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依赖
陆言没想到,老爷这一闹病得更重,似糊涂又似清醒,嘴里的话半真半假,他无暇收拾地上一堆狼藉,铁打的汉子心里也是似水的柔情,拿人待物都不知如何是好,任它们躺在那里。
江止戈匆匆忙忙买来枣糕送进来,瞧见了陆言的颓废。
老爷好不容易才安分下来,躺在床上,浑浊的双目半张不张,口里咿咿呀呀似乎在唱小曲。
既然不吵,也就不需要枣糕了,这玩意上了年纪的人吃多了不好。陆言精疲力竭,好似不休不息练了三个日夜的武,接过枣糕搁在一旁,便悄然起身去正堂收拾。
江止戈准备跟过去,忽见床上的老爷竟然兴致勃勃,冲着自己偷偷摸摸地直打眼色,内里透着欢喜,像是背着家中大人偷做坏事的顽童,又悄悄看向窗台上的枣糕向他示意。
正堂,陆言正在打扫,没有注意到屋内。
江止戈眼疾手快,抄起窗台上的枣糕坐在塌边,揪着一点一点地喂老爷。
老爷胃口向来不好,这些东西都是尝尝鲜,心满意足地咂摸嘴,推壤着:“你也吃。儿媳妇,你也吃。”
江止戈听了这话懵了,捻着手里的枣糕还真往嘴里塞:“什么。”
老爷佯装怒目:“叫你也吃!儿媳妇,我老糊涂了,你也老糊涂了不成!”复又得意洋洋,摇头晃脑,“跟我玩糊涂,你还嫩的很呢。”
他说的那么认真,江止戈一时分不清真话糊话,若不是之前那一幕太震撼,他简直怀疑这老爷是故意装疯卖傻。
平日陆言从不叫二人独处,江止戈逮着机会,心砰砰跳,怕被陆言撞见,又掰了一口喂老爷,问道:“陆大哥是您儿子?”
“可不是我儿子。”老爷呡着枣糕不咽,含含糊糊,一脚踢掉身上的被,“我儿子,我儿子,我儿子……你是我儿媳妇!儿媳妇!”
江止戈想不到老爷会越说越大声,直把陆言招了来。他本是可惜话只问了一句,糊涂人说出来的还不晓得几分真几分假。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陆言又是个武痴,虽然在正堂,倒是什么都听了去。此刻看见塌边的江小歌竟敢擅自喂老爷吃食,本该勃然大怒,只是那怒气不晓得叫什么缠了去,浑然不觉。老爷得罪的人太多,刺杀暗中下毒者不少,陆言自然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叫老爷随便吃喝。
江止戈一见陆言,就把什么儿子不儿子的话给忘了,满脑子都是“儿媳妇”三个字,糊涂人说糊涂话,他也一直装羞怯不敢看人的模样,想起那日天未亮看见的景象,只低下头快步溜走了。
至此老爷的糊涂越发严重,寻常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清醒,现在日复一日见不到清醒,对江小歌的依赖也愈发重,有次闹着要她来喂。
陆言自然是不肯麻烦江小歌的,举着一勺子饭菜追着老爷喂。
老爷不肯张嘴,左摆右摆,陆言一时急了想往把勺子硬塞进老爷嘴里,结果磕掉一颗松动的牙。老爷张开嘴,似乎不觉疼痛,面无表情地吐出牙,看着黄白的牙和艳色的血大感好奇,直问:“这是什么?”
陆言当场给了自己一巴掌,暗骂自己愚蠢,老爷半个身子埋了黄土,最后的日子叫他开心活着有何不可?娶个姑娘叫他有儿媳妇尽孝又有何不可?何况自己也不是不喜欢江小歌。他想就此跟江小歌表明心意,至于她的两个弟弟,莫说娶两个媳妇的钱,二十个他都掏得起。只是这么一来,又多了几分要挟的成分,他莫名的觉得江小歌那样的姑娘不该被这种东西束缚。
江止戈照顾老爷的时候多了些,每日除了上街买菜做饭,还要喂老爷吃饭。老爷只喜欢他的“儿媳妇”,江小歌一来他就黏着贴着,陆言便担下了刷碗等其它活儿。
陆言练武的时间也更长了些,日日起得更早,江止戈本来是趁着他还没练武就送馒头,好几次来时陆言已经浑身大汗淋漓。面前是浑身上下都健硕澎湃的肌肉,江止戈想瞧又不敢瞧,满心满肺以为他是羡慕与嫉妒。
陆言日日夜夜练武,在江小歌照顾老爷时,没了家务可做,也觑着空练武,发泄似的。
第10章 通缉令
江止戈躲在被窝里,没少扇自己巴掌,又不敢多扇,怕脸肿了被发现端倪。每每见到老爷,他都生不出来恨意,反倒是愈发怜悯心酸。只得劝说自己,残疾与糊涂已经让他罪有应得,杀了与苟延残喘的活着比起来,其实是一种解脱,他要看着仇人受刑。
而陆言的痛苦,江止戈似乎也能感觉出来,他想起来他娘缠绵病榻那段日子。他娘是突然病倒的,毫无征兆,那日他从田里回来看见他娘在地上昏迷不醒,村里的赤脚大夫叫他准备后事,他不信,背着娘连夜到了县城,县城的大夫也叫他准备后事。
后来娘在病床上挨了二十来日,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江止戈浑浑噩噩,记不清是如何过来的,就像这段日子,也是如此。
陆言眼见老爷愈发不好,知道他是大事将至,用习武消耗体力压榨内里的心急如焚,他日夜瞧着江小歌在老爷面前殷殷切切端茶送水,好像瞧着自己。而江小歌对老爷尽心尽力,偏偏不敢抬头看他,像是因为知道他想说什么话而羞涩。
二人各怀心事,心照不宣,在照顾老爷上却都是毫无保留的付出。
许是心意感动上苍,这几日老爷身子好了不少,江止戈照旧上街买新鲜菜,近来老爷只能吃流食,他想着做点粥,陆言也消瘦不少,得烧点开胃下饭的,好叫他多吃点,日常习武的体力消耗大吃的也多……
之前江止戈不知道一顿当烧多少分量,陆言送回来的盘子都是空的,几次连菜汁都不剩,后来才意识到是不够吃。
江止戈割了半斤瘦肉,预备着煮粥用,耳畔尽是闲言碎语。他如今愈发没有姑娘的自觉了,没出嫁也没许配人家的姑娘抛头露面本就是大忌,他还昂首挺胸,一副胸怀大计的模样,似只傲视群雄的雌孔雀。
“你瞧见了没?唉,那小伙子长得真一表人才。”
“徐老婆子,你不嫌害臊啊,那么大的年龄了,对着人家大小伙子发春,野猫似的,怎么也不骚的慌?再年轻个二十岁吧!”
“年轻?年轻都看不上她!”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一个小伙子的相貌,江止戈好奇,忘记还顶着大姑娘的身份,便腆着脸去打探,原来是城门口贴了张通缉令,上面画的小伙子英俊非凡。直到听见有人在身后议论他“不检点”“不要脸”“指不得是哪个楼里出来的”此类的话,江止戈才意识到他目前是个大姑娘,而他常常忘记这点,确实不检点。
江止戈买完菜溜达到城门,人头攒动,他挤上前去看通缉令,登时吓得不轻。那张脸虽然年轻了不少,是十六七的模样,但是陆言无疑。这些日子里,江止戈也没少观摩,这时才回忆起来,陆言从不出门抛头露面,似乎是不想叫人看见他的长相。
安然回了宅邸,江止戈装作没看见通缉令,把买来的菜烧了,粥也精心煮好,原本以为两人都会食欲大增,老爷吃了两口又不肯吃了,陆言也一如既往的咀嚼饭菜,面无表情,没有察觉到今日残肴的变化。
江止戈只知道他的仇人罪大恶极,没想到仇人身边的高手竟然是个土匪,一时间心事之重,也记不得做饭烧菜时撒了多少盐,囫囵烧的饭菜,被囫囵吃着,分不清是做饭的人没心没肺,还是吃饭的人百感交集缺了心思。
第11章 心迹
陆言连续几日失眠难以入寐,只能起床练武,练到筋疲力尽手指也抬不起来方才肯回屋歇息,稍睡片刻。老爷作息随天,天亮醒天暗则眠,因而早上总是醒的早些。陆言白天力竭,晚上难寐,个中痛苦咬牙强忍。
这夜他更是睡不着,也不再练武免得明日无力,趁着夜凄迷出去走走。这一走,倒是瞧见了城门口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的自己惟妙惟肖,正是自己少年时的模样,若不是是熟悉的人还画不出。陆言一面瞧,一面想起今日江小歌的怪模怪样,他定然是瞧见了通缉令!
陆言走到江小歌的房门前,踱步徘徊,思忖该如何言明。然而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说不得江小歌已经趁机报官,现在不过是在行缓兵之计。
更阑人静,陆言发现他竟然没胆了,当年做土匪时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不能寿与天齐,后来纳入老爷麾下,方才真真正正体会到生活与各种酸甜苦辣。他年轻时犯过错,他愿意付出代价,但绝不能是这时候,他还要送老爷走,至少让老爷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走得平静详和无牵无挂。
江止戈心里装着各种秘密,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撑爆了,哪里睡得着。他想老爷既然是恶人,陆言就是为虎作伥,两人沆瀣一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言像是有意暴露,睡不着的江止戈自然听见了,来来回回的声音,像是画地为牢,把自己圈住了。
江止戈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又细细整理了一番,方才推开房门。
陆言一直听着屋内的动静,想着江小歌会如何指责自己,庆幸没有贸然求亲的同时,又懊悔没有求亲——求亲就是他的人了,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土匪她也得认!
“陆大哥。”江止戈低头,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陆言没有言语,像是风雨不惊的树。
江止戈一咬牙,狠下心来,跪在门前。月光皎洁,衬得他一头乌黑的秀发,沉重得像是一锤定音的惊堂木,他咬着牙:“陆大哥,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早上是看见了,模样像你,但我谁都没有说。”
陆言懊悔不跌,只觉得他是无理取闹,他何必怀疑呢,哪怕是真的是江小歌,他能把她怎么样!他可不再是通缉令上描述的那个刀头舔血的陆言!
江止戈继续道,字字都如犀利刀锋划过陆言的脸:“我不会说出去的,陆大哥,我可以对天起誓。”
陆言忙道:“是我不好,不该如此。”他想过去扶,又觉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
直到陆言临走时,江小歌还跪在那,纹丝不动。待到合适机会,陆言想,他就告诉江小歌娶她为妻,至此一生一世,只要她一人。而从那之后,陆言着实觉得江小歌待他非比寻常了。
至于江止戈,也不是个木头疙瘩,不是没有察觉。事实上他心细如发,洞彻心里每一种感觉,他意识到必须开始回避。
陆言只觉得这是一种亲近,一种接受,一种矜持。
江止戈一面看着仇人受苦,一面心生怜悯,这并不矛盾。他想着老爷哪日清醒,必然是回光返照,那就是他说出真相之时。而陆言,自然是不能叫他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