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诙谐

分卷阅读4

    第二天,暴动发生了。潜伏下来的那么多异星人,他们一起点燃了一场大火,把血淋淋的真相一件一件抖落出来。随着厄斯城一同埋葬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下被大声宣读,渺茫的歌声全成了凄厉的、让人心惊胆战的尖叫。他们直视镜头,目光坚毅:“睁开眼看清楚,谁才是可耻可鄙的强盗!雪庚星不属于你们,为了家园,我们会与你们战斗到死!”

    那些曾经在论坛里慷慨激昂地讨论厄斯城,自诩正义的人们全都沉默了。人可以接受一个污浊的环境,一个道德败坏的邻居,一个极度腐朽的社会,只要让他表达,让他批判,让他认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他们就绝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错的是他们,我何其无辜?

    可是,当罪恶的是一个民族,背负的是集体的耻辱呢?当生活本身就成了原罪呢?

    联盟彻底完了。满腔悲愤无可宣泄的人们终于找到了完美的替罪羊,他们恨极了联盟对历史的狂妄篡改,恨极了发言人虚伪的民族自豪。他们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推倒了联盟的高墙,扯碎了旗帜。他们拿起武器厮杀,又是一地鲜血。

    我问詹姆斯:“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不答话,神色尤其痛苦。

    到现在,芯片还是没办法彻底激活,但我的精神网前所未有的活跃,我可以在通讯器、电子屏幕、监视器里自由穿梭,像个ai,又像个幽灵。

    在联盟倒台后,老詹姆斯终于暴露了他的野心。他不动声色地收拢了军方的力量,找到了政治新秀,让他衣冠楚楚地发表演说,画了一张又一张和平民主的大饼,打算安抚好无路可走的群众。

    可群众并不买账,前线无法抵挡异星人鱼死网破的狠烈攻击,防线一破再破,无数尸体在太空飘荡,军队要征兵,群众喊道:“凭什么要我们去死?你不是想上台吗,去打败他们还我们和平啊!”

    12

    我这才隐约明白,老詹姆斯他到底在痛苦什么。

    夜里我昏昏沉沉地睡着,突然感受到小圆灯闪烁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大脑一阵刺痛,接着是烧灼般疼起来,我想嚎叫,可是压根发不出一点声音。医疗舱“嘀嘀”地响着,一大帮人聚在实验室里讨论个不停,老詹姆斯神色冷峻,他说:“我们只能这样了。”

    我在剧痛中分不出精力观察他们,他们都在盯着医疗舱看,盯着设备看,盯着我的脑电波看,只有忍不住想大口喘息剧烈翻滚的我,才像一个疯子。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要消失了,像四月里的苹果花,悠悠地落在地上;像26c的阳光,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徜徉;我在第三学院看到自己出校门时模糊的背影,根本算不上朝气蓬勃,可我那么、那么羡慕他。那个拦下我的初代就站在校门口,木木的眼睛看起来很悲伤,他跟我说过:陈深,你该回去上课。

    老詹姆斯以为时午是跟我在一起之后才成长得那么快,其实不是的。他早就有情绪,也懂得如何表达。嗜睡冷淡、口味奇怪、挑食又毫无克制,这不是时午,这是小时候的我。他没有被格式化,他带着所以记忆藏在第三学院,在无数次经过时悄悄看着我。

    可我早就不是当初的孩子了,这些他自以为似曾相识的习惯摊开在我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他从来都没有变过,是我一直把他丢下,留下他一个人捧着毫无用处的记忆,妄图回到过去,妄图一如既往地保护我。

    我才是那个骗子。

    我早知道詹姆斯要让我做什么,雪庚星已经不能再承担更多的死亡了,而异想天开的智能兵团是唯一的希望。可所谓异星人,是延续千年的弥天大谎,他们同样受三原则的保护。只有我,我是这条死链里唯一的破绽,凌驾于三原则之上的最高指令——保护我。

    我不愿意,可哪里由得了我。

    詹姆斯把我包装成天降的救世主,我率领的机器人是雪庚星最强的防线,他们无惧无畏,视死如归。自此,太空再没有雪庚星人的尸体,只有机甲的残骸笼罩天幕,民众迎来久违的胜利,他们欢呼着迎接光明,他们盛赞我是举世天才,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他们说我是太空孤独的战斗者,为了民族大义背弃一切孤注一掷,四散的民族凝聚力因我而重新汇聚,我是他们的希望。

    原来我是詹姆斯苦心孤诣打造的神。

    上太空后,负责和我交接的是罗柏,他的投影立在我眼前,重逢的惊喜还没来得及显露出来,错愕就先一步抵达他眼底,他低声颤抖着问我:“你——你是谁?你还是陈深吗?”

    我没答话,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这次交接完成后,大部分的太空军都能回家,罗柏也在这一行人中,我替他感到高兴。他却瞪着眼睛看向我:“你说啊!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詹姆斯教授怎么能允许他们这样对你!”

    “罗柏,回家吧。”

    我切断了和他的连线。

    13

    战争在几个月后彻底结束,詹姆斯出面和投降的异星人代表签订了和平公约,在南方划出了一大块陆地,供他们安家定居。

    我披着黑斗篷跟在詹姆斯身后,把蜂拥的记者媒体都挡在身后,不想让任何人拍到我的脸。

    在异星人代表的身后,站着一个模样怪异的女人,还有一个低着头的小男孩。我看着他发了会儿呆,接着男孩被那个女人紧张地扯到身后,我感受到了她仇恨的目光。

    男孩藏在她身后,偷偷摸摸地瞪我几眼。

    他下垂的眼角其实有点像孔雀。

    明明没过去多久,可那些插科打诨的时光,已经久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等这一切都尘埃落定,詹姆斯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没有回复他。

    我有点想在鸟窝里晒晒太阳睡一觉,可是抱枕,鸟窝,阳台,它们都没有了,连带整片公寓楼都被炸毁,我什么都不剩了,甚至连这具壳子都不是我的。

    我想了一个下午,最后告诉詹姆斯,我想去死。

    詹姆斯第一次这么久地凝视我,自从我从医疗舱里走出来,他一次也不敢直视我的脸。我知道,他很痛苦,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答应了我。

    第二天,我在出发前第一次摘了斗篷,认真看了看车窗的倒影。

    “我又要开始想你了。”

    我听詹姆斯的话躺进一个八边形的长盒子里,看他严肃冷峻的脸,有心想和他开玩笑:“这是我的棺材吗?怪隆重的。”他没有理我。

    我本应该回顾我短暂的一生,再由“身不由己”四个字作结盖棺论定,这样就够了。

    像在水里翻滚的海豚,十五号的拥抱和落在我额头的吻,詹姆斯逗我开心时滑稽的脸和把我搂在膝盖上讲的小故事,陪孔雀打的无数关游戏和课堂上肆无忌惮的争吵……这些东西,我连碰都不敢碰。

    可偏偏有人不愿给我个解脱。

    我睁开眼时,只看到漫天白色的云块盘踞,从缝里露出来的几缕阳光投射到苹果树上,晃得我睁不开眼。有个人躺在苹果树下,歪着头睡着了。

    我忍不住走近他,忍不住看着他泪流满面。那是年少的我,是我永远都回不去的少年时光。他被我的动静惊醒,挠挠头,茫然地看向我。

    我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朝他说:“你好,陈深,我是时午。”

    我是时午,在詹姆斯强行让我从医疗舱里出来的那段记忆里,我把自己变成了时午那副样子,那张我到死才敢面对的脸。

    所以呢,我是谁,是陈深还是时午,是活着还是死去?我越来越分不清,这些纠缠在我脑子里的记忆是确有其事,还是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我只能等,等一场昼夜不休的暴雨倾泻而下,淹没我。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