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把茶盏隔开,皱眉说:“我不吃,吃不起。你们的人天天蹲在公司里翻账,我吃得消,客人也吃不消,生意还做不做了?”
明楼说:“大哥把公债认了,我们的人自然撤走,绝不给大哥添一丝麻烦。”
“放屁。”明堂伸出两根手指,“两个亿,我这么多钱花出去还做什么狗屁倒灶生意。”
明楼被骂了也不恼:“大哥莫气。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要不是没办法,大哥以为我愿意天天逼自己家里人啊。”
一听这里有窍道,明堂拣个沙发坐下,且听他怎么说。明楼凑近堂哥耳边,低声说:“领导之前到北京开会,透露一点风声,大哥要看清形势啊。”明堂心里紧张,问:“怎么?难道要我们吃生活坐牢监?”明楼摆手,说:“那倒不至于,只是新社会了,大家都自由平等了,那些个大老板大资本家都是要被消灭的。”
明堂听到“消灭”两个字眉心跳三跳,忙问:“那怎么办?咱们明家这么多年家业不能毁在我手上啊。”明楼让他别急,悄声说:“大哥,事到如今真是没有别的路,但凡有任何其他方法,我也不想动咱们自己家里。你也知道,我可是自己把产业都认捐了。”
“这么说,这两个亿我是非花不可了对吧。”明堂木呆呆坐着,心里一阵阵发凉。
明楼拍拍他的手:“大哥,我知道你是什么样人。咱们明家一向守法经营,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但是,大哥,时代变了,我们也得跟着变。”
明堂哑了嗓音:“这些年光景怎么样你也清楚,这两个亿拿出来,公司可就真的完了。”
“不会完。认公债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哪有做好事不得好报的。大哥,组织的政策是宽容的、豁达的。当年解放军进上海,夜里没地方住,统统睡在大街上。你难道不相信这样的军队和政府吗?”
“我是信的,只不过……”明堂半边脸埋进手掌,定了定神,“我怕祖宗怪罪啊弟弟。你倒好,甩手不干了。”
明楼笑:“我成天忙也忙死了,没工夫管公司,捐了也好。我心甘情愿的,大姐肯定不会怪我,爷爷爸爸要怪我也要等不少年,我不怕的。你看,现在过年都不用看报表,多少轻松惬意。”
明堂不响,过了片刻他站起来,脸上似有无穷疲惫:“你们明天过来吧,把这事结束。”这就算是答应了。明楼心下长出一口气,起身送他。明堂摆摆手把人留住了,只说了句:“我是搞不懂你,也搞不懂大妹和明台。我家里也有十几张嘴等吃饭,你体贴体贴阿哥好吧。”
这番话说得感伤,明楼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大哥保重。”
明堂喃喃:“保重保重,大家都保重。明台多年没见了,还在北京吧。”
明楼说是。明堂说:“你要是见到他,就说大堂哥说的,叫他别踩地雷。”顿了顿,看向明楼和明诚,“你们俩也是,别踩地雷。”
明楼心里震荡,面上镇定。他真想去摸摸明堂的手,和他喝几杯酒。可现在不是时候。他把明堂送进车里,笑笑说:“我晓得了。我要是做错了什么,大哥就拿皮带抽我好吧。”
明堂发动车子,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啊,你就算做到上海市长,那也还是我明堂的弟弟,懂吧?”
车子驶出明公馆,明诚碰碰明楼:“走吧,进屋里。”明楼指尖压了压眼角,眼尾流露一抹红色。
明诚说:“大哥,我最近刚跟单位里的同志学了一句北方话,拿来形容你劝明堂大哥时的表现特别合适。”
明楼问:“什么话?”
明诚学着北地腔调:“尽瞎忽悠。”
明楼说:“十三,我那都是发自肺腑好吧,讨打!”
两人对视一眼,明诚噗地笑出声来。明楼也笑了,揽住身边人肩膀回屋。十六的满月一点点照进庭院,悬铃木叶子沙沙响。
第四章04
上海的冬天阴沉,冷得像铅。下午三点多钟开始起浓雾,天地间弥漫灰色。雾气慢慢抹掉远处高楼,慢慢抹掉道旁梧桐,等明楼回过神来,眼前已经灰迷迷一片。他有一瞬间恍神——我走到哪条街上来了?
他刚从情报委员会出来。三天前他们说请他“协助调查”,他还准备好了材料要为老朋友老上级说几句话。今天下午他从那窄门出来时心想,一切都没指望了。实际上那帮人也没有把他怎么样,甚至还挺客气斯文,里面两个负责审讯的还是解放初期明楼指导过的学生。但明楼从他们吞吐闪烁的言辞、紧蹙不解的眉头和在工作笔记上犹疑的双手看得出来:老上级保不住了。或许,连他自己也成了一尊泥菩萨。
一个学生送他出来,顾念当年赏识提拔的恩情,悄声提醒:“老师,回去千万不要再提这个人了。这事体,难办。”
明楼的车子停在市政大楼,学生问要不要打一只电话叫司机过来,毕竟来的时候他们“请”他坐的是委员会的吉普车。明楼摆了摆手,径自走了。
明楼从大同路上车,电车叮当叮当把他卸到淮海西路。这条从前叫做“霞飞路”的繁华街道上,无数行人来往跑走马灯。有一间不起眼的阁楼是苗苗亲生父亲的安息之所。倘若人死有灵,也不知道他成天听着车声市声人声是什么滋味。
拐进思南路,天光惨淡,冷风愈急。明楼眯了眯眼,才想起羊绒围巾落在办公室里了。他像街上瑟缩奔走的人们一样,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包住头面,拢好肩肘跑起来。阿诚看见了一定笑他:“不体面,不讲究。”可他不在乎,他现在只想早点回到那座老房子里。那里有热汤等着他,有灯光等着他,有人世间最温暖的安慰等着他。也许梁仲春说的没错,人都应该成为家庭主义者。
明诚坐在客厅里,双眼瞬也不瞬盯着窗外。明梁说,爸爸歇一歇吧,我来盯着,伯伯回来叫醒你。明诚摇了摇头。他要等,等到明楼回来。门外多派了几个警卫员,明诚心知这桩事情不会轻而易举揭过。他和苗苗三天没走出房门,之前来通知明楼被请去协查的助理好心提示他们:在调查期间最好不要和外界联系。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最熬人的“等”字。
明梁摸到电灯开关。最近上海电网整修,电流不稳,灯光微微发红。明诚听见门口警卫员立正敬礼的声音,急忙开门跑出去。昏昏灯火下,有个高大身影从夜雾中冒出来,快步奔进大门。
那人在明诚眼前停下。他把竖起的领子翻下来,献宝似的把裹在大衣里的袋子递给明梁。那是在淮海西路带的可颂饼。明楼一路跑回来,糕点犹有余温,但是外形实在惨不忍睹。
明诚喉咙紧了紧,觉得自己声音发涩:“你就这么一路跑回来?”
明楼点头:“不想开车了。跑回来,散散心。”
明梁看见警卫员在门口探头探脑,出声提醒:“爸爸,伯伯,进屋里说吧。”
明楼进到屋里把大衣脱下。大衣带了水汽,挂到衣帽架上,一丝丝铁腥气味。明梁自觉去厨房烫挂面。明楼和明诚对面坐着,互相看个不够。
“保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