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点了点头,过了几秒又补充道:“是啊。”
这下轮到茨木吃惊了。他手脚颤抖着从床上爬下来,赤裸的掌心踩在绒毛地毯上并不冷。酒吞看到了,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们要去哪儿?”茨木拽住酒吞的手腕,他心里分明应该是喜悦的,然而他没有。或许是看惯了电影剧本后根深蒂固在脑子里的浪漫主义思维,或许是出于第六感的直觉预测,茨木发觉,总有一股悔恨的不安的又激得他血流中涌动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如仰天之锤,如撼地长流,一遍又一遍叩击着他的天灵盖与耳鼓膜。
酒吞没有回答。他把穿在自己身上的衬衫脱了下来,覆盖住茨木赤裸的双脚。茨木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新生动物般的尖锐声响——然后他们亲吻,做爱,在那张宽度不过一米二的单人床上耗费了一个整下午的荒诞时光。茨木的身体状况依旧很不好,酒吞没敢激烈动作,所以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来拥抱彼此,像是要把对方的一切都嵌入自己的骨肉与魂灵之中。
茨木睡着了。酒吞替他整理衣着,又替他把长至肩膀的白发梳成了整齐的三缕。屋子里的那扇窗户没有关上,北斗星高悬在空中,地上的一切都被照得透彻。
酒吞低下头,凑在茨木耳边轻声道,我们回家。
他们要去大江山。
他们要回大江山了。
茨木是好动的,酒吞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只是那人在生病以后就逐渐显现出一副安静的模样,久而久之,实在很容易让旁人放松警惕了。
所以酒吞让茨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茨木,安全带要被你扯断了。”酒吞手握方向盘,往身旁随意暼过一眼。
茨木正以一种高难度的体操动作把自己的身体扭曲着,他的脸紧紧贴在车窗上,一脸饕足地望着窗外景致。车窗外的风光其实并没有什么的独特的,可是茨木觉得,这儿他来过。是梦里来过,是前世望过,是魂灵走过,哪种都不要紧了。总之,茨木是激动的,他想要放声大呼,想要踏上这片土地用脚掌奔走千里,挟着风披着雨,手中裹紧一把翻涌的气流,那是他原本就该有的力量。
酒吞开着车,他们一路出了城,踏上乡间小道,又绕过不知道几个弯,最后才绕进了这一处导航仪也彻底失灵的地方。
自己的行为倒是有些像一心隐匿行踪的犯罪分子,酒吞想。他又看了一眼茨木,这个白头发的年轻人倒是一点也没有被带入陌生环境的不安,怕是被卖了也活该帮人贩子数钱的路数。
可是,酒吞转念一想,终于发觉是自己错了。这里对茨木来说,本就不是什么陌生地方。
“挚友,我们到了哪里?”茨木问。他的精神已经大好了,脸颊不再带着灰败的病色,瞳孔里也泛着光。
酒吞没有直接回答。他问茨木:“你可曾听说过丹波国,大江山?”
茨木皱着眉头,他脸上的神情起初是茫然的,几秒种后,又逐渐转现出些许清明的模样。他想,这可不就是灯姐曾经和我讲过的故事么,没想到挚友也喜欢这些妖鬼之谈。
“知道。我还知道,那传说中的大江山曾有一鬼王,其名其讳一如挚友,酒吞童子四字震得人妖二界皆惶惶然,连地府阎魔都得让着鬼王三分颜色。”茨木用一种说书人的语调念着这般事不关己的故事,他嘴上把那鬼王夸得天上地下举世无双,酒吞却能察觉到,对方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茨木继续补充道:“可我还是觉得,挚友要比传说中的鬼王更厉害。”
酒吞叹了口气。茨木以为酒吞是很崇敬那位鬼王的,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又变着法子夸起了传说中的酒吞童子。酒吞也没打断茨木,任由对方聒噪着——如果此时身旁再添一壶神酒,这一切场景,就和千年前一模一样。
“茨木。”酒吞唤了一声。茨木恰好说得口干,从包里掏出水壶灌起了水,他嘴里塞得鼓囊囊的,只能支吾应答着自己的挚友。
“等会儿我们就要下车了,你有力气走路么?”酒吞问。
茨木动了动自己的右手,原本有如被斩断般疼得钻心又使不上力气的肢体竟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举止行动顺畅得一如往昔。他又摸了摸额头,那儿再没有滚烫温度了,连时常会出现的眩晕感也已经有一整天未曾侵入脑海。
“挚友,我的身体好了,真的好了!”茨木欣喜非常。
酒吞倒是显得很镇定,他稍微翘起些嘴角,松着油门把车速放缓了。
车子停在了一处山脚下。茨木有些不安地频频回头望着,他想,这地方看起来是会有野生动物出没的,要是把引擎盖上新打的蜡给刮花了可怎么办?
酒吞把茨木肩上的那个包拿了过来,挂在自己背上。包里东西不多,两瓶水,几块压缩饼干,一个指南针,一个手电筒,一个医药箱。茨木没问酒吞,为什么所谓蜜月旅行会选在这样的地方,酒吞也不答。
茨木跟在酒吞身后,他的身体的确好了,一段崎岖的山路走起来竟也不累不喘。酒吞手上握着指南针,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是否有这些导航仪器,只是一如既往地向前走着,从山麓走到密林遍布的山腹处。山林间空旷无人,偶尔有几声鸟鸣响起,鸟鸣声穿不过厚厚树丛的遮盖,待传到酒吞与茨木的耳边,只有一阵闷然回响。
茨木停下了脚步。他向四周望着,越发觉得这些景致实在熟悉,可又少了些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的,山林间不应该如此空旷。那颗樱花树下应该站着一只粉红色的小妖怪,河流里或许有孩童模样的生灵架着一把荷叶,荷叶里拢了一汪水,水里有条游鱼,游鱼通体赤黄。还有歌,还有酒,歌是与现下很不同的简朴调子,用一种古老言语所吟唱;酒是世间再寻不着的醇香神酒,统统灌在一只大葫芦里,葫芦里再灌不下,就灌进妖鬼的肚腹中,让他们醉倒在花荫里溪涧旁,披星戴月,了无牵挂。
可是,自己如何会知晓这些?
起风了。盛夏时节,山间的风吹到身上还是很冷,茨木被冻得回过了神。他抬头,发觉酒吞距离自己已经有些远了,那人的满头红发很是显眼,又靠着一棵树驻足不动,自然不怕跟在后头的人失了方向。茨木伸个懒腰,朝着酒吞所在的地方走去。他越往前走,就越觉得这条路实在熟悉得很,似乎——就算没有酒吞在前头领路,自己也能一往无前,觅着一条蜿蜒的道,归家。
“挚友,我或许来过这个地方。”茨木终于走到了酒吞身旁。他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心有困扰,自然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酒吞面上倒是没有露出惊讶的模样,他用自己的左手捉住茨木的右手,两人的手心都湿滑着,紧紧捏了一把汗。树叶太密了,遮蔽过云影天光,茨木抬头又低头,他辨不清现下是何时何分,只知道两人应该是走了很多路,在这山中逐渐走远了。
“就要到了。”酒吞安慰道,他知道茨木的心里已经烦躁起来,“我们就要到了。茨木,你跟紧我,不要松手,不要离开。”
茨木有些怔忡,他侧过头来望了酒吞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6
山路崎岖,路途蜿蜒,很不好走。酒吞和茨木或许是走了三个小时,又或者是五个小时,他们的脚程不慢,只是这山仿佛大得无边无际,再如何走,也绕不出密密深林和重岩叠嶂。茨木心里逐渐不安起来,他注视了一会儿酒吞的神情,发觉对方并没有显露出急躁或者迷茫的模样,心里那点不安就彻底消逝了。酒吞依旧握着茨木的手,太阳落山后,丛林间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他们打起了电筒,一道亮晃晃的白光劈开暮色与烟岚,照映出眼前一小片泥泞地。
泥泞地。下雨了。
茨木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这时才发现,发梢处已经被雨水打湿了。酒吞看起来也对这场雨始料未及,然而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依旧在往前走。茨木想,那就不停下来了,继续走吧。
他们走得平稳,山间的动静却不停歇。有狂风咆哮而过,有激流汹涌而过,似乎是在欢迎谁的归来。茨木听着这种喧腾声响总觉得有些耳熟,他捋了捋神思,发觉这些声音就像是大小妖鬼倾巢而出时擂动的战鼓声,是骨爪破开胸膛时的血肉撕裂声,是金石嵯峨、是玉枯山摧,是冲霄寨城轰然倒塌,然后有烈日熔岩、星坠平野,后人留下烦烦絮絮几番言语,给一个传说续上了终结。
天上白光一闪,落下惊雷。
茨木被晃得眼晕,下意识想要伸手遮掩。然而他左手握着电筒,不方便动作,只好松了右手。
这一松手,便再无重回。
茨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里。洞门口有一处高凸的岩石,将雨水挡在外头,护得洞内一片干燥整洁。茨木从地上爬起来,他张望着这处陌生地形,脑袋里不由冒出些许怪力乱神的想法——太正常了,茨木想。那些诡谲的梦境,踏上这片土地时怦然的熟悉感,自己的名字,这一切线索都像是哪本灵异小说里的情节,主角是厄运缠身却顶着光环的普通人,队友是身世神秘、法力高强的奇能异士,然后他们组队打怪,洋洋洒洒千万字写的都是少年热血。
可不能写成情意缠绵,茨木低声笑了起来。他想通了,灯姐一直念叨那些故事是为何,酒吞带着自己来到这处山野又是为何。
所以他终于发觉这个山洞很是眼熟,是自己曾经住过的一间房子——在成为威慑一方的大妖之前,茨木童子不过是一白毛小鬼,天地为席叶作瓦,能够占据一个山洞遮风避雨,自然把这儿当成家一般的亲密地方。
一旦想起来以前的事,茨木就知道酒吞带自己回来是为何了。他病着,他说他不想死,所以酒吞就不会让他死——茨木想,总是有人要抵命的,所以死的只能是酒吞了。
可是酒吞很聪明,他怎会让茨木知道这些事呢?如果他们肯定还能活着回去。茨木猜测,酒吞大概会和自己过上一段安稳日子,上班、下班、赚钱、做爱,在彼此生日时做一顿丰盛饭菜,再把酒杯满上。
然后,平平安安的某一天,酒吞医生出门被车撞,或者遇到医闹提着刀上门砍人,又或者是最狗血的剧情,得个绝症什么的,三两个月治不好就撒手归西。茨木跪坐在山洞里,入神地想着,他越想越欢喜,越想越难过,因为,这些法子,他在过去用了六次——第一次,作为大妖而死的那个茨木,倒是寿终就寝的,因为那时候酒吞童子还没活过来,茨木不需瞒着对方。
妖鬼之寿皆为定数,就算脑袋落了地,也能够苟延残喘,就像——就像人类社会里的植物人那般活着,青行灯找上酒吞时,是这样向他解释的。酒吞那张脸皱成了大天狗胸前面具上的苦瓜模样,他想,为了让自己拥有完完整整一个脑袋和活蹦乱跳一个躯体,茨木肯定是和什么黑恶势力做了赔本交易。
茨木的确与黑恶势力做了赔本交易。此时,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凭着些许残碎的记忆摸索着。他从洞口捡了截树枝挖起了泥土,树枝断了,就用手挖,直挖得手指上鲜血淋漓,指甲卡断在石砾间。就这功夫,茨木还有闲心想,如果酒吞在,他肯定要责骂自己了,这原本是一双好好的拿画笔的手。
可是这又怎样,茨木满不在乎。他拿画笔,本就是为了画酒吞的。
茨木要找的是一只断角和一串铃铛。铃铛为青铜所制,埋在地下早已腐朽,摇不出声也辨不出形;断角倒是不蠹不腐,沉甸甸的,鲜活得很,连斩断处几缕凝固的血痕都望得见。茨木把角掂在手上,心里不由地升起一阵痛感,他想,这得多疼啊。
“是啊,很疼。”空心铃铛叮铃铃地响起了声音,断角在嗡嗡振动,有一团白雾在茨木眼前缓慢凝聚,雾气里冒出的是他的声音。他说,很疼。
啊……茨木瞪着眼,喉咙里挤出一个拟声词。他打量起眼前的透明躯体,对方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额头上多了两个角。茨木举起手里的断角,冲着对方的额头比划了一下,完美符合。
“你好啊。”茨木停顿了一会儿,打招呼道。
“你好。”另一个茨木童子回答道,他的口音有些奇怪,想来应该是古时候这片土地上惯常流传的腔调。
茨木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所以那一缕残魂先开口了。他问:“挚友在哪里?”
“不知道,我也在找他。”提到酒吞,茨木终于恍然清醒。他默默咂吧着对方刚才那句话,发觉“挚友”这个词竟然不是为自己所独有,顿时有些心绪委顿了,可自己与自己吃醋实在愚蠢,这种感觉倒不好说出来。
另一个茨木往洞口看了一眼。他用透明的手指戳了戳茨木手上的铃铛和断角,示意对方带上这些东西。
然后。
“我要去找他。”两个茨木蓦然凝眸,同时出声。他们笑了起来,眼中有血气翻涌,凌厉气势一如千百年前那个身披甲胄脚踏铁骨的一方大妖。
茨木走得很急,他已经忆起了自己当初与八岐大蛇这股黑恶势力做交易所付出的条件。交易准则向来都是一物换一物,他要为酒吞的头颅续上躯体,重赋神识,却又撑着几分妖鬼那天生的利己之心,不愿弃得自己的身躯。茨木想,他可是要和挚友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活下去就行,是人是鬼,是活一世还是活千年,这些都不是茨木有底气讲价的条件。茨木当时只道自己是放弃了大妖的力量与千年寿数,却没想往后还有七次轮回的机会能够一世又一世寻回酒吞,这实在是赚到了,所以他起初是兴奋雀跃的。
后来,茨木终于发现,这世上哪有赔本的买卖。八岐大蛇收取的利息拖沓又贵重,他在茨木身上下了咒,咒他生生世世化不开对酒吞的执念,咒他岁岁年年必酿出那怨憎会爱别离的苦果,肉身死后灵魂安养着静待下次投胎时机,至于那魂上的三缕念七分识就全由黑恶势力所敛藏。毕竟,妖鬼积的怨,最是能增进修为的良药。
酒吞起初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茨木也骗他,重生的小鬼总是造出一番自己按着平常人方式自然死亡的假象。
“挚友很聪明,你骗不着他。”另一个茨木发话了。他们本就心意相通,茨木心中在想什么,魂体自然明了。所以茨木也知道魂体在想什么——他在想酒吞,还在想斩断鬼角交付力量前的最后光景。
最后光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