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不响。那时候每一颗子弹都是留着拿来打日本人的,一颗也舍不得浪费。
明诚说:“你自己想想怎么和大姐还有明台交代吧。真是败家。”
明楼笑:“有国才有家。大姐在的话肯定比我积极,说不定还要夸我,你信不信?”
两人边走边说,这下已经来到了门外。外面金光普照,另是一重光明世界。明楼在强烈的光线里眯了眯眼睛,就听见明诚轻声说:“我信。我一直都信。”
然后他看见明诚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第三章03
明楼和明诚的工作都忙。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明梁干脆报了住宿,自己带着行李搬到宿舍去了。九月的一个晚上,明梁和同学在操场上打球,远远听到汽车喇叭响,再一看,操场对出的小门外停了一辆熟悉的福特轿车。明梁笑了,把篮球丢给同学就往外跑。明诚摇下车窗说,快把外套穿上,一头都是汗。
明梁跟明楼一起坐在后座上,被明诚逼着换衣服。这套白色西装是十三岁生日时明楼送给他的,当时袖管裤脚还长,现在恰好。脚上运动鞋也换了一双镶拼皮鞋。现在他看起来十足像一个好人家的少爷了。
上海现在穿的乱,街面上背心西装、长袍马褂、旗袍、中山装都有,各式各样。有同学穿小西装来上课,还被说了是资产阶级作风。明诚从前给他定做了许多套装,他一套也没带来,成天穿棉杉运动裤。他晓得语言比刀子厉害,他不能给伯伯和爸爸惹麻烦。
两个大人都换了簇新中山装,三个人一同到华懋饭店吃了牛排。明楼当晚十分欢喜,多喝了几杯酒,问明梁学业生活上的情况也总是笑,眼角两条纹路浅浅弯上去。
出了饭店几步就是外滩,黄浦江夜风浩荡,间有蓬蓬汽笛声。三人沿着江边徐行,天上皓月皎皎,深蓝丝绒碎钻闪烁,宁静的喜悦在各人心中悄悄滋生,倒少了说话的必要。明楼兴致起来要考明梁古文,明梁背了一篇《赤壁赋》,又背一篇《与吴质书》,通篇顺畅,没有打绊的地方。
明楼问:“你能明白这两篇的意思吗?”明梁点头:“老师上课讲解过的。”明楼说:“听人家讲解过也未必真懂得,还是要自己去想。你是怎么想的?”明梁思索片刻,说:“先生说苏子开阔,文帝沉潜,我自己觉得他们俩人倒是有相同的地方在。”
明楼听出点意思,鼓励他讲下去。明梁说:“我讲不好,大概在江河日月面前,人都是这样的心思吧。天地浩大,人是那么渺小,时间又飞快过去,所以要努力奋进,所以要开心过每一日。可一切总归要化为尘土的。我想,大家看到海,看到长江黄河,都是又高兴又害怕的吧。”
明楼笑笑:“就是这个‘又高兴又害怕’。人生可悯,人生可待,人生可期啊。”明梁嗯了一声,三人共看天上明月。水声百里不歇,江波沦涟,点点如白兰花瓣。
送明梁回学校的路上,三人特意去照了张相留念。明楼和名称并排而立,挺拔如北地的树。明梁站在前排中央,露出明朗笑容。
一个星期之后,明梁被明楼新配的助手接回家。他刚参加完学校的庆祝大会,穿着白衬衫黑长裤,胸佩大红花,挥舞着小红旗绕学校周边几条街道游行了一圈。兴奋的脸庞因为感冒而愈见发红。到家的时候没人在,躺下去就睡。醒来天已黑透,明楼坐在客厅等他,明梁看清他手里拿着一面相框。见小孩起床,明楼把相框放回钢琴上,打趣似的问他:“醒了?还以为能省一顿晚饭了呢。”明梁睡得脑袋木钝钝,才想起来问:“爸爸呢?”
明楼指了指楼上:“换衣服。走吧,先吃饭。”起身去了饭厅。明梁拿起他刚刚放回去的合影看,原来是那晚拍的照片洗好送到了。他不由眼眶一热,轻轻把照片放回去,和原本的合影挨在一处。两张合照一旧一新,永远留住这完满。
张妈妈放假回老家去了,晚上是明诚下的面条。清清白白汤面,明梁那碗里加了许多蟹黄。吃过饭三个人到门外放烟花。上海这周红布烟花爆竹卖到脱销,这一箱烟花还是明诚单位里发来的。他刚调整了工作,被顾准调去协查税务,明楼还是负责金融业的清查,两人在一幢大楼里工作实际上也碰不到几面。
远处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过年般热闹。明楼想起民国二十九年的除夕,他也和阿诚在庭院里放过烟花,大姐、明台、阿香都在,那是如何的热闹。流光如电飘飒而过,九年里又下了许多场雪,开了许多遍花。楼塌楼起,楼起楼塌,旧时情景历历在目,却又模糊不清起来。
明诚和明梁把烟花一一排开。明楼贡献自己的打火机,明梁接过去点火。引线噼里啪啦火光闪耀,砰一声,金色焰火冲天而起,照亮暗青天空。第二个、第三个烟花渐次点燃,耳边火花冲天之声不息,各人眼里都灿灿莹莹。
“看,那个真像流星。”明梁被这火树银花震撼,忍不住指给两个大人看。这批烟火据说是缴获的“特供品”,较之普通烟花更为绚丽,花样更多。此时烟火团团簇簇,极态尽妍,势要霸占这半壁天宇。
明楼和明诚站在一处,明楼也不避嫌地搭住明诚肩膀,两人一道仰头去看。
自鸣钟当当报时。这是夜里十点钟。农历八月初十。阳历十月一日。公元一九四九年。
十一月底,明楼的情报工作全部移交新成立的安全小组,间谍生涯宣告终结。材料移交前一晚,明楼最后一次通过电台发出密电。他藏了一点私心,电波从政府大楼的窗户钻出去,掠过无数青砖乌瓦,掠过滔滔黄浦江,掠过华北莽莽平原,最终到达北方都城里的一间小小通讯室。新的电波原路返回,明诚在侧一字一字比照誊抄到纸上。
“欢欣鼓勇,努力勉之。珍重勿念。”
两人总算得空回了家。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苗苗住校去了,张妈妈回家了。院子里百草荒漫,风一起,悬铃木果实噗嗒噗嗒落下来。明诚带了账册回来看,明楼在小祠堂待了一会儿,坐到书桌前提笔写了几句怀念明镜的诗。
夜里两人睡在一张床上。明诚感觉自己被拥紧,铺天盖地是明楼气息,无孔不入,细细密密。双唇发抖,靠近,贴紧。明诚小腿滚烫,勾住明楼。火从皮肤底下烧起来,羽绒垫被柔软像云,人陷进去一动也不能动。床铺被头翻动,房间弥漫粗重呼吸。窗外冷风飒飒吹动树梢,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终于静止。
明楼打开床头灯,两人靠在一起。明楼搂过明诚脑袋压住嗅了嗅,问:“你是不是换了香波?”明诚摇头:“没有,办公室那边的小卧室没了洗发膏,我用肥皂洗的。气道重吧?”明楼说:“一蓬冲天香气。还以为你换了牌子。”
明诚感到明楼把鼻尖压在自己头顶心,有些发痒,讨饶说:“大哥,别闻了。我明天就买洗发膏去。”明楼依言手臂下移,和他头并头挨在一处。
年轻时明楼常说些贴心体己的话,是个从骨子里罗曼蒂克的人;过了四十岁,漂亮话就少了,念叨的都是多吃半碗饭,多添一件衣,苗苗这次考试进步多少名次之类的琐事。明诚心里却稳当,仿佛有一只幸福的锚从这无尽的琐碎里伸出,把他、大哥和苗苗牢牢定在这大宅里。
一九五零年二月六日,国民党飞机轰炸上海,五百多平民伤亡。明楼怒极痛极,手上征收公债和税收的任务却不得不做。上海市委减少征缴税额的请求被中央严厉批驳,财政局的同志们心上压着大山,见人都没笑脸。明诚也不轻松,整日领着纠察特约小队挨个到企业查账,见谁都先普及一遍“自报、查账、店员协税”的方针,搞得那些老板一见他就跟见了黑脸包公似的。两个人本来朋友亲眷就少,这下彻底无人走动了。唯有谢苇杭一家感念明家相帮之情,时时把叶子送来住上几天热闹热闹,只是金燕双自己却是不再上门了。
明梁倒是觉得家里清静也没什么不好。这一年他回家总是安安静静,可以写字看书,再好不过。华懋饭店的牛排和申申面包房的羊角包吃不到了对他也没有影响,唯一一桩事体就是叶子住到家里来要喝荷兰水的时候,他得多走几条街去买了。
明诚给他定了几套棉杉棉服,送到孩子手上有些难开口:“苗苗,爸爸想,你的那些小西装现在也穿不上,先收起来好吧……”话没说完就咳起来,冬天里明诚得了流感,一贯强健的人也抵不过病来如山倒,几个礼拜反反复复不能好,明楼特地去他单位里请了假逼人在家休息。明梁倒了热水来,把衣服抱过去,说:“我晓得了。爸爸,我本来也不喜欢穿西装背心的,写字打球都不方便。”
明梁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你要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提前一步想到了,省心是省心,也让明诚愧疚。昨天还躲在自己羽翼下瑟瑟发抖的幼鸟,今天就羽毛丰满要振翅高飞了。讲实话,明诚舍不得。明楼笑过他这点长辈心,他举明台的例子反唇相讥。桌上的茶杯冒着白气,明诚拖住明梁的手,说:“现在特殊时期……苗苗熬一熬。”
明梁没觉得是熬,从前在武汉才叫真的苦,真的熬。回上海他只觉得样样都好,嘴上不说,心里清楚。他拆开桌子上的小药瓶,一边数药一边说:“我无所谓的。爸爸你自己不休息,感冒不好,我告诉伯伯让他念你。”
明诚笑笑:“你这小人,不许告诉伯伯听见没有。”
一九五一年的新年过得冷清安耽。除夕夜里明家三个大小男人吃了一餐火锅。长房家因为倒轧账认公债的事情和明楼生气,拜年也没有来。明楼知道明堂表哥是个火爆脾气,自己不到人家眼前添堵,只叫明梁送了年货过去。叶子过了初七来玩,笑个不停,一直叫拜岁拜岁红包拿来。她年纪虽小,但已经很懂人情世故,天生一张甜嘴,金燕双是用心教了的。
过了元宵,明梁回学校上课,明堂夜里开车悄悄来了。一见两个天天查账催款的煞星,明堂也头痛。脚也不歇,劈头就说:“明楼,你是不是一定要从家里榨出两亿来,实话讲明,我是没有的。”
明诚捧茶上来打圆场:“明堂大哥你别急,坐下慢慢说。”
明楼笑笑:“大哥火气这么旺。来来来,先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