直以来被联盟所警惕的异星人同样也是来自地球的人类。运气好的遇上了雪庚星,运气差的早化作宇宙尘埃。而异星人既找不到宜居行星,又不愿意将余生耗在太空流浪,索性向昔日同胞举起屠刀。不知是那一辈谁预料到未来的动荡,早早就在系统里埋下了防御的种子,才让那群刚刚喘上气就被弹雨吓破胆的先辈们挣扎着扛过这一难。

    我不敢想象,一旦系统崩溃,异星人再度来临,等待我们的会是怎样一个明天。

    政府发布强制兵役通告时,詹姆斯打电话给我,让我别去学校了,好好待在家里。我冷笑着问他开心吗,心心念念的转机终于来了。他不置可否,依旧说我不懂,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确实不知道,看着自己教过的学生前仆后继地死去和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蓝图,哪一个能给他留下更深刻的感慨。

    罗柏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我不愿意接,他也没放弃,连手环也一并嗡嗡地响个没停,我索性把它摘下,丢进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