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就聊聊旧事,聊聊明镜明台,避开那些颤巍巍抓不住的东西。明梁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明台小叔叔已经死了,后来才晓得他是在北京。六二年明楼收到明台寄来的信,里面夹了一张照片。小叔叔看起来老了一点,人清瘦,脸上挂一点微笑。明家这才知道他是平安的。后来一切都乱了,他们又失去了明台的消息。天涯海角,等着吧,总有再会的一天。
明伦三十大几没有结婚,明堂着急,饭桌上聊聊就带出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人介绍对象。明伦虽然家庭成分不好,但有正当职业,人也精神,不至于没有姑娘相中他。明伦自己不要。他爱逍遥,用北方话说,爱在家里当“散仙儿”。他的名言是:“女人多少可爱,我不忍心把她逼成一个妻子,我自己也不愿意将就做一个丈夫。”为了少听明堂念他,明伦自己搬到中医院亭子间住去了。
阿莲把最后一盘小菜端上来,明堂借题发挥:“你看,阿莲这个小囡真是不错,明伦你讨一个这样的媳妇回家,我就谢天谢地谢好安心闭眼了。”阿莲面色通红,说:“大伯伯别取笑我。”明伦眼光在闷声不响的明梁身上一转,笑笑:“我也想的,但是阿莲妹妹心里那个人不是我,我有啥办法?”
明堂就问:“阿莲喜欢啥人啊,带过来相相,大伯伯给你保媒。”
明伦摇摇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目光往对面明梁一瞟。
明堂回过神来:“诶呀!这对好!一双眼乌珠白生,这都没看出来!”
明梁停下碗筷:“大伯伯,误会了。”大家不响。阿莲笑了笑,收拾了东西回屋:“我再烫个汤,咸菜茨菰汤可以吧?”
明楼和明诚作为长辈对此也没有办法。明梁笃定要等,等叶子从江西回来。明诚旁敲侧击说这件事情,明梁总是沉默以对。明诚叹口气,叮嘱:“那你跟阿莲清清爽爽讲明。我们家欠她太多,不能再误了人家。”
阿莲听明梁说完,应了句我晓得了,没有什么特别神色。她戴上袖套做家务,扫地,擦桌子,洗衣裳,样样做好。最后袖套一摘,自己东西收拾齐整,提包走了。
明诚回家臭骂了明梁一顿:我叫你好好和人家说明,你怎么连留都不留人家?她在上海举目无亲,你叫她到哪里去?他养明梁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只有这次气极。他讲明要把人带回来,否则明梁自己也好不用进门了。
结果明梁一夜没有回来。明诚像所有惩罚了孩子后心怀愧疚的父亲一样,不睡觉等着他。明楼陪他等着,忍不住说:“你真是个劳碌命。骂也要骂,想也要想。苗苗三十二岁,不是三岁,他晓得怎么做。”
第二天下午明梁带人回来了。阿莲说:“我回来不是为别人,是为了两个伯伯。”从此不和明梁说一句话。她厂里发工资,一半寄回家里,剩下的买布买绒线给两位长辈打毛衣做衣裳。从前给明梁打的围巾、绒线裤人家不穿,她也收起来拆线重结。她毛线花样结得漂亮,隔壁阿姨常常来讨教,她又轻又快给人家讲解,一丝悲伤都听不出来。
明梁在铁路局上班,路远,弄了一辆老自行车。邻居家里小孩调皮,偷骑车子跌了一跤,小孩姆妈上门要说法。家里只有明梁和阿莲调休。阿莲说责任实在怪不到我们头上,要么阿姨我贴几个药钱好了。小孩姆妈不依,你是说我家阿宝活该啦,有你这样说话的?吵吵嚷嚷,最后相骂起来。女人指着阿莲鼻子骂:“侬是伊屋里厢啥人啊?三十岁勿嫁人,侬是不是想做‘赖三’?”阿莲气得手脚发抖。在旁沉默的明梁忽然起身大步迈到女人面前。他身量高大,女人有些发憷:“侬想做啥?”明梁低声说:“请你出去,我家里不欢迎你。”把人半推半攘赶了出去。阿莲不作声背身打开窗户。化工厂烟气刺鼻刺眼,风一吹,眼泪热滚滚。
腊月里谢苇杭又来了一趟,送来糕饼、鸡蛋和两斤白茶。明诚打趣说老谢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阔气了?谢苇杭笑笑:“我哪里舍得。叶子这只小猢狲出去不到一年居然说结婚了,昨天才把照片寄回来。我是气也气煞,她妈妈也气煞。有啥办法?天高地远!后来我也忖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了,让她自己管自己吧。”明楼说这是好事,照片带了吧。看了看,男孩浓眉大眼聪明相,不难看。明诚特意找出一支钢笔,送给叶子当结婚礼物。
明梁闷声不响,开门走了出去。过半个钟头,阿莲抓起大衣去寻人。街面冷风劲吹,树梢哗啦啦响。明梁穿一件单衣走在风里,这么多年桩桩件件事情都涌上心头来,几乎要把他压垮。生活一直如此紧张沉闷,罐头一样憋得人喘不过气。叶子是唯一照进来的光,所以特别亮眼、特别温暖。现在这光消失了,蝴蝶飞走了,中山公园里的悬铃木一百岁了,他和叶子谁也没有去看。
阿莲跟在他身后走着。她第一次觉出明梁的苦,也第一次觉出自己的苦。冷风把她的脸冻僵了,连哭都哭不出来。追出来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从今往后她还得受苦。明梁有选择,她没有。但她得咬紧牙齿熬住。熬住——为了那个“不那么糟糕的未来”。
一九六八年夏天,明家终于有了喜事。房间让给小夫妻,明楼和明诚去中医院明伦那里挤一挤。中医院前是个大缓坡,两人慢慢走上去。
明楼问:“心慌吧?”
明诚说:“慌什么。苗苗结婚我高兴都来不及。”
明楼笑:“明明心慌得不得了。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放心吧,小夫妻结婚了自家搬到单位宿舍去,你想操心都没机会。”
明诚说:“我操心有用吧。苗苗大了,我还想什么,顶多盼他多回来吃几餐饭。”
明伦把床让给两位长辈,自己打地铺。半夜里听见楼下吵嚷,原来是一群穿军装的学生在马路上晃荡招摇,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沸沸翻翻。明伦骂了一句,躺回凉席。明诚悄悄握住了明楼的手。两个人在黑暗里也能看见对方眼睛,听得见对方的密语。
睡吧,这世界总不会一直这样的。
明梁结婚的时候,明楼把那部给明诚发蒙的《史记》送了出去,嘱咐苗苗好好保管。扉页上手抄了几句西洋诗:
“我们仍有英雄之心的勇气/虽然被时间和命运耗损/但意志坚强/要斗争、要探索、要寻找/绝不屈服。”
第七章07
一九七九年,明楼和明诚得了平反,恢复一切名誉待遇。两人搬到临近淮海路的一幢小楼,横过几条马路就是明公馆。没有人提起曾经是此地主人的一家人,但他们还称呼它为“明家老屋”,如今成了水利局宿舍所在。雕花铁门拆掉了,白色大楼四面窗户都伸出晾衣杆,各色衣服在风中飘飘荡荡。原本的花坛全部铲除建了二层砖木小楼,有妇女端了洋盆在门前洗衣裳,狐疑地看着两个人:“啥事体啦,寻人吧?”
明楼停下来问女人:“从前这里这份人家,大嫂晓得吧?”女人不耐烦回答:“我哪里晓得?屋里死鬼说这大房子里从前住了大资本家,有现成家具住用,结果搬进来空空荡荡,蚂蚁也没留一个。”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表情变得警惕:“侬和这份人家啥关系啦,是不是来讨房子啦,问东问西做啥啦?”明诚低声问:“大哥,进去吧?”
明楼摇摇头,和明诚说声:“不用了。”走出马路回头一望,白楼破败,墙垣坍圮,无尽萧条景象。只有从前所种雁来红在墙根壁缝里兀自灿烂,层层累累不绝,是市井红尘中唯一亮色。
明楼看了一会儿,默然不语。后来提醒明诚:“改天齐瀛来家里,告诉他不要再往房管局打报告了,看看能不能把那些书找回来才是真。”明诚应了,两个人慢慢沿马路走回小楼去。现在他们管那里叫“家”了。
齐瀛隔一天来了,明诚把明楼的意思说给他听。齐瀛不解:“明老师怎么又不要了?好不容易有点眉目……哦,对了,从前那批家具是拉到上海体育大学仓库里了,我托托人看,是不是能拿回来。”明楼说:“都是好木头,长久不用也坏了,不找麻烦了。”又问:“书还寻得回来吗?”齐瀛说:“书是难寻回来了,只能靠所里经费再买。唉,现在买书也不易呀。”
明诚拿出两百块钱交给齐瀛,算作明楼赞助的书费。齐瀛起初不肯收。明楼说:“我这笔钱算是给所里的,百废待兴,没有资料怎么搞研究?”齐瀛这才仔细把钱藏进公文包内袋里,还坚持立了字据。
明诚留齐瀛吃饭,齐瀛推说所里还有事情,我回去看一看。明诚笑笑:“什么事情大中午要回去。阿莲今天带莱莱回来,一起吃吧。”齐瀛不言语,三磨两磨又把公文包放下,到阳台上打理他送过来的茶花。
十一点钟阿莲过来了,明莱进门就大爷爷小爷爷一通叫,满屋子乱窜。明诚开了一个糖水罐头给小孩,阿莲说爸爸你少给他吃这个吧,牙齿都龋光了。明诚说,难得来嘛,我和你伯伯都不吃的。齐瀛过来打了声招呼,阿莲笑笑,齐大哥也来了,正好,今天有小黄鱼,请你吃黄鱼煲。齐瀛挽起袖子,我来帮你剖鱼吧。
趁两人到厨房料理,明楼把小孩叫到身边,问他:“莱莱,齐伯伯是不是去你那里找过你姆妈呀?”明莱放下罐头,叼着勺子点了点头:“嗯,我姆妈下夜班他都去接的,我在楼上看见了。”明诚问:“莱莱,那你欢喜齐伯伯吗?”明莱说:“欢喜的呀。他教我骑自行车,我现在已经学会了。”明诚又问:“爸爸和叶子姆妈最近有打电话来吧?”明莱说:“有的,打到姆妈厂里,我正好在,姆妈让我接了。”明梁和明诚互相看了一眼,明诚摸摸小孩头发:“慢点吃,好吃午饭了。”
下午三点钟明莱要去学围棋,阿莲收拾了家里要把小孩带走,齐瀛也站起来告辞。明诚叫齐瀛先带着小孩下楼推车子,阿莲留下来说几句话。阿莲在炉子上坐了一壶水,边擦手边问:“爸爸,有啥事体?”明诚让她坐下,说:“阿莲,你这么多年辛苦了。”阿莲笑笑:“爸爸怎么想起说这个?”明诚停顿片刻,说:“阿莲,你……不要光考虑莱莱和我们,自己的事情也要把握好。”阿莲听出意思了,还是笑笑:“我自己再讲吧。现在厂里忙,刚刚引进新机器,我其他事体都不想的。”
明诚看了眼明楼,明楼从沙发上站起来,递一只盒子给阿莲。阿莲打开看了,锃亮一只手表,上海牌。明楼说:“以前没有条件,这个手表是我和你阿诚爸爸送你的,你套着看时间方便。”阿莲不说话。明楼说:“好孩子,自己事情不要耽误了。你是有主见的,只要自己想清爽,我和你阿诚爸爸都支持你的。”阿莲红了眼眶,取出手表戴到自己腕上,忍住鼻酸应了一声:“伯伯,我晓得了。”
她走下楼,齐瀛牵着明莱在楼梯口等她。齐瀛见她双眼通红,慌慌张张问:“怎么了?是不是明老师不高兴?”阿莲摇头:“不是。他俩什么都知道的……要我自己拿主意。”伸出手给齐瀛看手上腕表。齐瀛松了一口气,不由傻笑:“是这样,是这样,我心落肚皮头了。”一把抱起明莱就跑:“莱莱,走,齐伯伯带你吃汽水去!”阿莲推了自行车追在后面:“吃完罐头还吃汽水,牙齿要甜落光了!”
过几年上海响应中央号召批判地引入西方经济学,主管经济工作的领导看了一圈无人可用,有人就想起赋闲在家的明楼来。明楼于是重新忙碌起来,返聘回研究所。时常有市委或者大学的车子停到小楼底下,等着请他去做讲座。明诚就装好一玻璃罐子开水,拿阿莲织的杯套套上嘱咐他带着。
在家的时候两个人除了聊聊天,就是各自坐桌子两边整理明楼这么些年攒下的小卡片。小卡片足有一整箱,明楼在楼梯间里摸空写成的。明楼活动活动手腕,抬头看见明诚还在奋笔疾书,阳光照进来,照得明诚灰白鬓角绒绒一层光。动乱里有一年几个毛头电工来整修研究所电路,总闸在楼梯间,几个人敲敲楼梯间的门不应就把锁撬开了,有个没轻没重的拿了箱子踮脚。等明楼回来就看见地上卡片散落如雪片,他站立半晌,弯下腰一一捡起来。那天晚上,十五支灯光下,两个人也这样头碰头一张张抄录过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