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还敢见他?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胡思乱想,半梦半醒间好像看到时午走进我房间给我盖了条毯子,外面风那么大,雨那么急,可他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干净舒服的样子。总是我会喜欢的那副模样。
可等醒来真正看到坐在床边的时午时,我还是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没等他回答我就想起来了,带他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录入了他的指纹。那个时候,我以为至少我可以护他一段时间。可他多厉害啊,哪里轮得到我来护他?
这一下午睡得我头昏脑胀的,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问他:“你还来做什么?”
时午默不作声,站起身把握着的一杯水递到我面前。
他直挺挺地站着,低垂着眼,壁橱上嵌的镜子映出他单薄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的。我烦得不行,抢过杯子一口喝完,搁在床头柜。
“说说吧,下一个轮到谁?罗柏吗?他又是什么身份?捏造一个反动派领袖的儿子?”
时午一脸镇定:“他的体能太差,如果短时间内没有提高,作为太空军不会好受。另外,说起反动派领袖的儿子,你比他更合适。”
“对对对,你什么都知道。去向联盟揭发野心勃勃的詹姆斯教授吧,说不定你能取而代之获得系统的控——”我猛地停住,坐直,愕然地看向他。
“系统的控制权。”时午补完,他直视我,“陈深,你明白吗?”
孔雀和零星几个流落在雪庚星的异星人,他们有这个能力接近核心权力来破坏层层加密保护的系统吗?可如果,暗地里施加援手的是詹姆斯教授呢?
08
“那孔雀呢,他现在在哪?”我急忙问时午。
时午静静地看着我,好几种情绪在他眼睛里翻滚,他带着这种说不清的复杂神情问我:“你能做出决定,选择自己的立场吗?在联盟、异星人、和詹姆斯教授之间,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他。
“现在的情形谁都没办法改变,无法好转,但贸然介入绝对会变得更糟。可你知道吗,他们都希望你能平安,我也是,所以我希望你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选,等最后的结果出现。”时午在我面前坐下,紧握住我的手,“我会替你安置好你的朋友,相信我,好吗?”
罗柏被迫上战场,每一分钟都有可能丧命;孔雀背着通缉令,在角落里躲躲藏藏;就连机关算尽的詹姆斯都没想到,那大批异星人会像亡命徒一样盘踞在雪庚星上空,随时准备着背水一战。我是有多金贵啊!他们都希望我平安无事,都希望我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去死。
眼睛胀痛得厉害,我低头揉了揉,有眼泪顺着我的食指流到掌心。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安全,又这么痛苦。
我不敢回答他,狠狠抹了把眼睛,把头扭向窗边。一直到晚上雨都没停,一直下,一直下,雨水砸在玻璃上墙上,往下淌的细微水声不停地在我耳边萦绕,听起来像是遥远的哭泣。
“罗柏问你,厄斯城到底有没有存在过。如果不是为了试探孔雀,你会怎么回答?”
时午诚恳道:“我会让他惜命点,别胡思乱想。”
我很给面子地朝他笑了一下,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表情。
时午的脸色也看不出异样,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垦荒百年是真的,厄斯城也是真实存在的。你们觉得矛盾的地方在于,为什么记录厄斯城的影片会和垦荒百年同时存在,你是怎么想的?“
我答他:“在论坛上,他们都觉得第一个到达雪庚星的和组织垦荒百年的是不同的两批人。”
“第一批到达雪庚星的人,惊喜地发现这儿是最完美的居住地,他们像植物一样在新的土地上落地生根。一场瑞雪过后,土壤孕育了新的生命,种子都长出了嫩芽,未来无比美好,引人向往。一番讨论后,他们将这颗行星,命名为‘雪庚星’。人类是极具智慧和艺术审美的生物,他们甚至仿照地球上的威尼斯,建成了新生的厄斯。”
可满心欢喜的人们哪里会想到,不愿在太空流浪的昔日同胞在高空悄无声息地将炮口对准了他们。狂轰滥炸下的雪庚星奄奄一息,厚重的阴翳经年未散,日光都透不过来,陆地荒芜一片,寸草不生。抢夺了居住地的这批人,耗费近百年的时间建立系统来恢复雪庚星的生态,他们也怕惨了会遭受同样的命运,早早就在系统里埋下了防御备战的种子。
每周四的晨间新闻,那个漂亮的大姐姐面带微笑,让我们不忘先辈洒下的热血,抵御异星人的侵略,共同守护我们的家园。
联盟有多害怕自己卑劣的面目被揭穿,他们恨不得把正义两个字写在脸上,才能在呼吁民众团结起来时,显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第十三个百年到来之际,詹姆斯成为第一个敢于撕碎虚伪和平的人,他要牺牲了无数人,来铺就这样一条血肉模糊的真实之路。
这才是假故事里的真实。
09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停,我仰躺在床上,彻底沉溺在茫然无措的绝望情绪里。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时午进出过几次,我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可能这让他很担心。他最后一次进来时,低头碰了碰我的额头,好像被他戳痛了大脑里的隐藏开关,我心头狠狠一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他低头看我,看起来冷静又温柔。
我茫然地抹了一把脸,突然有一瞬间,我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哗啦啦的水声不停,暗淡的灯光在黑暗里拥出一小块地方,远处显示屏不断闪着红色警告,可我知道没有人会来看我,我蜷缩在这一小块亮光中茫然无措地掉眼泪,等着第二天大门打开,让那群冷冰冰机器人进来处理这一切。
直到我看到一双绿色的眼睛,他走过来,安抚性地碰了碰我的额头,接着朝我歪了歪脑袋:“你好,我是15号。”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就在我以为我要想起他是谁的那一刹那,时午猛地抬头,公寓里和系统连接的所有设备一同失控,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壁灯闪烁几下后都灭了。我眼前一黑,接着就被他搂在怀里。地面开始震动,窗外一片漆黑,直到我看到一道极刺眼的光晕由远及近,轰地炸开。
时午在我耳边轻声说:“别害怕,你会没事的。”我忍不住想,他怎么总是这么镇定?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詹姆斯说得没错,我是他创造的孩子。我在他的实验室里降生、长大,在走出实验室前,我没见过活人,周围只有一群冷冰冰的机器人。一到十四号,他们都长着一样的铁皮脑袋,每天在固定的时候进入实验室,给我吃药,打营养针,做各种检查。我总是很困,可脑子活跃得不行,常常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盯着头顶的小圆灯,等着第二天大门打开。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脑袋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需要反反复复的检查。但它总是不稳定,那时候我就会头疼,在第一次头疼的时候,我发现我可以控制小圆灯的亮度,明暗明暗里,我过了一晚上。接着,我试着控制七号机器人,让他留在实验室,可我看着他休眠时呆头呆脑的样子,实在无聊,就让他回去了。最后,我打算让这十四个机器人带我走出实验室,可这次,我失败了。
我只看到一双笔挺的双腿和黑色高帮靴,接着我就被关进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族箱,一只海豚看见我时碰了碰玻璃,它弯弯的嘴角看起来特别像一个微笑。我每天看着它在水里打滚,和同伴嬉戏玩耍,我就听着这样哗啦啦的水声入睡。我很喜欢它。
直到一次夜里醒来,我头痛得不行,脑子里嗡得一下,好像有什么紧绷着的东西彻底断了,我看着水族箱的温度忽高忽低的变化,温控系统显示屏发出刺眼的红光,水声哗啦啦的,海豚在水中漂浮。小圆灯静静笼罩着我,一切都那么安静,我第一次感受到恐惧,吓得大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一个一个圆滚滚的小型机器人走进来,他和一到十四号完全不一样,和我差不多高,全身都是乳白色,散发着柔和的白光,表面覆盖着一层短短的绒毛,摸起来又软又暖和。他说,他是十五号。
我最喜欢他绿色的眼睛,每当我烦得发狂时,我看见他温柔的绿眼睛总能试着平静下来。他就这样陪了我几年,直到间谍之乱爆发,联盟施压,詹姆斯的实验被迫暂停。我忘了这一切,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我在剧痛中醒来,医疗舱把我罩得严严实实,我就算借着病房里的监控摄像头也没法知道自己究竟凄惨成一副什么模样。罗柏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他为了等我醒来,坐了一下午。他瘦了很多,脸上的棱角就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军装没有让他更有神采,他盯着某处看时总是不自觉露出困倦迷惑的神色。
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我还好,就是偶尔觉得有点痛。接着是漫长的沉默。走时他盯着白色的医疗舱看了许久,最后趴在上面失声痛哭,他张着嘴,一遍一遍无声问着:“为什么啊?”
系统彻底崩溃后,异星人第一时间轰炸了首都,死伤达四十余万,联盟三成的高官在这次袭击中遇害死亡。与此同时,气候急剧恶化,资源也愈见枯竭,生产停滞,食物和各种日用品开始短缺,民众人心惶惶,各地纷纷组成志愿军,打着抵御侵略的幌子,储备军火,洗劫各大商场。动乱一波一波爆发,联盟军忍无可忍,将所有志愿军打成反动组织,强硬地解决了地方暴动。
人们终于发现自己找不到出路了,呆呆地看着一地鲜血,呼吁着要和联盟决裂。这一次,联盟终于撕下歌舞升平的外衣,露出底下的沉疴宿疾。
10
我还活着,可我也没有在痊愈。詹姆斯几次站在门口,紧锁着眉,最后转身离开。他心知肚明,我不会好了,这辈子都离不开医疗舱,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终于感受到,原来铁石心肠的詹姆斯教授也会因为我而痛苦。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如同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时午的死。
在那次轰炸里,我们离爆破点太近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生还的可能。我能活着,是因为我脑袋里的芯片是无法摧毁的,换句话说,我的大脑是芯片的容器,我的意识是不死的。一到十五号,是詹姆斯为我量身打造的服务机器人,后来实验中断,清空数据后,它们全都送去了第三学院,成了笨手笨脚的智障团。
除了十五号,连詹姆斯都没法解释,为什么他能成长得这么快,表现得这么像一个人。詹姆斯对我坦白,他一直都在监视我,但时午确实是他意料之外的存在,但他对时午没有戒心,因为十五号是纯粹为我而生的。
为那个盯着小圆灯就是一整晚的,偷摸溜出去却很快失败的,看着海豚的死吓得大哭的小孩。他对我说过,爱我,保护我,是他的最高指令。
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孔雀的新闻是在凌晨发布的,有人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警方认定属于自杀。发现他尸体的人洋洋得意,认为这个该死的间谍是畏罪自杀,他挥舞着联盟的旗帜,热泪盈眶地喊道:“打倒异星人!联盟必胜!”
紧接着,罗柏放弃了他父母千方百计给他安排的后勤部,一纸请愿,上了太空前线。这一次,他没有再联系我了。
老詹姆斯最近也忙得不行,没有人再来打扰我,我在医疗舱里无事可做,把学院里的事翻来覆去回忆了个遍。偏执狂孔雀,怪才陈深和怂包罗柏,我们自称三剑客,在学院各大讨论区蹦跶,讨论自以为高深的哲学命题;批判联盟智囊团把群众当韭菜割的可笑方针;嘲讽以詹姆斯为首的古板教授,他们板着一张棺材脸,讲着老掉牙的基础理论,仿佛在教一个学院的智障。
那时候罗柏说:“等我们毕业了,我爸妈也没法管我了,这日子是不是就没那么糟心了?”
孔雀温柔地抚摸他的狗头:“别想了孩子,说不定还更糟心。”
那时候谁能想到,还没等毕业,没等我们长大成人,少年时光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我在医疗舱躺了将近一个月,终于等来老詹姆斯问我,如果我有希望能恢复,但是过程可能会比较难熬,我愿不愿意尝试?
我猜到这和芯片有关,猜到他终于下定决心重启实验,让我当他的小白鼠。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点厌世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没有人再对我有什么期待,我也对未来毫无想法,大不了一了百了。
我满不在乎地回复他:行吧,随你的便。
可我又被他骗了。
11
早在联盟刚成立的时候,机器人工学三原则就被写入程序,所有机器人都要遵守这三原则:不得危害人类,服从人类命令,和保护自己。
在与异星人的战争中,联盟节节败退,伤亡惨重,再加上民众对联盟的信任危机,联盟终于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有议员异想天开,提出更改程序,组建智能兵团,结果在新闻直播里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讽刺的一幕毫无遮掩,大剌剌地出现在电子屏幕上,我们都知道,联盟要完了。
在老詹姆斯眼里,我的康复治疗其实很简单,只要彻底激活芯片,按我自己的意识重塑身体就可以了。可他没想到,任凭他如何连接线路,打开开关,实验室里所有的设备毫无动静,只有小圆灯静静地亮着,好像有隐藏的灵魂潜伏在阴影里,沉默着表达抗拒。
老詹姆斯沉默了很久,他无计可施,只能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我真的很难不联想到时午,是不是他没有死,没有消失,他藏身于漫无边际的虚拟网络中,一如既往地看着我?
詹姆斯来来回回找了我好几次,他终于心急了,扒着医疗舱问我:“陈深,别胡闹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恢复?”
我没理他。看他着急上火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第三学院动不动就跳脚的詹姆斯教授,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有这么多张面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