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松了一口气。
茨木画得很慢,酒吞问他是不是每幅画都要付出这般精力。茨木咬着牙,脸上带了些灵动的偷笑表情,说是只有在画挚友时才会十分认真。
酒吞有些发愣,回过神来后他摇摇头,开玩笑道:“给别人画画都是要收钱的。给我画画,你是在义务劳动啊。”
茨木耸了耸肩,指着电脑说:“那些收钱的稿件,用不上画布和油彩,他们都要电子稿。我不是画家,没人会冲着我的名声特意买这种装裱好的画。”
酒吞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安慰是不合适的,转移话题又太生硬了。想了半天,他只好憋出一句:“那么,你愿意带我去看看你的画么?”
茨木点点头,看起来很高兴。他把画板往架子上一扔,拉着酒吞走进一间小屋子。
这间屋子应该算是原本房屋格局中的储藏室,空气里有弥漫的灰尘和樟脑丸的气息。茨木把屋顶吊灯打开,灯光是暖黄色的,柔和不刺眼。酒吞有些惊讶,屋子的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许多画,有些挂不下的就被堆叠在了墙角,画框是精致装裱过的模样,这些看起来都是花了许多心血的作品。
茨木面对墙壁思考了一会儿,把两幅画调换了一下顺序。他向酒吞解释道,只有自己满意的作品才能挂到墙壁上。
酒吞对艺术没有什么研究,他觉得茨木的画都很好看。
“那是画的什么?”酒吞指着一张挂在墙边缘最高处的绿色图像,问道。他觉得那副场景有些眼熟。
茨木从门外搬来一张椅子,爬上去把画摘了下来。他打开画框,从画框背后夹层里取出一张纸片,看了一会儿道:“是一幕山间场景。我没去过这个地方,是梦里梦见的。完成时间……应该是那次拔牙后的一天?”
酒吞盯着那幅画,无法出声。他当然知道这是一幕山间场景,自己甚至曾经是这座山头的领主——茨木也是。
可是这个茨木应该忘记一切的,他没理由会记起有关大江山的过往,酒吞想。一旦记起那些尘封的岁月洪流,那么他们真实踏过的每分每秒就即将成为倒计时了。
“怎么了?”茨木发觉了酒吞的不对劲,他转过头来,声音里带着些不安情绪。
酒吞从背后抱住了茨木。他想了想,回答道:“没什么。画得很好,把它挂回去吧。”
酒吞回想起了那天和青行灯的对话。
青行灯问:“酒吞童子,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年岁?”
酒吞沉默不语。
青行灯叹了口气,从随声携带的lv小包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作为妖怪,你活了一段很长的岁月。大江山退治后,你又活了九百二十三年,凭着的就是这副……不人不鬼的躯体。”
“茨木也活着,这很好,他与你一样,零零散散地活到了第八世。”青行灯停顿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在思考措辞,“我是个记录故事的妖怪。故事最忌讳重复拖沓,你们已经在原地转过七次圈了,我不想再记录一次同样的故事。”
“算了,反正我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些。千年为期,你们已经没有下一世了。”
茨木开始生病。
起初是感冒。三伏天里感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件,多吹空调或者贪吃冷饮,都有可能落得个热伤风的下场,茨木完全没把这小病当一回事,他甚至连药都没有买,每天多喝几杯白开水权当是某种自我治疗手段。
然后是发热。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热的,茨木几乎记不清了。那个晚上,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平日里可以撑到凌晨三点的夜猫子精神突然消失不见,晚上十点不到,自己的上下眼皮就耷拉在一起,于是茨木认命去睡觉。可是他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有浮光掠影喧哗而过,黑的鬼面、红的血,比人还高的葫芦和一把看起来就很贵的武士刀,整个梦境精彩得堪比动作大片。待从梦中陡然惊醒后,茨木发觉自己的额头一片滚烫——温度计上的水银条蹦到了39c的刻度处。
茨木不需要打卡上班,可他每日的必修功课就是去找酒吞。只是感冒还能勉强瞒过一个牙科医生,等到症状严重成发烧,茨木再也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了,酒吞终于发现了对方的不对劲。
“怎么回事。”酒吞把水银温度计甩了甩,说出这句话时没用疑问句。茨木是个对待生活细节不甚上心的人,怎样把自己搞生病的,这种事他肯定不记得。
茨木果然不记得。他回想了一番,自己睡觉时没有将空调开一整夜,一天最多吃一根冰棍,洗完澡后乖乖吹干头发——这些都称得上是十分健康的生活习惯了。
“挚友,我难受。”于是茨木只好向酒吞卖惨。他轻轻扯着酒吞的衣袖,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色,看起来很可怜。
酒吞叹了口气,钻进厨房帮茨木煮白米粥。
“酒吞医生最近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午休时间,放射科的大天狗捧着盒饭晃悠进了酒吞的办公室。
酒吞盯着手机,没顾得上回答自己的同事。他在两分钟前给茨木发了一条短信,内容是提醒对方记得吃午饭吃药,然而现在还没收到回信,这让酒吞内心惊起了一阵猛烈的不安。犹豫了一会儿,他开始给茨木打电话。
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还是没人接。不正常,很不正常
“下午关门,放假。”酒吞把诊所的钥匙扔给大天狗,转头冲向停车场。
他要回家,回去看茨木。
茨木的病彻底严重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他住进了医院。
酒吞也是个医生,然而他是牙医,对于茨木的病没有任何办法。医院里的内科外科神经科医生们也没有办法,他们让茨木做了一系列检查,x光核磁共振超声ct血常规等等等等,从头到脚统统查过一遍,愣是没有弄明白茨木得了什么病。
然而茨木的的确确是在病着,他依旧发热,现在还加上了头疼、呕吐和嗜睡的症状。睡梦里的光影越发清晰起来,扰得茨木几乎都要神经衰弱。
“你要吃些东西。”酒吞把晾温的鸡汤盛在碗里。茨木皱着眉头,用左手捧起碗,终于把这份午饭勉强灌进肚子里。酒吞的手艺很好,可惜茨木这会儿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酒吞看到茨木把碗里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欣慰神色。他盯着茨木的右手看了一会儿,问道:“你的右手怎么了?”他们都不是左撇子。
“医生说没查出问题,应该不是什么大毛病,偶尔会疼上一阵子。”茨木揉了揉肩膀。他的右手很疼,是被截肢的那种疼痛,尽管他理应从未体会过截肢的感受,
“我想回家。”茨木说。他的声音起初是底气十足的,后来逐渐变得虚弱下去,可他还是一遍又一遍重复道,“我想回家。”
青行灯再一次来到了医院。住院和出院都需要亲属签字,茨木的父母在他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因为一场意外事故而不幸去世了,只剩下表姐青行灯是和他关系最近的亲属。
“你要出院?”青行灯站在茨木的床位前,叉着腰,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
茨木点点头,他怀疑自己的出院计划可能要就此泡汤了,表姐一定不会像挚友那样好说话。
青行灯看了一眼茨木,又把目光转向边上站着的酒吞。一分钟后,她点点头:“好的,我同意签字。”
成功了。茨木突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和酒吞去办理出院手续。”青行灯替茨木把挂着的点滴速度调慢了些,然后转头出门,酒吞跟在她的身后。
“医院可治不好他的‘病’。”青行灯说。
酒吞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单据,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这个故事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发展——茨木继续“生病”,第一次,他可以把这种病痛按捺五十年,然后是死亡。第二次是二十年,第三次是十年,之后每次的时间都会越来越短,直至前一世最后剩下的时光,只能勉强够得上“苟延残喘”四个字。
而自己始终无能为力。
“我要他活着。”酒吞对青行灯说,“我要带他回大江山。那幅画,茨木的梦,还有不能动的右手。很快,他就会把一起都记起来的。”
自从茨木生病以后,他就和酒吞住在了一起。说是要回家,回的自然是酒吞家,于是青行灯在处理完出院手续后就提早离开了。
踏进病房的那一刻,酒吞吓了一跳,他以为茨木将要从床上跌落下来。
“这是我喜欢你的第三十二天。”茨木用还剩下一点力气的左手臂把自己支撑了起来。他的右手上布满了针孔,血管里戳进一截针头,“太短暂了。挚友,我还不想死。”
5
在医院里,茨木总是乖顺得很,吃药打针从不延误。然而在他好不容易拎着出院证明混回酒吞家后,这人脾性里最为执拗的一面就彻底暴露出来。酒吞数了数盒子里剩下的药片数量,叹了口气——茨木又忘记,或者说是故意忘记吃药了。
茨木一脸无辜,看起来纯良得很:“挚友,我的身体已经好了。”
“嗯?”酒吞甚至懒得挤出些许质疑的目光,只一个语气词就让茨木那原本理直气壮的神情瑟缩几分。
茨木低垂着头,不再说话了。他想和酒吞说,这药是没用的,真的没用。
酒吞没有给茨木解释的机会。或许是出于某种职业习惯,这位牙科医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从药瓶里掏出一把糖衣丸片,就着一杯温水递到茨木面前。茨木抬眼,眉头纠结在一起——他不怕疼,更不怕苦,只是不愿意在被一张缠丝网紧紧缚住手脚后丑态百出地挣扎。原本就不是生病的,往胃里灌一把化学试剂混合产物,有什么用?
“你要吃药,病才会好。”酒吞的语气放得十分和缓,他其实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可是……”茨木张了张嘴,目光从酒吞的面孔上游离到那杯温水里。透过水杯所看到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弯曲与折射后的扩大感,再细小的物件都霎时变得喧哗赤裸,涨在视网膜里明晃晃得过于亮眼。这种感觉,实在很像每日每夜自己都会陷入的那些幻境,茨木闭眼想道。
太阳穴处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茨木不用睁眼也能够知道,那是酒吞,他的心中突然充斥着难过与欢喜。
“好,我吃药。”茨木叹了口气,眉眼间的神色平和极了。
尽管,这些药物依旧没有任何用处。
又过了几日,酒吞把小诊所丢给大天狗,自顾自地请假回来陪茨木。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酒吞说。
茨木懒洋洋地歪在床上,正午时分的光线透过窗帘洒落在铺满床铺的白发里,烘得他额角有些滚烫。酒吞也不催茨木吃药,也不催他起床,自顾自地开始打包行李。
“带我去渡蜜月?”茨木戏谑道,全然是副开玩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