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是在扬州盘桓了些日子。
这里繁华太平,也常有纯阳弟子来往。意凌零随便截了个在外游历的同辈相识弟子,打听到有弟子要准备启程回华山,便赶着去再写了一封信,在信里给师父详细交代了洛阳的事情——毕竟是杀了人,狼牙那边难免会追捕,而杀人的剑法太鲜明,总是担心牵扯到别人。
他也把川寒的事情写了上去,在扬州河边拔了根草,一并封在信封里交给要回去的弟子,托着有个在扬州停留多年、颇有人脉的师兄,于城里借住了间独门独户带个小院的屋子。主人就是扬州籍的藏剑弟子,为人一直爽快仗义,由于门派有事召回,所以不仅走得急,给的房租也没要,且说让他放心住些日子,自己没个一年半载不回来,实在是给囊中羞涩的意凌零解了钱袋子的燃眉之急。
下山的时候带的银两不多,他晚上点着油灯数了数,心里算着哪怕省着点儿也只够两个人在扬州生活小半年。
但他没说出口,盘算着明天兴许可以去问问那位师兄,在扬州暂时找个抄书算账批命的活计,又打发时间,又能挣点儿闲钱。红尘里滚来爬去,沾点儿铜臭味儿是难免的,他倒更多的是对从未干过的事情觉得十分新奇。
结果装钱的时候给从院子里扎了一个多时辰马步的川寒瞧见,虽是当时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却等他出了门,就揣个冷得硬掉的炊饼,一声不吭跑到码头上给人干扛包的苦工,傍晚把劳动所得往屋里的桌子上一放,也不嫌累,又出去继续练功。
夕阳的红光洒遍小院的时候,意凌零回来了。
他见着蹲在墙根把自己当木桩子的川寒,眉毛一动,把手里提着的食物放在石桌上:“吃点东西吧。”
墙角的少年摇摇头,示意让他先吃。意凌零也不多废话,把纸包打开,是两个白白胖胖的东西,从他钱袋的角度来考虑,想来是馒头,还是最大最禁饿还便宜的那种。
而他果然拿出一个硕大的馒头,掰开还冒着热气,然后对着一碗泡豇豆吃得有滋有味,时不时还沾点豆腐乳,好不惬意。
川寒偷偷转过头去,看着他在那儿细嚼慢咽,仿佛手里的粗面馒头是什么珍馐美味的架势,不禁怀疑他在山上难不成是过的吃草的日子?
他不紧不慢吃完了馒头,拍了拍手,整理了下道袍,才对着苦练基本功的少年道:“今天在看到你在码头了。”
川寒不吭声。
意凌零继续道:“我没去喊你,是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放心,我就算再没钱,也不会丢下你,放心过来吃饭吧。”
见倔强的少年还是不肯动,年轻的道子只能无奈叹口气,走过去一掌拍在他膝盖上,轻巧卸了他攒足的力气,捞着少年站好:“先吃吧,不着急。”
川寒别别扭扭走过去,也不坐,拿起纸包里剩的那个白团团正准备就这么咬一口,却忽然愣了。
这是个包子。
可是刚才意凌零明明吃的是馒头!他掰开的时候没馅儿!
少年正愣着,脑后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掌:“想什么呢——我修道之人,常年吃得清淡粗糙,更不沾荤腥。这馅儿带了葱姜,皮儿也是精面,我吃了反倒会不舒服的。你还小,哪能常吃馒头呢,没点儿油水,以后长不高就麻烦了。”
他都十六七了,还长也长不了多少,分明就是他为专门给自己买包子这事儿找的托词。川寒如此默默想着,捧着大包子咬了一口。
……还是鲜肉馅儿的。
从前在洛阳,肉包子也不是没吃过。可那些包子竟然都不如这一个,咽下去的时候仿佛吃的不是包子,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少年捧着包子一口一口咬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道人递过一方素白布巾。
“明天,我开始教你练剑。”
和馒头包子一起提回来的还有一把外形普通的长剑,和少年在洛阳被折断的那把剑一模一样,此时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淡淡的金属光。
——是起点,也会是另一个开始。
第3章 杂念
意凌零当真就开始教川寒练剑。
川寒虽有基础,但并不扎实。意凌零教了他三天,发现这少年的功夫虽不至于花拳绣腿,也不过是个村口跳大神的,想要短期有所成就实在困难。他自己又是个天纵奇才,见此觉得徒弟好歹也不能太差,于是难免教他的时候加大了强度,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七个时辰都在让他练。
川寒却对此一声不吭,甚至还自己加训,在每天例行练完剑后自觉往角落一蹲,跟青苔爬藤面对面,扎马步或者倒立。
他练功练得勤奋,运动量大了,自然饭量也开始增加。意凌零在见识他一顿吃了五个自己拳头大的包子后,后知后觉这是给自己找了个拖油瓶,且这拖油瓶还是个饭桶。
但还能咋地,这徒弟虽然名不正言不顺,收都收了,凑合着过呗。
春去秋来,五六个月的日子眨眼就过。意凌零左右跟着入世的同门做些抄书算命的事儿,好歹也没让两人饿死。而川寒的剑术也渐有精进——他实是一个在剑道上不输意凌零的天才。
但他仍没有对意凌零叫出那一声师父。
几件衣服简单叠好,装在包袱里。
原主人从藏剑归来,虽也说了这院子本就两间房,不介意他们继续借住,但意凌零仍旧坚持辞行。
他笑着说:“我此番下山就是为了游历,若是长久待在一个地方,倒更像是耽于享乐。”
主人挽留不住,给他们张罗了车马,又置办了一桌酒菜与他们送行,同来的还有在扬州一直照顾着他俩的纯阳师兄。
那也是川寒第一次喝酒,并不好喝。
但他看着意凌零仰头干掉一杯酒后脸上泛起的一层薄红,竟也拿起酒杯,不知不觉就是三四杯下肚。
他最后是被几人扶到了马车上。
那酒是藏剑的多年珍藏,后劲十足,川寒虽只喝了几杯,也十分难受,头靠在车门上闭目休息。他听到车外的意凌零轻笑着和众人告别,还说:“叨扰多日,小孩子不懂事,喝多了,让你们看笑话了……嗨,没事,我能照顾他的,他不就是个孩子。”
川寒听了这话,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
他已过了十七岁的生辰,现在还把他当孩子的,也只有他这个便宜师父吧。
可他,不是小孩子了啊。
意凌零在车上抖开一幅地图,在马车的颠簸中往北方一指,于苍云堡上用手指轻轻一点。
“雁门关。”川寒看他,“你要去边关。”
意凌零点点头,把地图卷好,又放回包裹里。
川寒皱眉:“奚人和契丹同时叛唐,叛军驻扎关外,苍云屯兵长城,现在正是叛军和唐军剑拔弩张之际,你贸然前去边关,所为何事?”
“就为这个事。”
“什么?”
意凌零平静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川寒明白了:“你就是要去边关杀敌?”
意凌零笑:“有何不可。”
“你疯了?”川寒压低声音,“如今已是白露时节,待我们赶到雁门,早已是大雪纷飞,边关上冻,你是去找死还是去挨冻?”
“都有吧。”意凌零很有耐心地跟他说道,“我想了很久,剑术的超脱永远都是在用它的时候。我如今光是游历,无所事事,那这辈子都不会有所突破。不如前去战场,在战场上,说不定还会有所提升。”
他又想了想,诚恳道:“我知你也与狼牙有仇,与我学剑也是想报父母之仇。但边关太冷,你还小,而我常年在华山风雪里修行,这于我是无碍的。下一个城镇你就下车吧,我来年开春回来找你,到时候一起去长安给你家人报仇。”
下一个是金水镇,和雁门关相隔千里之遥,川寒怎么肯:“我不是小孩子了!父母之仇我必亲手相报,你既然要坚持前去,那我必定要与你同行。”
意凌零还是很无所谓的样子:“也行,带你在身边,我也放心些,免得你把自己给饿死了。”
担心他饿死,也分明还是在把他当孩子看。少年人的内心在父母双亡、自己又差点死于狼牙马蹄下之后早已千锤百炼,早就有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只有意凌零,或许在他心里,自己还是那个在长安茶馆被他救下的小孩子。
少年低头不语,他想,自己该怎么证明,羽翼早已丰满的雏鸟已经可以独自离巢飞翔了呢?
他们的马车很快,那出手大方的藏剑给他们找的是最好的车夫和最好的马。也就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他们赶到了长城边上。
北风很烈,和着冰渣和雪花卷地而过。功力不深的少年人很快被吹得满脸通红,眼见着甚至要渗出血丝来。意凌零赶紧带着他进了广武城,先随便找了家客栈暂且安身。
屋内倒是暖暖地烧着炭,川寒把行李丢在床上稍加整理,收拾完了转头看见意凌零把窗子开了条小缝,正坐在窗边的桌子旁看一封信。
那是他师父从华山寄过来的回信,还是由同门转交给他的。意凌零拿到手之后当时没有拆,笑着说他师父常年啰嗦,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字,早就知道他会写些什么,不看也罢。
但那信封的开口不像是才开的,信纸也微微有些毛边,像是看了很多次。
川寒慢慢地想,才想起意凌零似乎是说过,他是师父快归隐前捡到的弃婴,是师父最小的弟子,也是纯阳这一辈最小的弟子。
那位老道长很疼他,把他一手带大,又授他剑术,衣食住行从不曾假手于人,他也二十年如一日,敬师父如敬父。
他下华山,唯一担心的就是师父。老道长已过古稀之年,近几年身体也大不如前,虽然还算硬朗,但最后一个弟子也离开身边,无人照料着总是不太令人放心。
川寒想,他也是舍不得自己师父的吧?而老道长在华山肯定也担心他在山下过得好不好,可是意凌零说过,未证大道,不会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