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千转
作者:西梨/siduo-is
壹.问
茨木问:“挚友,妖怪的形体可曾会随着年岁更迭而有所变化?”
彼时茨木年岁尚小,头顶上稚嫩的角都还未长全,一个红色的尖埋在一堆白绒绒的头发里,倒有些像山脚下寻常人家孩童在大小节庆时会戴的装饰物,一点也唬不住人。
彼时酒吞已经是个成年大妖了,眉眼间隐隐有些将来鬼王的气势。他那时喝得很醉,天气又极为晴好,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和暖万分,让醉意中凭添三分睡意。
所以,酒吞起初是什么都没有听清的。
茨木等了许久,见对方给不出个回答,还以为这是多么难的问题,只好自己苦着一张脸钻进了牛角尖。待得他发狠似的想了半晌,从太阳挂在脑袋正上方的时候一直想到暮色西垂,小小的白发妖怪这才猛一抬头——挚友在睡觉。
酒吞被茨木给弄醒了,不是吵醒的,是真给弄醒的。茨木看起来气鼓鼓的样子,他那时候才不过长到酒吞腰间的身量,生气起来便手忙脚乱地爬到酒吞身上又抓又咬,全然把他的挚友当做一棵数,或者一块山石,总之就是一种不疼不痒的死物。
可酒吞并不是不疼不痒的死物,他耐不住茨木这般折腾,浑身酒气散了大半,脑袋也清醒许多。暮春的风仍旧料峭得很,寒气被风稍许一吹,冻得妖怪都皮肉怂动。酒吞本就穿得少,胸口大敞着看起来无比豪迈,他一个激灵,赶紧把四肢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白发小妖给拎了下来。
“茨木,你在干什么?”酒吞拎着对方的衣领,喉咙沉了沉,讲话语气听起来严肃得不得了。
茨木不怕,他从小就是被酒吞捡回来收养的孤魂野鬼,早就习惯了对方的喜怒形色。白发小妖在半空中荡着双腿,再一遍重复了那个问题:“挚友,妖怪的形体可曾会随着年岁更迭而有所变化?”
末了,茨木又补充道:“我想了许久,总是想不清。听说妖鬼分两种,一是生而成鬼,生而成鬼者一开始不过婴孩模样,随后会慢慢长大,待妖体成熟、妖力完全后,就可随心随意地将外表停留在自己喜欢的年纪上;还有一种是由人变鬼,由人变鬼者,若是妖力修得不纯,很快就会像人类一样老死,妖力修纯之后就和生而成鬼者差别不大了。”
酒吞揉了揉茨木的脑袋,刚想夸对方聪颖,转念一想,又突然有些生气:“茨木,你既然都知道这些,又作甚么来纠缠于我?”
“不只是这样的。”茨木摇摇头,手脚一绕,又缠在了酒吞身上,“如果有哪一天,一个十分厉害的大妖怪不想变老,或者不想变模样,可他却不小心失了心、散了魄,那么他的外表会如何变化?”
这下倒把酒吞给问住了。厉害的大妖怪多半矜傲得很,无心也无情,他们不会去想失了心、散了魄这等事,更不会如茨木一般甚至思考到往后的形体变化。
“你不需要考虑这些。”沉吟许久,酒吞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茨木看起来还很不满足,鼓着腮帮子似乎准备嘟囔些什么。酒吞再次拎起他的领口,把这一团白毛小妖放在地上,然后捏捏他的腮帮子,道:“现在的你甚至还不是一个大妖怪。茨木,你快长大吧,长大后再想这些问题。”
茨木张了张嘴,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有些愣神,眼巴巴看着酒吞把那个比自己还高还大的酒葫芦栓在背后。葫芦里装着晃荡半壶酒,茨木想,这约莫是比自己一身嶙峋妖骨还要重的分量,可挚友将葫芦背得很稳,走路步伐也很稳,就像当初他在那个风雪夜里把我捡回来时一般,实在是真正的大妖气度,可亲又可敬,可喜又可惧。
这个时候,茨木第一万零一次在心中立下誓言,自己要变成和挚友一样厉害的大妖怪。
不,不会和挚友一样厉害的。茨木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他发觉,只要自己能有挚友一半厉害就行,再不济,四分之一厉害也成——不对,这可就不成了。酒吞童子应为那顶天立地举世无双之鬼王,茨木童子也不能差到哪儿去。这白发小妖不求自己有多大的稀世罕能,只求能修得一身铿锵战力,有资格做那鬼王的左膀右臂,为坚盾为利刃,待得后世小妖每一提起鬼王酒吞的名字,都能想到其麾下有一员烁烁鬼将茨木童子,这便就够了。
这才算够了,茨木把脑袋埋进漏风的衣领间,憧憬着一番虚幻美好的未来,竟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茨木,你在干什么。”酒吞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他生得身高腿长,只几步路就把白毛小妖怪给远远甩在后头。
“挚友等等,我这就来!”被点到名字的白毛小妖怪悚然一惊,发觉自己的王——他这时候已经在心下把酒吞当成鬼王了——已经走得很远,赶忙撩起衣摆一路追赶。酒吞看着茨木晃荡晃荡跑过来的模样,还没生出尖趾的鬼爪在草地上扑棱出些许模糊的印迹,似乎人畜无害得很。可他知道,茨木是能成为一只大妖怪的,只要时间足够长。
反正妖怪有的是时间。酒吞嘴里啧了一声,悄悄放缓步伐,不紧不慢地等着那一团白影追在自己身后。茨木努力跑着,他将彼此间距离逐渐缩小,终于跟上了酒吞。
贰.酒
作为一只还年轻的鬼,茨木长得不快也不慢。人类有一些规定成年的具体数字,妖鬼没有,只看修为来定年岁大小。酒吞将茨木捡回来时,对方还是个糊在雪地里的幼小生灵,看起来刚被身生父母抛弃不久,眼底的黑翳金弧正是要化鬼的征兆。由花草木石小所化的鬼须得花上百年才能修出人性躯体,而由人化鬼就方便得多,往后修为可精进之处也更为深远,这是酒吞看中茨木的理由之一。
酒吞童子从没那闲心去养一个废妖,他要茨木化为自己的血肉骨掌,为刀为盾为己所用,这一心向着自己的心性须得从小培养——后来,茨木说,挚友不必这样麻烦,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你,我都甘愿为你所驱使。酒吞往喉咙里灌了口神酒,听着这话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自己养茨木也算养出感情了,怎地这小妖怪如此不知情识趣,总是自比与茫然死物。
茨木不知道酒吞在心里想些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葫芦里的神酒,酒香扑鼻,夹杂着凛冽的妖气,勾得他总想去尝一口。酒吞带了茨木多少年,茨木就巴望了这酒葫芦多少年,只是在他还小的时候,身高甚至都够不上葫芦瓶口,自然讨不到酒喝——现在,茨木终于长大了,头顶上的角像初春柳枝一样抽了条,看着就很厉害,鬼爪也不再是蜷缩着的小小一团,黑亮的爪子里握了从地底下掘出的瘴气,只一小缕便能烧得一众妖鬼尸骨无存。
酒吞想,长成这样,茨木算是没辜负自己的期望。
没辜负期望的那只妖怪正趴在桌旁,头凑得老长,有几缕白发几乎就要垂进酒葫芦里。
“你想喝酒?”酒吞问。
茨木抬头,点头,动作流畅一气呵成,迫切之情表露于面,看得酒吞哭笑不得。这葫芦里的神酒与寻常佳酿不同,酒吞将自己的妖力掺杂在琼液里,有了妖鬼气息的翻涌发酵,这才酿得一壶凛冽神酒。只是这种酒,除了酒吞,其他妖喝不得——笑话,酒吞童子亲自分出妖气酿酒助兴,自然得让他亲自喝下去,若随意赏给旁什小妖,岂不是白白浪费修为?
不过茨木并不是旁什小妖,酒吞这一身修为也深厚得很,偶尔浪费些许并不打紧。红发大妖想了想,随手化出一只琉璃酒盅,从葫芦里倒出些粘稠酒液,端到茨木眼前。
茨木双眼明亮,眼底熠熠金光中映出了饕餮口欲。酒吞挡掉了茨木伸过来接酒盅的鬼爪,悠悠然道:“你不会喝酒。”
“不,我会!”茨木怎可能让此等机会从眼前溜过,他十分着急,扯着酒吞的手不松开,晃悠悠地让那杯装满的酒盅溢出了些许酒液。
酒吞有些不乐意,神酒本就珍惜,哪由得茨木这般浪费。他皱着眉,把茨木扒拉在自己衣袖处的鬼爪打落了,然后伸出未持酒盅的那只手箍住白发小妖的脖颈。茨木瞪大眼,不能移动分毫,心里生出了被约束行动的不安与不快。可他转念一想,当下缚住自己的是挚友酒吞童子,便什么不快都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心甘情愿。
酒吞并不吝于一杯酒。他箍着茨木的脖子,将酒盅贴到对方唇边。茨木心念一转,伸出舌头略沾了些酒液舔入口中——
幸好酒吞收手得快,不然这好好一杯酒多半是要被彻底打翻了。
茨木咳得惊天动地。他连人世间最温和的米酒都未尝过,哪里有痛饮神酒的量,只略沾一些便被辣得泪眼婆娑、唇舌发麻,脑袋里有酒气在嗡嗡作响,浑不知今夕何夕。
酒吞又气又笑,他早就猜到茨木没什么酒量,却不想这白发鬼子如此量浅,整日里吵着要喝酒,不过一只绣花枕头纸老虎,真碰到酒了竟然能一滴就倒。
“往后,我再不许你碰酒了。”酒吞忿忿然道,他收回酒盅,自顾自地饮下残余琼液。
茨木咳了半晌,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又砸吧着嘴品了品方才的滴酒滋味。这一品,终于品出了神酒的妙处。
其实,茨木并不甚在意酒的味道,他在意的是酒吞的气息。酒里融了对方的妖力,饮出来便别有一番凛冽辛辣的滋味,让茨木越发觉得亲近无端。他依恋着酒吞,这是早就毋须争辩的事实,依恋的情感过于深厚了,偶尔就移情到这杯酒之上,即使实在喝不到,心里也空落落地揣着个念想,约莫就是所谓的执念。
然而,待得茨木真正尝到神酒的滋味,已经又是百余年后的事了。
叁.游
这百余年间,酒吞和茨木不无荒度。他们一齐望山观水,困了便枕草席地,携半缕风物舒一时心神,若兴致起,举杯斟酒浮一大白——这会儿只余酒吞在饮了,日子畅快得很。
为妖为鬼倒也不是一直畅快,除去些许闲散光景,他们还要修炼,只因妖鬼与人类相同,有阶级之分,有气力之别;与人类不同的是,妖鬼的阶级并不是生来就定死的,他们独认实力,谁能将大小妖鬼踩于脚下,谁就是鬼族公认的王。
几百年前,酒吞尚未有当王的心思。他那时候虽已是一凛然大妖,葫芦中的瘴气喷得所有胆敢在他眼前滋事的小鬼们都一个个魂飞魄散,只是毕竟修为受时间所限制,没有真正称霸一方的实力,自然不会生出这种不自量力的妄想。
偏偏茨木就是个不自量力的主。
白发小妖怪被酒吞捡回去时仍不甚明事理,眼中懵懂一片,然而脑袋里妖鬼天生的杀念却如燎原杂草般疯长着,更兼得不太会带孩子的酒吞常用人血妖血来喂养茨木,长此以往,茨木的妖性竟比酒吞还要深重几分。
妖性深重,就是好战。后来,茨木稍微长大了些,便总爱扯着酒吞的袖子,听他讲一些传说故事,这些传说的主角有人类也有妖鬼,故事内容无非是哪个浪人斗赢了哪家武士,哪座山头的大妖又收了批来投靠的小妖。
彼时,茨木眼底的黑翳已色沉如鸦羽,瞳孔中央有一线金光,金光起初是混沌的,待饮尽人血噬尽妖骨后就逐渐清明起来,慢慢地凝出些堪摘星子的色泽,这便是妖力精进了。
酒吞对茨木并不算温和,实际上,他是一个严厉的引导者。茨木爱缠着他听故事,酒吞也有条件,那就是须得这白发小妖从故事里悟出些什么,方得可再允下一次的神魔怪谈。
茨木舔了舔嘴角的一缕血痕,面目是纯良的,语气是狠倔的:“我明了,挚友的故事都是在教会我弱肉强食的道理。”
酒吞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低头看了看茨木的红角,越是强大的妖怪,外表便越能修得似人类,唯独这些人类不可有的骨角利爪,方才显示了些大妖的气魄。茨木的红角已有尺寸余高,那白发小妖怪再一抬头,红角便能抵上酒吞的额间,看起来的确是有一番气魄了。
寻常妖怪能修得这番外表,能识得弱肉强食的道理,已经算是混得了一辈子安稳生活——只是,这对茨木来说完全不够,酒吞想。
“茨木,你曾听我讲那匹夫拘象、蝼蚁撼树之事,连一区区人类阴阳师都可驭万鬼为己用。这些故事,又让你明了过什么?”酒吞神情严肃,他难得没带那个酒葫芦,高颧眉骨间夹着凛然神气,唬得茨木口瞠目凝,绞尽脑汁思索自己挚友这一番话的各中含义。
良久,茨木答:“如蝼蚁,如人类,皆为弱者。挚友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可小瞧了弱者?”
其实,茨木心里仍旧有些不赞同酒吞的观点。他想,匹夫拘象,便又是上绳索又是挖陷阱,自己哪须如此麻烦,一截鬼爪即可剖皮挖心,十头象也不在话下;至于撼树之能,更算不得什么大事,唯独那阴阳师,竟能呼魔唤鬼,倒是第一次听说的新鲜玩意,着实有趣。然而这终究还属弱肉强食的道理,只不过是象、树和小鬼都不够强,茨木砸吧着嘴,把唇齿间最后一丝血肉香气给咽进了喉中,胸中忿忿然道——他是个一门心思一根筋的妖。
酒吞长叹一声,将那桌上散乱的话本子都倾坠于地,黑白字痕胡乱一片。他再一挥手,已有一团不灭萤火施施然盘桓于纸笔墨色之间,让那些趣闲轶事和刀光剑影都化为土灰。
茨木大惊,他最喜这些传说故事和记载着传说故事的画本子,当下就要掀起袖子去扑灭那火。鬼火比鬼爪快,茨木还没碰到纸片尖,所有酒吞想烧掉的东西就都被烧掉了,连灰烬都让一把妖风给吹散,糊了茨木一脸。
“嘴上讲的故事终究比不得亲自走一遭。茨木,你虽担着鬼子之名,生来却仍为一人类婴孩,并非天生该踏上妖鬼一途。如今,你已是半个大妖,可当去人世间好好走一遭了。”酒吞讲这话时语气平缓,听起来仿佛仍可与茨木商量,可是茨木知道,这种事实在商量不得。
茨木听懂了酒吞的话,这是要赶自己走的意思,把自己赶回那孤零零空落落茫茫然的人世间。他不愿意,但不愿意又有何用,只要酒吞把那眼神冲他一瞪,茨木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眼神,说不上悲说不上恨,更与失望或是空落无关,如一道惊雷从里到外透透彻彻地将茨木看个一清二楚。
“茨木,你要去人间好好地看,好好地学。学那人类的心思狠辣,看那人类的命如蜉蝣。然后,你要长大,长成一只大妖怪。到那时候,你就再不用记得,曾经有一个妖怪将你养大,教你打架,把你送走。”
这是酒吞留给茨木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