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伪装者同人)【楼诚】怜光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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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楼披挂一件长衫上台,唱一公堂、二公堂,明诚也扮上给他挎刀。越剧乐师不会这个,两人清唱。唱到“干女儿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说,叫她住在庵堂寺院”一句,底下就笑起来,拼命鼓掌叫好。

    他们也干体力活,用劳动改造思想的政策不是虚的。两人之前没干过农活,老张说盐场小山上种的几亩菜地归你们看牢,挑挑水捉捉虫。水不能从盐场里担,那是留着做饭的,得去山坡南边的水塘里担。两个人清早起来一起爬山挑水,到了山坡顶上,正好赶上日出,能看见金光万丈照耀海面。

    明楼放下担子说:“听说宋高宗赵构当年就是从这里逃到海上的。禁卫船被贩卖柑子的船冲撞了,他就把所有的柑子买下分给手下的兵吃了,然后把柑子皮集起来,点上灯油放归大海。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凄凉又热闹的景象。”明诚说:“据说他从浮门江过,还把自己最钟爱的一把琴投了江。”明楼笑笑:“他肯定很能明白‘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这话。”明诚不响,两人看海。海面摇动碎金。

    他们在这里待了两年多,和农民们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从前那些日子真像云烟一样飘散了。偶尔看照片,两人互相笑对方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摩登入时的小开样子。明楼说从前是高处不胜寒,现在才能睡个安耽觉。人家再来问他留洋外国之类的事情,他就摆摆手,年头长远,记不牢了。

    劳动之外,检查材料也是要写的。两个人经常互相模仿对方笔迹替对方写材料,写完后放在一起比对,谁学得像算赢,输的那个晚饭让半块番薯出来。明诚从前常常帮明楼誊抄文件,他在这项游戏上很占先手,常常得意地从明楼碗里夹走那块红薯。

    有空两人就去写生,长河大海,野花野草,枯藤老树都画。下过雨的黄昏,洋芋花开得好看,两个人夹了画板到山上去画。也没有什么颜料,就用红蓝两色铅笔头。画好的话都由明楼仔细夹在一本别人送的厚厚《辞海》里。

    六一年两个人摘了帽子。一方面是盐场出具的鉴定结论不错,用通俗的话来说这两个人“人性”不错,很能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另一方面确实是盐场效益不好,又赶上闹饥荒,养不起多的人了。两个人就这样结束了劳动。衣服、被褥那些杂物都留给老乡了,轻身上路坐火车回到上海。

    那是梦里想过千万遍的归乡路。明诚一路盯着窗外,眼珠也不错一下。他想苗苗和阿莲一定已经早到火车站等着了。苗苗肯定要扑上来叫他爸爸,不不不,他已经那么大了,应该更含蓄一点。到时候他就回一声:“哎。”他侧过头看坐在身边的明楼。明楼起初还能和他聊聊天,后来就倦了。他靠在明诚肩头,一睡就睡着了。

    第六章06

    明家搬离明公馆的前夜,明梁不见了。明诚跟监督抄家的红袖章说我要去寻儿子,红袖章不耐烦挥了挥手。明诚雇一辆黄鱼车绕左近条条弄弄转了一圈,没见人影。回明公馆路上见路旁悬铃木下坐倒一人,明诚走近一看,正是明梁。明梁醉酒,沉得很,明诚把他扶上黄鱼车载回家里。阿莲揩掉眼泪迎出来,打仗般烧了一大壶开水给他灌下去。明梁醒转过来一直吐,阿莲不停给他顺背。

    红袖章啧一声,清单倒转过来递给明楼:“签字。”明楼签了。红袖章蹲下去在地上乱七八糟翻倒的书堆里翻翻拣拣,试图找出明家反动走资的证据。他们都相当有经验,进门先翻倒书橱、拉出抽屉,专门寻文件、信柬、日记、杂志报纸,明楼订的经济期刊上哪一篇被剪下来他都要琢磨半天,然后如获至宝地把他认为有问题的文件都装进随身的人造革皮包里。

    红袖章准备收拾打道回府,被另外一个陪同的革命小将拦下:“慢——还要搜身!防止夹带私货。”明诚按在儿子身上的手暴起青筋,眼睛里要滴出血来。明楼冷声说:“可以了吧,四九年我把全部家产捐掉眼也不眨一记,这种事体我不会做。”革命小将被他一呛,面子上挂不住,上来就要动手搜身:“硬嘴,搜过才有数!”

    阿莲突然冲到面前,辣一记耳光抽到那人脸上,厉声说:“放尊重些,做人要讲道理,不然畜生不如!”革命小将被这记嘴巴打得发蒙,也不管对方是女人,掐脖子拽头发,跳手跳脚一定要把耳光打回来:“放开,都放开!我让这十三女人打,还算啥男人!”明楼护住阿莲。阿莲一改平时文静模样,大吵大闹,最后干脆坐到地上,双手一掼,把的确良衬衫领口抓散,大叫:“你来!来搜!我告你流氓罪!”

    革命小将气急,粗着脖子说:“十三点!小心我叫派出所人来!”阿莲冷笑一声:“来来来,正好!方队长是我厂里小姊妹老公,你把他叫来说一说他在闸北养的那个女人,我林恩莲奉陪,棉纺厂全部姊妹都奉陪!”红袖章看出这女人今天是发了疯了,再闹下去实在夹缠不清。他无心恋战,赶紧抓住革命小将肩胛往外带人:“快走,跟疯婆子吵什么!”明楼把青年挣掉的军帽扔回去:“东西带走,我这里不收。”

    闹哄哄抄家队伍散去,阿莲才从地上爬起来,自己系好扣子,拢好头发。明楼连忙扶住她,明诚从凌乱的衣服堆里抽出一件罩衫给她披上。阿莲双眼呆滞,木钝钝解开衣裳下摆,从内侧小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小包交到明楼手上。明楼打开一看,宝石耳坠、金银戒指、翡翠项链,样样都是大姐首饰。当初未及送到苏州去,他以为早被抄走了。阿莲说:“伯伯,我只能藏住这点东西了。”明楼几乎泣下:“好孩子,你的恩情我们明家永远记得。”

    阿莲摇摇头:“明家供我吃供我穿,这种时候我拔脚逃回老家是要天打雷劈的。”她一步步蹭到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的明梁身边,替他揩了揩冷汗,然后垂头无声地哭了:“我晓得你看见了……我晓得你看见了……可我不是自己愿意的……”

    明诚把手掌平平按在女孩子肩上。她来明家十三年了,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她的心思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可她自己不说,明梁不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只好说:“阿莲,我们都晓得你是为了我们好,为了明家好。苗苗他要是敢有一点不尊敬你,我和你伯伯一定收拾他。”阿莲默默流眼泪。

    她要的不是明梁的尊敬和明家的感谢,她要的是明梁喜欢她、爱她、把她放在心上。可这太难了,明楼和明诚都帮不上她的忙——明梁心里有别人。

    那个女孩子还在青春正盛的年纪,一笑两个梨涡,双眼生得十分精彩。她是和明梁一起从小长起来的,光这点阿莲就比不上她。阿莲没想过怪谁,从老家到上海,从当小保姆到当纺织厂女工,她一路走来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姆妈告诉她:“这都是命啊。”她就认命。意识到自己喜欢上明梁时她是欢喜的,这欢喜里又带着羞耻和悲哀。但她认了,也认了自己不会被明梁所爱的事实,可有时候仍然忍不住幻想:或许他俩能有个不那么糟糕的未来。她就耽溺在这幻想里,一年又一年守在明家,正如明梁一年又一年守着叶子长大。

    明梁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个陌生的所在。天花板低低压下来,四壁都是蛛网,一只灯泡晃晃荡荡。他头痛欲裂,一只熟悉的手递过来一杯开水。明梁哑声说谢谢,阿莲笑了笑走开。他们已经搬到了中山北路的老石库门里,开窗正对着化工厂,浓烟滚滚。明梁耳边嘈杂起来,鞋子蹬蹬蹬上下楼梯的声音、小孩的哭声、拖动家具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心里很荒凉,愣愣坐在床边。

    昨夜真像梦一般。先是他把叶子送上了去江西的卡车。叶子穿着崭新的军装,一贯带笑的脸上失去了颜色,对他说:“苗苗哥哥,我担心爸爸妈妈,你帮我照应好他们,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记不清了——或许这整个就是一场梦?叶子有可能说那样的话吗?为什么只有他独自来送叶子,不见谢叔叔他们?是了,谢叔叔在单位里挨了批斗,他是知道的……后来、后来他喝了酒……在一片混沌和蒙昧里,他听见了哭叫和争吵……那些人影、那些声响——他的家没了!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明梁奔到楼下,奔出这小小的鸽子笼,他仿佛整个被抛到这旷野中来了。街上是寂静的,天空是阴沉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阿莲跟在他后面叫他,可他喉咙里好像塞了一团棉花,答应一声都做不到。

    “苗苗,醒了?”明楼和明诚正在栽花,一个拿一柄削尖了的长竹片,一个端一口盛了半碗水的大碗,一齐转过身来叫他。明梁呆愣愣走过去,明诚把碗塞到他手里:“我来撒种子,你帮着浇水。别浇多了。”

    明梁这才真正活过来。这一天里他跟着爸爸和伯伯归置家具、打扫房间,迷迷瞪瞪。明诚打发他陪阿莲去买煤球炉子,走进走出,邻居眼光在他们身上看来看去。一栋石库门里住六户人家,等于螺狮壳里做道场。灶披间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他们占据东头一件小小房间,当中布帘一拉,男女分睡两边。

    地方狭小倒好说,这一家子里没有吃不得苦的。掸掸抹抹,也是收拾得清清爽爽。为难的是头上这顶帽子。居委会主任每礼拜来监督明楼明诚认罪情况,隔壁邻舍都晓得搬进来了一户“反革命”,周边淘气小鬼时常过来扔沙子、抛垃圾、唱语录歌。明楼有时候伏案写点东西,窗前就有小孩子扮鬼脸捣蛋。阿莲往往砰一声打开房门把小鬼头都吓走。

    明楼和明诚照旧在原单位上班。只是取消了职称和待遇,工资砍成三分之一。两个人没多说什么,这还是领导顾念两个人几年前促进中法建交有功特为保留的——说的那么大,其实也就是法国特使来的时候陪着上和平饭店吃了几顿饭、开了几次会而已,明楼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想到因为这个得了“特赦”,他自己都哭笑不得。

    明楼坐的这条冷板凳是越来越往风口移。办公室不让用了,把他赶到楼梯间去,桌子都搁不下,东西就装在小巷子里摆在楼梯口。齐瀛当了研究所副所长,悄悄找到明楼:“明老师,要不然还是搬到后面工棚去,这里太冷了。”明楼晓得他为难,摆摆手说不用,这里清静。齐瀛经常找由头把明楼找去办公室,说是“单独教练”,实际上是让明楼有地方舒展地写几个字。明楼为此很感激他。

    最让明楼发愁的是手上没有研究资料。家里凡是带字的在抄家时全部被装上卡车运走了,寻是寻不回来。研究所里的资料大多老旧过时,错误百出。从前明楼订的外文期刊还能辗转送进来,现在根本不可能。他只好凭自己记忆默写从前学过的内容,跟字典词条相仿,一条条写在小卡片上,分门别类锁在抽屉里。

    齐瀛把他的难处看在眼里,偷偷把自己的借书证借给明楼,好让他能到大学图书馆去看书。他做这些都是要担风险的,明楼不敢收他的好意,怕牵连到他。齐瀛笑笑:“明老师,我有分寸的。当年我不过是个端茶跑腿的愣头青,要不是明老师不嫌弃我笨耐心教我,我怎么会有今天。我叫您一声老师,是真的把您当做老师看的。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我也害怕,这种小事体我能帮就帮。”

    当然也有齐瀛帮不了的事情。上面有什么重大讲话啦、下发什么重要纲领了,单位里就得组织学习,还要在批判中学习。其他同事不好意思来说,齐瀛就走到楼梯间和明楼拉拉家常讲讲闲话,最后说:“明老师,您看您是不是准备一下发言。”明楼就知道又要开会了,抽出一张稿纸说:“我晓得了,马上准备。”这种单位里批斗的相对斯文,明楼经历过一次,也没什么好慌张。路上看见批自己的大字报,他当没看见走过去了。

    比较严重的一回是革委会找他谈话。雪亮灯光直射,眼睛又肿又胀睁不开。折腾了一整天才把他放出来。明楼看见里面两个小后生在审讯记录上写:“……该人不向人民低头认罪,负鱼玩抗……”云云,他憋了半天没给人家指出错字来,心里感到一股沉重的滑稽。回家明诚问他受罪了没有,他摇摇头:“没事。晚饭吃什么?”阿莲说吃烩小杂鱼。明楼忽然笑了出来,越笑越想笑,笑得大家搞不厘清出了什么事情。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心平气和。明诚在第一次抄家的时候挨了打,他被反剪双手押在一旁。明楼气得恨不能毙了那两个无知的抡着皮带的青年——那把饮过血的沃尔特就埋在院子桂花树底下。人走之后他冲进乱糟糟的房间找出眼镜盒,打开,带出一层扬尘,镜片雪亮如刀锋。明诚拖着身子追进来按住了他的手,哑声说:“大哥,不行。”明楼隔了很久才放开手,说:“他们打了你四十七下。”这四十七下明楼永志不忘。

    后来他觉得疲惫。他总算明白了运动最厉害之处不在于使人受辱,而在于使人疲惫。累了,意志涣散了,就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争了,只想求个解脱。有的人受不了,就只能自己解脱自己。

    “再怎么样也不能去当‘空降兵’呀。”谢苇杭时常感慨,他听说相熟的谁谁谁又从大楼上跳下来了,必定提一点烧酒来找明楼明诚一醉方休。他是个想得开的人,这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荣辱生死就不太放在心上,不然他熬不到现在。

    明诚问他:“金老师怎么样了?”

    谢苇杭抿一口酒,笑笑:“还在意发型呢,不愿意出门。”

    金燕双在教育口受了风波冲击,给剔了阴阳头,从此就不大出门。明楼让阿莲去五斗橱里找一顶蓝呢帽出来,给金老师带去。这顶蓝呢帽是当年从法国带回来的,原本是要送给明镜,后来就忘了。前些日子阿莲晾衣服找出来,现在恰好派上用场。

    谢苇杭接过去看了看,不住称赞:“要说还是法国货赞,这么多年,颜色也不褪。我家里那位肯定是不愿意戴出去的,我叫她改个睡帽出来,免得她夜里开灯总是不愿意让我看脸。”

    明诚一笑:“老谢又乱话三千,呢帽好改睡帽吗?”

    除了谢苇杭,明堂一家也是这小小石库门的常客。解放前两家虽然关系不错,但人多事繁,来往不多。明堂全家搬到中山路附近小阁楼后,两家往来密切起来。常常是明堂火急火燎提了一小包卤菜走在前面,后面跟进来在中医院上班的大儿子明伦。厢笼里摆不开,六口人搬了桌子到门口,阿莲到隔壁阿姨家里借骨牌凳。大家趁着灯火月色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