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便宜师父看起来温和有礼,实则自负自傲得很。他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败的地方,哪怕衰老哪怕死去,也不曾停下证道的脚步。
他看着意凌零,似乎是想等他讲一讲在山上的事情。风雪论剑、白鹤古松,那些琐碎的少年光阴,每次意凌零偶尔提起,他都会听得格外认真,生怕漏掉一丁点。
因为那是他不曾知晓、不曾参与过的时光。
他来得太晚了,只能在满地发光的碎片里捡起一粒粒光阴的沙,装在心上的瓶子里,慢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意凌零。
可那天意凌零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很认真看完信,又折好后珍重地揣在了怀里。
他们第二天就住进了苍云堡。
介绍信是扬州那位同门师兄给的,苍云这边的人看了没说什么,给他们俩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屋子,跟各种江湖人士住在一起。
现在他们的身份变成了“热心江湖侠士”。
一排屋子住了几十位“热心江湖侠士”,都是近日听说了奚人和契丹压境,过来边关帮助苍云守卫雁门关的。
门口的火堆热热地煮着酒,一大群人围着火堆谈笑风生,觥筹交错。而真的只是路过的川寒被一位不管是打扮还是说话都很丐帮的侠士拉住,以暖暖身子的理由被迫喝了一海碗。
旁边的人见他喝了鼓掌叫好,一位万花打扮的姑娘还红着脸,又递给他一小碗醒酒汤。
顶着风雪开门的时候川寒看见意凌零点着灯正封好了一个信封,他以为是要寄回华山的,走过去说:“我拿出去给信使吧。”
可意凌零摇头,把信递给他:“你拿着。”
川寒拿过信封,上面分明写的是意凌零师父的道号。
意凌零起身关上了又被风吹开的门,平静道:“明天我要和苍云一起上战场了。”
川寒闻言,立马懂了这是什么意思。那封薄薄的信瞬间成了烫手山芋,被他甩到了桌子上。
他是怕自己回不来了。
可是怎么会回不来呢?
川寒看着门外:“他们也要去?那我也要去咯?”
门外传来侠士们的欢声笑语,时不时还有碰杯声、打闹声,但门内光线昏暗,气氛沉沉。
意凌零摇头:“只有我,和两位唐门的侠士,以及几位苍云士兵。”
唐门。
川寒的眉头更紧了:“你们是要去探情报。”
而且还是要深入敌营,才会用到精于潜伏暗杀的唐门弟子,和轻功冠绝武林的纯阳。这个纯阳是个诱饵,只有身怀绝世轻功,才能保证逃脱。
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意凌零没说话,只是把那封被川寒丢了的信又拿起来,递给他。
一番僵持后,川寒终究还是把信收在了身上,但仍旧坚持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一个小孩子,轻功没学好,刺探不了情报,去什么去。”意凌零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在川寒极度不爽的眼神中收回手。
他发现这孩子已经比自己高了。
明明捡回来也就不到一年,那时候还是个瘦弱少年,被拖在马后像是一只大点儿的猴子,结果竟然长这么快。
意凌零忽然就懂了些当初自己师父在他成年礼上那欣慰的目光。
他拍拍这少年的肩膀,正准备去收拾下睡觉,擦肩而过时听到少年略带干涩的声音。
“那……等你这次回来,我可以叫你师父了吗?”
即使到了年龄,若我心有杂念,未堪破剑心,亦不配收人为徒。
那等你求证大道,我再叫你这声师父。
意凌零停住脚步,真的微微歪头认真想了想,复又笑道:“我想,应该可以了。”
第4章 雪原
意凌零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也没有点灯,起床后轻手轻脚给川寒盖好了被子,严严实实的,不让一丝冷风透进去。
他又整理好衣装——依旧是那件朴素的入门道袍。再拿起那把普通的精铁剑,最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川寒的枕头边上,然后就走了。
但川寒其实一夜没睡着。
他和意凌零睡在一张床上,不敢让意凌零发现自己的异状,只能数着一二三来平静呼吸。至于身侧道子的呼吸,不管是睡着还是练武时,从来都是绵长均匀、丝毫不乱的。
川寒把眼睛悄悄睁了一点缝,在黑暗中努力看着意凌零的侧脸,想,修道之人都是这样,要求修内在,而他这点蹩脚功夫,离纯阳的门槛还远得很。
——是的,昨天意凌零还答应,等他回来,开春就带川寒上华山,正式收他为徒,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纯阳弟子。
日后他们可以在清净的道观里一起修行,再一起下山历世,还可以携手为他的父母报仇。
山间飞瀑,松下白鹤,论剑台雪,竹林断桥,是川寒以后的生活。
道子说了太多太多,那开春后美好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
可是川寒不敢相信,甚至后来不让他说了,恶狠狠地让他赶紧睡觉,惹得意凌零还笑了一阵。
但他小心翼翼把道子说的话记在心里,珍藏在这大雪纷飞的冬夜。
春天真的太远了,这毕竟还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啊。
他就在意凌零给他描绘的春景里徜徉了一晚,回味了再回味,生怕自己睡着,再醒来就全忘了。
意凌零给他盖被子的时候他其实很想握住那只一年四季都冰冰凉凉的手,但他也不敢,只能屏住呼吸,听到他离去后才慢慢伸手摸到刚才意凌零往床上放东西的地方。
是他的剑。
川寒呼吸一滞。
意凌零不让他碰开过刃的剑,这把铁剑是在扬州买给他的,但没有开刃,他是怕自己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受伤。
可是现在这把剑摸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剑身不像很新的样子,花纹摸起来虽然熟悉,但是总有些磨损的样子。
川寒感觉到了什么,从床上坐起来,轻轻拔剑出鞘。寒光折射了窗外的雪和昏暗的月光,剑刃竟然几乎人影可鉴。
这明明是意凌零的剑!
他们用的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精铁剑,量产还能批发,从外观到材质都是一模一样,除了意凌零这把开过刃、用得久一点。
他把开过刃的剑留在了这里,他带走的是什么?是自己那把没开过刃、几近于铁板一块的破剑?
川寒电光火石间想起意凌零那句“应该可以了。”
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这次回来就会有所提升?为什么敢说开春后就正式收他为徒?
他这是拿着一把破铁剑决定孤注一掷,此战堪不破就是身死!
川寒丢了剑跳下床,连鞋也没穿,奔出门去。可是门外雪茫茫一片,早没了他那便宜师父的身影,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他知道自己追不上,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里。北风跟着他进了屋,吹起了一张什么东西,被川寒抓在手里。
他点上灯,是意凌零留下的一张纸条。
剑为身役,身为心役,心为神役,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