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川椒
又过了一日,陆言才端走饭,江止戈没收拾好厨房,就见陆言回来了:“老爷想见你。”
陆言多数时候总是能惊到他,来不及埋头装鹌鹑。这一路并不远,江止戈忧心忡忡,心里有鬼,陆言语气严肃,江止戈盯着他的脚后跟看,一只鞋帮沾泥后跟拧皱,一只干净后跟几乎没有褶皱,似乎不是一双鞋?
江止戈原本以为他是暴露了,要被拿去兴师问罪,被自己唬得心慌意乱。
陆言以为江小歌是怕老爷,按理说这些日子他与江小歌应当是熟络了些。奈何姑娘像是个养不熟的,童男子又整日被糊涂老爷调戏新媳妇。
江止戈觉得这日瞧见的老爷与上一次不一样,似乎两次看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明明都是老得要垮的模样,这一位却如尊入定的古树。
“江姑娘,住得可惯?”
江止戈“啊”了一声,意识到他现在不是个大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大姑娘这样就失礼了。忙退后一步,捏着裙摆,这裙子正是他七个铜板买来的那件,浣洗干净又细细缝补,像件百家衣。
“老爷。”江止戈掐着嗓,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习、习惯,吃得好,陆大哥叫我每顿留点下来吃,老爷和陆大哥吃啥我吃啥,褥子里也都是新棉花,白花花跟云似的,地里种都种不出来。”
老爷看江止戈面露新奇模样,倒是叫他弄得一怔,半晌才回过味来,咂着嘴,像是品着桌上吃了两口的菜:“姑娘是蜀中人?”
“蜀中”二字,江止戈自然是再熟络不过,但江小歌与蜀中无半点关系,他扬起头面上不露破绽,一双眸子益发晶亮无辜:“啥是数钟?数多少个钟?那得去庙里,明儿就去数去。”
老爷鸡同鸭讲,赶紧摆了摆手,免得这姑娘当真明日跑了一遭:“蜀中是个地方,菜里有川椒,我以为你是蜀中人。”
江止戈大小吃到大的料,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他忙解释:“这个啊,卖料那人说这个炒菜好吃的紧,荤素都能抓几粒进去,又麻又香。”
陆言这才知道老爷唤江小歌来做什么,瞥见那白菜里几粒暗红的川椒,他对这玩意熟的很,每顿又都是只吞不嚼,自然不曾留意。老爷胃口不如他,饭菜都是多看两眼才吃。
老爷有个属下是蜀中人,跟自己似的当亲儿子养,只可惜下场不好,惨死不说,留下孤儿寡母更是不知是死是活。老爷年龄越大,便越是想起这些事,定然是百感交集,极喜极悲频频刺激对病情更不利,实乃大忌讳。
江止戈像是犯了错,手指绕着裙,委委屈屈鼻头都憋红了:“那下次不放了。”
老爷微微摇头,语气是老人家哄亲孙女似的慈祥:“没关系,该放便放,老爷我喜欢吃。”
“老爷喜欢就好!”江止戈放下绕裙的手指,像是被百家衣祝福的孩子,喜气洋洋,“那我以后学着多做些菜样,免得来来回回那几样,老爷常吃,爱吃也得吃腻了。”
江止戈在前走着,陆言三步并两步拦着他。江止戈一瞧他脸色阴沉,便不敢抬头,心里更是打鼓鸣锣慌得厉害,只怕是刚才说错了话恼了他。如此心底虽然慌乱,可也不乏幸灾乐祸。
陆言惦记着老爷,语气难免重了些:“以后做菜莫要再放川椒,现有的都丢到外面去。”
这两人一阴一阳的,一个说好吃,一个说莫要再放,江止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老爷明明才说过……”
“不听他的,听我的。”陆言心酸上涌,念起老友,竟比老爷还百感交集,当着大姑娘的面,眼眶红了,像是不把这姑娘当外人,只得背过身去。想他自己下过刀山蹚过火海,抽筋剥骨眉头不皱,却被几颗幺麽川椒迷乱了心境。
江止戈面上唯唯诺诺地答应,暗里呸了一声,心道做贼心虚。这两人肯定是想到他爹了,他爹便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少小离家,可嘴里依旧是改不掉的蜀中味儿,买不到地道川椒,便大价钱托人稍带。
第7章 早练
自那日之后,陆言发现老爷清醒时,总念叨着要见厨娘江小歌。陆言只怕他悲喜交加气血上涌,撑不过去,这么大年岁的老人家都是说没就没。因而老爷要求十次,最多能有一两次能见到江小歌,其中多数还是因为他在晚上清醒,人家江小歌大姑娘未出嫁,又不是来做丫鬟的,哪里能在晚上见面。
江止戈来者不善,面上刻意讨好老爷,好叫他二人对他都不设防范,终有一天让他得以手刃仇人。古有越王卧薪尝胆,且今有他江止戈扮女演孝。
陆言对老爷见江小歌有所顾忌,故而时时刻刻盯着,警惕着稍有不对便把他二人分开。江小歌说起上街买菜的趣事,都是竖着耳朵听来的东家长西家短,说起话来也不见外,每每将老爷哄得开怀大笑,陆言这才逐渐放心。
清醒的老爷把江小歌当成亲孙女,糊涂的老爷当江小歌是儿媳妇。陆言不敢让江小歌和糊涂的老爷碰面。
老爷糊涂时是老顽童,任凭他犯痴犯傻撒娇撒泼,陆言也不予理会。后来老爷以不肯吃饭威胁,陆言无可奈何,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改了习惯,端饭时叫江小歌一并过来,心里七上八下,只怕老爷糊里糊涂开始调戏他的“新媳妇”。
江小歌黄花大闺女,老爷日日调侃,没的也要说成有的。陆言暗中担心,怕毁了姑娘清白,所幸老爷见到江小歌,糊涂稍有好转,也着实没有乱说过。
江止戈觉得这样不行,每日只有片刻功夫进正院,根本无从下手。他有一包蒙汗药,缝在亵衣里,量有限,必须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让陆言喝下去。江止戈知道像他这样的习武之人,鼻子都能嗅见蒙汗药的味,得与这两人更亲近点才是。
“让我来照顾老爷吧,除了买菜做饭,每日闲暇时也甚多,怪无聊的,我能给老爷当个丫鬟,端茶递水捏腰捶背。”和老爷相处数次之后,江止戈央求着,“不是想多赚,一个月还是二钱就够了。”
陆言却摇头:“不是不让,是你照顾不来。”
江止戈没能明白陆言的意思,什么叫照顾不来,哪家不是丫鬟端茶送水?还没见过五大三粗的男人做这些。
这日天未亮,陆言照例早早起了在院里练武。书不可一日不读,武功亦不可一日不练,一日不练倒退千里。陆言是个武痴,早年一心求武,无暇其它,而今更理解武功的重要,尽心尽力照顾老爷的同时更放不下武功。
江止戈也起了个早,打着哈欠淘米烧灶,待米入锅又搁上蔑子,蒸两个昨天白天刻意留下的大白馒头。靠着灶台,他困得头都要被点掉,才慌里慌张掀锅看馒头,热好的馒头滚烫如新,瞧不出半点是昨日剩下来的模样。
怀揣两个白馒头,江止戈被烫惬意,倒觉得这夜也滚烫,春暖花开,时令入夏,一路无人瞧也迈着小碎步装模作样地溜达到二进东院。
陆言赤着上身只穿条薄裤,练武正酣,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薄裤紧贴在身上,衬出凹凸紧致的肌肉,散发力量型的美感。
江止戈看呆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现在是个姑娘是个待字闺中的丫头。
陆言不是没听见,他好奇这个时辰小厨娘又莽撞地闯进来做什么。口口声声不许她进二进院,可每次她莽撞地进来,陆言也从未批评。见江小歌看呆了,他还以为不过是江小歌没见过习武之人,他这武可不是街头巷尾卖艺的可比,可不得叫寻常人看呆么。
大姑娘瞧男人,不知羞耻。江止戈忙低下头。
陆言抹了把汗甩在地上,抄起旁边的外衣掩上古铜色宽肩窄腰,问道:“江姑娘?有事?”
江止戈这才想起为何要来,刚才是被猪油糊了七窍,此刻回过神来,又觉胸口的馒头烫得厉害,忙掏出来递上去:“热、热馒头。”
陆言接过来还未道声谢,江止戈便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多么“出格”,转身利利落落地逃跑了。
过后江止戈再一想,也不记得当时那是何种滋味,怕也不是喜也不是,悲喜交加更不是,此后每日早早地蒸俩馒头配一二叠酱菜搁院外门槛边,不敢再莽撞进东院就是了。
第8章 凄凉
原本江止戈是不会想太多的,他一个假姑娘真小子,被人色眯眯抹手袭胸白得了件裙子都觉得赚大发了,何况这会儿子还是叫他瞧别人,按理说是他赚了满钵。
陆言不再饿着肚子练武,馒头柔软滚烫搭配五花八门的酱菜,酱瓜似绿叶,腐乳若红花,陆言吃的惬意,想他应该早点雇个厨娘才对。
两个人都没多想,多想的倒是老爷。老爷虽然糊涂了,脑袋瓜聪明的紧,整日和陆言勾心斗角,思忖如何吃包子不吃皮、睡觉不洗脸,便发现陆言早饭不仅吃的少了,还少了不少。
陆言便实话实说。
这日的老爷是清醒的,他放下筷子和馒头,语重心长道:“小陆啊,你确实该娶个媳妇了,否则等我走了之后,你去哪里?谁来照顾你。”
陆言也放下筷子:“这段日子不是我照顾你么?我怎么就不能照顾自己了。”
老爷一时心急,碰掉了筷子。
陆言忙哄道:“我知道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以前您老明里暗里带着我,我才走上正道,现在明面上看起来是我在照顾你,实则不然,若不是您老还在,我恐怕又要走上老路。您是我的尺是我的杆,我都懂。可是您也不能乱点鸳鸯谱不是,您之前告诫我,成亲要找个互相喜欢的,不兴盲娶盲嫁,忌急忌躁……”
清醒时老爷嘴里不利索,而这些确实是他一再告诫的话,虽然此刻怎么都不中听,忠言逆耳,他也有老糊涂之时,还是满意地哼哼着。
陆言见哄好了,俯下身捡起筷子擦干净递过去,无奈道:“好了,快吃吧。”
然而老爷不接筷子,陆言再一看,清醒的老爷不知何时又糊涂起来。果然老爷开始吵吵嚷嚷:“不吃了,我要吃枣糕。”
枣糕是一次江止戈上街买菜,瞧见新鲜出炉热乎的紧买了两块回来,切好摆在盘里当点心。陆言不敢让老爷多吃,只许他尝了个味儿。
许是才被陆言冲撞,今日老爷格外难哄,先是把粥打在陆言身上,继而抓起酱菜做暗器直朝陆言脸上招呼。
陆言不敢下重手,捻羽毛似的抓住老爷胳膊,就见老爷低下头朝陆言胸膛顶来,大抵是认为苦练过铁头功,能敌一头牛。陆言的胸膛比牛头硬,怕老爷顶出个好歹来,忙松手退让,这一让不要紧,撞倒桌子摔了一地的断碗残碟。
江止戈这几日魂不守舍,每每想起要给陆言下药,便不由自主地想象成功后陆言昏迷不醒的情景,次次都是半裸的身子,裤子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健硕体型。一想,他便胸口踹了热馒头似的,又热又燥又慌。
忽听见一阵摔打瓷器的声音,江止戈吃惊不小,这些日子也没少听外人传闻这里是鬼宅,虽然住着人,倒也荒凉阒寂。正院好像出了什么事,江止戈大着胆子,小心提起裙子过去张望,所见之情景出乎意料。
老爷摔了碗筷不够,吵闹起来,陆言瞧见江小歌也来了,怕老爷被看了笑话,忙俯身抱起老爷朝里间走去。
江止戈看见老爷双臂乱挥,在陆言脸上不停抓挠。他想起村里那个整日被儿女锁在屋里的老疯子,和此刻的老爷一模一样。然而无论老爷怎么抓挠,两臂也似乎有大力气,如冲天大树张牙舞爪,双腿却似被砍了脑袋的蚯蚓,从陆言的臂上耷拉下来。
这就是他的仇人?半抔黄土掩盖的慈祥老人家,疯了,还是个瘸子。
他要杀这样一个人?
陆言把老爷放在里屋塌上,不顾老爷兀自挣扎不休,便火急火燎地出来嘱咐道:“你去买点枣糕回来。”
老爷在朝为官之时,叱咤风云,被普天下所有读书人尊崇,然而晚年却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凄凄惨惨。陆言侠肝义胆不离不弃,带着他一起躲在这县城里,至此隐姓埋名,一个不再问庙堂,一个不再涉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