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送,真的雇了你也是这样,饭菜都由我过来端。只是雇你,不是买你为奴为婢。”连自称都变了,真怯得紧,又不是大宅深院,恨不得家养的都是头牌花魁。陆言瞧得真真切切,她是竭力想留下这份工,他对菜的色与相十分满意,如果老爷也喜欢,这人就可以留下了。近来老爷病得越发严重,离不得人,否则也不必单着风险雇外人进门。
他要见见杀父仇人的模样!江止戈还在尝试跟上去:“馒头太硬了…切成条和葱一并炒的……”
陆言瞧了眼那炒馒头条,像一盘油汪汪的荤菜,还真没认出来。
“俺们家里都这么吃。”江止戈见他想走忙跟上,亦步亦趋的跟了两步,又觉得贴的太近,略一退后再想跟。然而陆言走得太快,仿佛是怕菜凉了,江止戈只能远远看个背影。
付出那么多!费心费力换妆做饭,连仇人一面都没见到!
江止戈焦急等待,陆言送回来时,他已经收拾好厨房,见到他又有点不自在。
半口饭菜都没剩下,盘里飘着黄绿的菜汁,油星斑驳泛着白花。
陆言没吝啬笑脸,可惜没人看见,他也好久没这么同一个人说那么多话:“老爷决定雇你了。今夜有点晚,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也可以暂且歇下,行李明天再回去收拾。”
“不回去了!”江止戈提着颗心呢,哪里能让他送,拦路抢劫似的抢着话,“万一爹娘反悔了就回不来了,家里没的行李,全部只有这一身衣裳。”
成亲于这等姑娘而言是一场没有感情的买卖,是一辈子的□□。陆言没说什么,只道:“我去拿褥子过来,缺什么明天再置办。”
第4章 老爷
翌日早饭,还是陆言来厨房端。
这样不行,江止戈昨晚就想好了对策。
因为心里有事还不敢抬头,江止戈没看见陆言浑身都湿了,倒是有一股盐渍的汗味,江止戈甚至怀疑是他身上的味道。这身衣服实在太脏了,难怪昨晚陆言还顺便送来半个月的月钱,说不算在工钱里叫她看着给自己添置点,不就是嫌弃“江小歌”又穷又脏嘛!
陆言敲着江小歌急急忙忙的样子,误会她心急如焚要去扯一身新衣,便没有说什么,加上刚练完武没工夫收拾,在一个大姑娘面前他这样有点丢人了。真是的,请的是个厨娘又不是丫鬟。
果然,陆言来端午饭时,江小歌换了身新裙,素色麻布,结实耐穿。合体合身,还合这么个怯懦性的姑娘。
来不及量身定做,江止戈买的是成品裙,他的身子较姑娘还是偏壮。他昂首挺胸地进去,那掌柜的眼神便有些别韵,等他换了衣服出来,略小的裙子紧绷着胸和腰,他便认出那是色眯眯的眼神。
掌柜的是个登徒子,但江止戈不是个真姑娘,男人和男人之间经常勾肩搭背,他也习以为常。不过叫人拉个小手摸个假胸,当然不敢叫多摸,免得摸出问题,白白得了件裙子,一钱只花了两个铜板买了根木簪,江止戈觉得他得赚个了满钵。
陆言多打量了两眼,本来没什么,这么一顿,倒是被拦下来。
江止戈央求着:“让俺……我、我去跟老爷道声谢!”抬起头迅速沉下去,一口气吐出来,“爹娘说,要知道感恩,得当亲口说才真切。”
陆言个高,江止戈只及他胸口,第一次正眼瞧见这姓陆的模样。他说不出口,不是不好看,这人高得如家门前伴他一同长大的柳树。这一眼,足够江止戈把陆言的模样印在心里。
这下陆言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不是不能谢,只是……陆言面露为难,呼了口气,语气听不出冷热:“行,你跟着来吧。”
偏偏江止戈是个不敢抬头瞧脸色的,不晓得陆言在为难。哪怕瞧见了,凭他那股冲动,也要瞧一瞧杀父仇人的模样。
哪有在正房用餐的。江止戈出生穷苦,他娘却是出身富贵,给他讲过富贵将相人家里天条一般的规矩。
主位已经坐了位老人家,江止戈等不及,望了一眼,有点不敢相信,他的仇人那么老了?那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老态龙钟,坐在那里,垮垮的像是要融化的一坨。
陆言把菜摆上,见老爷的眼神就没有从厨娘身上移开,也没泛糊涂,放下提着的心:“老爷,这位就是江姑娘,过来道谢。”
那位老爷端坐主座,不声不响。
江止戈低着头瞧不见,这人肯定跟他爹打过交道,说不得能认出他来:“多谢老爷。”这话说的干巴巴的,像什么样,“多谢老爷,老爷喜欢吃吗?”
陆言不忍看她怯怯的模样,眼见老爷没发话,便把人打发走了:“你回吧,他知道了。”
谁知江小歌前脚踏出院子,后脚老爷就发话了,孩子气似的:“小陆,你这媳妇儿这回肯定怕你了!刚才的下马威如何!刚才是不是连你也怕了!”
陆言瞪了他一眼,老爷的糊涂越发严重,每日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
“怎么不说话了,害臊啦?心疼啦?哎呦喂,回头画两张春戏图给你赔罪还不成吗!”老爷不清醒时,说话利索的很,清醒时反而说不出几个字来,此刻语速快得像是给天戳了个窟窿,“两张不够,给你画二十张二百张!”
陆言不敢回他,便拿菜堵住老爷的嘴。
老爷一幅字价值千金,一幅画王侯将相难求。现如今虽然疯了,底蕴还在,咿咿呀呀说胡话,细听都是金句妙言。不过区区两百张图,说不得还真画了!
陆言堂堂男子汉,至今还是个童男子,半羞半怒:“吃你的饭!”
第5章 习武
复仇心战胜了怜悯。老爷没什么好怕的,江止戈只忌惮陆言。
陆言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练家子。江止戈不懂武功却羡慕不已,幼年常在村东村西寻了根棍子假装行侠仗义的豪杰,如果他那惨死的爹还在,定然会把自己培养成举世无双的大侠!
凭他这么个不懂武功的人要想报仇雪恨,自然不能硬碰硬,他要想办法取得信任才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爹当年跟着那位老爷在朝当官做事,没想到偏偏是他最信任的老爷将他推到了风尖浪口,只能带着一家人远逃京城,最后还是丧了命,留下江止戈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江止戈下定决心赢得那两人的信任,那个不让他擅进的三进院,说不得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秘密。
因为心里想着刻意讨好,江止戈厚着脸皮上贴,陆言再一次湿漉漉地来端早餐时还道:“陆公子,你多吃点……”
这话,陆言一天之内听了两回,江小歌说了一回,老爷也说了一回。
老爷瞧着陆言三口两口喝完了一碗粥,觑着时机,接下空碗,殷勤备至地给他盛了碗粥:“刚练完武,辛苦辛苦,多吃点。”
陆言知道老爷疼他,像是疼亲生儿子那般的疼,糊涂时也刻刻记得这种疼。他和老爷之间是平等的,如今当牛做马的伺候也是心甘情愿,但还是有种欣慰。虽然老爷手一抖,撒了半勺,桌子还要他来擦。
他想起江小歌也说过这话。
江止戈对陆言这早上就湿漉漉的一身倍觉奇怪,这日买菜回来的早,看见陆言蹲在井边搓着一盆衣服。
陆言力气大,两三下把一件衣服搓干净,着急忙慌的,似乎做件不可告人之事。
江止戈瞧着他就不觉好,自然认为陆言行为不可告人。
陆言除了洗衣服,还会劈柴,水缸没水了也会主动打满。但江止戈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怯怯,从未主动提过。除却洗衣劈柴挑水,江止戈一日之内也见不到他几次。
江止戈整日都在琢磨寻合适由头进三进院。
这日,江止戈早早去集市上买了只鲜活母鸡,绑了两条腿倒提着搁在院子里,理了理衣服,好整以暇地站在三进院大门前。
江止戈面上正大光明,内里却偷鸡摸狗,他估摸着老爷在正院,陆言说不得也在,机不可失,正好可以溜去两边侧院看看。他贴着墙小快步地走,绕过东厢房进了东院。
东院里乱七八糟堆着大小不一的石锁,扎得粗糙的草靶和手工弓箭,几只新旧不一的长棍靠墙而立。绑腿绑臂还湿哒哒地平躺在台阶上晒太阳,石阶上浸着一圈汗渍。
江止戈看着石锁心惊胆战,随便一个都能砸得他魂飞魄散!他看向台阶上的一排,忽的明白为何每早见到陆言都是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是在早饭前练武。
身后像是雨水打在石头上,哗啦啦地响。
陆言被老爷当面调戏他的“新媳妇”,壶里是昨天烧的水,借口泼水去院子里缓缓,便看见江小歌站在他院子的门前。他难得地昂着头面色略呆,侧面能见那只漆黑瞳仁灵光的很,搁在陆言眼里,像是伤口里新抽出的芽。
陆言不记得说过不能进入这个院子的吩咐。
江止戈牢牢记得,他吓得想躲院里去。
陆言一贯喜怒哀乐不上脸,滚烫的脸也不露红色。
江止戈越瞥越怕,好像他手里举着个石锁,慌里慌张,把准备好的话倒出来:“上街时看见老母鸡还不错,是人家自家养的,听说熬汤最补了,可我不会杀。”
陆言似乎没有生气,江止戈跳动的心才悬下来,听他的吩咐进厨房烧开水。待江止戈坐上水再出来,院子里刚才还昂首挺立的鸡已经一动不动。
江止戈蹲下来瞧地上断脖鸡,血放了整整一碗,他自己的脖子竟然酸胀起来,好像被谁用一只手掐着,古人言做贼心虚,他虽不为贼,心事重重起来也有些做贼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