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屋内再一次只剩下陈令折一人的时候,他松了口气,他不喜欢同人打交道,有人因此指责过他的傲慢、他的无趣、他的死气沉沉,那种指责是真实的,不带半点玩笑意味的,陈令折能够从那语气中捕捉当真实存在的厌恶和不屑。
尽管是在那样的情绪,那样的情感下,他们仍能够抛去这些不愉快在床上做爱。
是的,那是陈令折曾经的恋人。
他从未标榜过自己是同性恋,只是机缘巧合下被人捆绑在感情的线上,这一捆就彻底地把他捆在了深渊,再也没有机会攀爬而出。
陈令折还记得第一次遇见章萧的时候。
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夜,这座城市不可多见的下起了雪,虽说是雪,但却更像是雨,落在衣服上就潮湿了一片,只有望向昏黄的路灯时,才能清晰的看见,灯泡底下纷飞的白黄色雪花。
他刚结束便利店的兼职,骑着自行车往家赶,而他的目光被路灯底下的雪花所迷惑,一时没有注意到拐角处车辆的闪光灯,就这么没轻没重的撞了上去,像一出戏剧化的故事,撞上的就是章萧的车。
车没有太大的问题,陈令折则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潮湿的地上,那一瞬间,他再一次想起了六岁那年那场剥夺了父母生命的车祸,大脑袭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令他难以摸清思维。
章萧从车上下来,看得出他同样也刚结束工作,仍西装革履,面上带着一丝疲倦,疲倦中夹杂着惊吓--没有人遇见这种事情还能够冷静下来。
“你没事吧?”
陈令折不清楚自己有事没事,只觉得疼,疼痛感铺天盖地般地席卷过来,吞噬着他每个鲜活的细胞。
他低声嘟囔着:“--疼。”
章萧皱了皱眉,“我带你去医院,能站起来吗?”
陈令折试图站起来,但挪动右腿所带来的疼痛感让他着实乏力,咬着唇摇了摇头,张小说:“我先把你的车装上,再抱你上去。”
陈令折抬头看他,眼前的男人逆着光,看不清眉眼,只能隐约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充满棱角、缝里的轮廓,这让陈令折觉得这是个难缠、难搞的人。
显然,事实证明大部分人的第一直觉都是意外准确的。在两年以后,陈令折深刻得认识到睡在自己身边的章萧有多么难以令人捉摸,直至把自己一同拉入了无法攀爬的深渊。
章萧将车装在后备箱,后备箱的门无法关紧,他只用一根绳子固定住,随即转回身,调整好姿势,小心翼翼地将陈令折横抱起来,不过,再怎么小心翼翼,挪动位置依旧会触碰到受伤的地方,陈令折无法控制地倒吸了一口气。
章萧说:“别担心,没事,放轻松,我会负全责的,不会有事的。”
陈令折抬头看着章萧的下颌骨,这个角度看去,棱角似乎又圆润了起来,在这冬天的雪夜里,冬天的昏黄灯光下,陈令折那颗心脏不合时宜地跳动了起来,扑通扑通,像跳水的鱼。
骨折。
陈令折的右腿骨折了。
章萧抱着一脸的歉意站在陈令折的床前:“非常抱歉,我会负全责的。”
他这么说着,陈令折想了想,自己也有错,总不该在骑车的抬头走神。
“需要我帮你联系你的家人吗?”
陈令折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人。”像一只落难的狗。
“啊,抱歉。”他脸上的歉意更浓了,“医药费我都出了。你好好在这养病,我每天下班会来照顾你。”
这让陈令折感觉自己像一个碰瓷儿的,“其实没关系的,我也有错,骑车不注意看路。”
章萧笑了笑,摆出无奈的姿势:“如果我也骑自行车,就不会害得你骨折了。”
你看直到现在,三年后的现在,分开一年后的现在,陈令折仍然能够将初次相见记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什么地步呢?仿佛有人将当时发生的所有,一帧一帧地拍摄下来,每一张的画面都被拉高清晰度、被锐化、被颗粒化,让毛孔和神色都被放大到一个深刻的地步。
陈令折喝光杯中最后一口酒,将剩下半瓶的酒瓶装回冰箱里,窗外的雨水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他觉得有些头疼,有些犯困,于是一股脑倒入了床褥间,叮叮咚咚的风铃声从某个无法探知的角落传进他的耳朵里,成了催眠曲。
他陷入了沉睡,只有在沉睡时,他才没有焦虑,没有烦躁。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雨水已经停歇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土壤的味道,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着昏黑的天花板发呆,直到门铃声的再次响起,才把他漂流的思绪拉了回来。
该不会是江航行吧。陈令折一边捏着太阳穴一边走向门口,脑袋里扔出这么个想法,可把他自己吓到了,为什么会想到江航行?或许是房东呢?又或许是章萧呢?--尽管他明白,章萧不可能,再也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打开了门,果然是江航行。
江航行带着笑意,眨了眨眼跟他打招呼:“刚睡醒吗?”
“嗯。”
“那正好,这个点也该吃晚饭了。”
陈令折狐疑地看着他,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嗯,是啊,该吃晚饭了。”
“我想了想,早上说下回请你来我家做客。”他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羞涩的意味,“下回可太模糊不清了,所以今晚吧,就今晚来我家做客吧,我给你下厨。”
陈令折听到这话,登时就清醒了,“什么?”
“我把我爸妈打发出去了,你不用觉得尴尬。”江航行解释了一句,“来吧,你不是一个人吗,我给你作伴。”
陈令折不大会拒绝人,更不大会拒绝这种自带热情属性的人,最终还是没头没脑的跟了上去。
有人气儿的家总归是不一样的,踏进来的,打开灯的那一秒,就是亮堂的,温馨的,和陈令折蜗居的地方全然不同的氛围,说夸张了,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江航行招呼他坐在客厅看电视,洗了些水果,拿了瓶酸奶放在桌上。
电视里正放着走近科学,陈令折吃了一颗草莓,江航行在厨房做饭,陈令折回头看他,透过半透明的玻璃门,能隐约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这让陈令折失神了片刻。
在这片刻中,他又想起了章萧,那个陪他共同生活了两年的章萧,也曾经这样站在厨房里,给他做一顿丰富的大餐。
“你有什么忌口吗?”江航行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正巧捕捉到了陈令折望向他的目光。
陈令折收了收眼神:“没什么忌口。只是不吃香菜。”
江航行笑了:“好巧。我也不吃。”
陈令折又感到了疲惫,靠在沙发上,耳边播放着走近科学那一板一眼的声音,不知不觉中他又被带入了梦中,回到了那场初见的梦,那是为数不多的,值得陈令折不停回味不停沉陷的往事。
他以为章萧只是出于愧疚和客套随便说说,也没有抱着第二天能够再见到章萧的念头。
所以当章萧提着粥和水果,又抱着公文包和一束花,狼狈地站在他的病床前时,他又惊又喜。
章萧将手里抱着的、提着的东西放到一旁之后,才拉了椅子坐下,喘了会儿气,这时已经晚上七点近八点了,他仍旧露着歉意对陈令折说:“今天应酬了一会儿,所以来晚了。吃了吗?”
陈令折只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乎,摇了摇头:“还没。”
章萧笑了,带着些得意:“幸好我顺道去买了份粥,你先趁热喝着,不管饱我再去给你买点吃的。”
“谢谢。”陈令折接过粥,低着脑袋说,又抬头问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章萧。”他说,“不好意思,这两天确实有点儿忙过头,都忘记跟你自我介绍了。章,立早章,萧,萧瑟的萧。”
章萧。陈令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记又好听的名字。
“真的麻烦你了。”陈令折喝了一口粥说,“实在忙的话,不用来看我,没事的,趁着修养我还能矿工几天歇一会儿。”
章萧笑了,站起身扯了扯领带,又看了眼手表,他蹙了蹙眉,似乎有什么急事等着他。
“你先去忙吧。真的没事儿。”陈令折说。
章萧有些犹豫:“明天我会早点来。”
“嗯。”陈令折笑了。
穿着一身漂亮西装、打着领带的章萧,言语里充满礼貌和绅士感的章萧,让陈令折无法心生厌恶,反倒有些意外的好感。
如果所有的人或事都能够定格在最初最美好的时候,让所有的意外和悲剧都死在襁褓里,是不是能够让人生变得简单变得有希望一些?陈令折不知道,他无法做这样的设想,因为所有的意外和悲剧都已经在他的生命里如数发生,不含糊不留情的,大刀阔斧般的坠落。
是一滴水珠汇入大海的恐惧和无所适从。
“令折?”
陈令折醒过来,江航行的脸贴在自己的面前,近到能够感受他的呼吸,陈令折不适得挪开位置:“不好意思,最近有点累。”
江航行站直了:“吃饭吧,吃完饭回去早点休息,不要熬夜了哦。”
是一些家常小菜,看起来像是常做菜那么一回事儿。
江航行从冰箱里取出一些酒:“作为你白天招待我的馈礼。”
陈令折觉得这人幼稚得好笑,可却不是令人感到反感的幼稚,而是一能够让人深陷轻松氛围的幼稚,想这样的人运气总归不会太差。
“你还在念书么?”陈令折晃了晃杯子,酒水与杯壁碰撞,发出潮湿的水声。
“嗯。”江航行的脸微红,“你呢?”
“很早就没念啦。”他的眸子盯着杯中酒,视线在旋转,语调的尾巴在往上飘着,“学什么呢?”
“学语言。”江航行说,“西班牙语。”
“唔。这样啊。”陈令折放下杯子,用手撑着脸,目光飘忽不定地打量着江航行,他确实没注意江航行的长相,趁着现在,他多看了几眼,是个非常清秀的男孩,干净利落的短发,一双有神的眼。
陈令折想着,像这样长相这样性格的男孩,在校园里必然是众多女孩的心仪对象。
“学小语种可不是简单的事。”
“确实不简单。”江航行笑了,“但是我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