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这段晚餐已经临近十一点,明明是上下楼的距离,江航行却仍旧坚持着要送他到家,陈令折没有力气和他进行周旋,只好默认。
他们在门口告别,互相说着晚安。
陈令折倒在床上,昏黑的屋内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半晌过后,陈令折对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说道:“晚安。章萧。晚安。”
第四章
[2018年3月17日 天气 晴 气温 14~27摄氏度]
第二天的清晨,陈令折是被热醒的,他推开被子,摸出手机看了眼天气,这座城市的温度总是这么无常,时而狂风暴雨令人心生寒意,时而又猛然来一个热烈的亲吻,满身热汗。
他脱掉t恤,裸着上身握着烟盒走到窗边,推开窗,阳光蛮横地闯了进来,闯进了陈令折的眼睛里,他眯着眼点了根烟,想着,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在这么好的天气死去未尝不是件浪漫的事吧?
搁置在桌上的水果刀反射着粼粼光芒,是一种无声的召唤,他踱了过去,拿起了那把水果刀,刀面泛着温热的温度,他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紧接着用力的按了下去,这缝里的刀面就扎进了指腹,是漂亮的红色,像那束奄奄一息的玫瑰。
玫瑰可真是神奇,不管是艳丽的时候,还是衰败的时候,都足以让人痴迷。
门又被敲响了,那一瞬间,陈令折感到头痛不已,仿佛有人拿着手术刀撬开他的头颅,在他的脑神经里寻找章萧的踪影。
陈令折放下水果刀,将割伤的手藏到背后,打开了门,仍然还是江航行站在门口,陈令折一点也不意外,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人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怎么了?”陈令折的语气显然有些不耐烦,他总觉得江航行在一点点的挑战自己的耐心,他只想安静的度过这最后的几天,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江航行到底为什么要一次两次,三番四次的出现在眼前扰乱这份清静?
江航行眨了眨眼:“打扰到你了吗?”
“嗯。”
江航行面露尴尬地往后退了退,像个漏气的球,连着声音都轻了十个度:“非常不好意思,我以为--”
“你以为我会对你这种小毛孩感兴趣吗?”陈令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语气中充满了敌意,他只想赶快赶跑这个试图参与他生活的人,他不想,也不愿意,自己的生命里再被他人掺和、搅和,然后又一次变成一团混沌。
尽管现在已经是最糟糕的状态了。
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这么糟糕的人污染了江航行,江航行应当和同龄阳光孩子一块儿玩,而不是成天来找像自己这样的,糟糕得一塌糊涂,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好的家伙。
江航行一惊,脸色都不大好看了,他觉得陈令折有些刻薄,刻薄得让人觉得刻意。
“对不起。”江航行低了低脑袋,“那我先走啦,你好好休息。”他说着往回走,在陈令折要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又一个健步跨了上来,用手抵住门:“你的脸色很不好,如果真的有事,请一定来找我。”
陈令折看着他,抿嘴一言不发,江航行松开手,朝他笑了笑,这才转身走了。
屋内空荡荡,漂浮着一层灰色的雾,这层雾以一个中心点开始旋转,成为了一个浓郁的漩涡,强大的吸引力,一步一步逼近着陈令折,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带入其中,切割、碾碎、吞噬。
午餐是随便的解决的,他百无聊赖仰躺在床上,盯着从外头闯进来的微弱的阳光,那是一方小小的光,停留在窗户前上方的天花板上,他想了很久,决定出门。
陈令折借了几盘电影录像带,准备窝在家里消磨下午的时光,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正拎着水果的江航行。
江航行空出一只手和他打招呼,他只做没看见,瞥过头去,几步跨上了楼梯,江航行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陈令折想了想昨日自己的行为,那样的自己和章萧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打住了步伐,江航行没料到他会停步,二人便撞了个满怀,水果和录像带齐齐落地。
“抱歉。”江航行说着蹲下身子去。
陈令折一愣:“是我该说对不起。”
江航行抬头看他,背着光的那张脸,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对不起。”陈令折捡起录像带,又帮江航行散落的东西装好,“早上我心情不大好,说话冲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江航行摇了摇头:“没事。”
陈令折晃了晃手中的录像带说:“你要不要--来我家看会儿电影?”
“好啊。”
狭小而昏暗的房间,一台迷你电视机悬在壁上,二人窝在小型沙发里,陈令折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点着烟,双腿支在沙发上,整个人弥漫着一种萧条而忧郁的气息,江航行用余光瞥他,仅仅是漫不经心的一道余光却仍被陈令折给捕捉到了,但陈令折不为所动,佯装并未发觉身旁青年投来的目光。
电视机里放的是《2001太空漫游》,其实这部影片陈令折已经反复看过许多回了,这是他最爱的一部影片,也是章萧最爱的一部影片,他们常在无所事事的深夜,一起窝在沙发里看它。
与其说是看电影,更不如用消磨时光来得贴切,通常在影片进展到一半时,陈令折就靠着章萧睡着了,章萧也曾有过那么一段温柔的时间,他会轻轻关掉电视机,蹑手蹑脚地抱着陈令折回房间,在第二日清晨准备好早餐之后,出门上班。
酒瓶里的酒已经见底了,陈令折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从沙发后边绕过,到冰箱里又取了一瓶未开的,江航行吃着草莓看着陈令折光着脚从这儿走到那儿,点着烟又喝着酒。
他想了想说:“喝酒伤身。”
陈令折瞥了他一眼,重新窝了下来:“那是酗酒。”
“你也差不多了。”
“要来一口吗?”
江航行见陈令折喝了一口之后将酒瓶递到他的面前,这样问着他,瓶口湿漉漉的液体让江航行的内心有了一丝的躁动,他接了过来,对着瓶口喝下了,陈令折笑了笑,重新拿回了酒瓶,左手里的烟没有停止过燃烧。
影片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这使得屋内愈发的阴暗,唯独只有那台迷你电视机散发着光芒,而那光芒不足以填满整个空间,反而有着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的迹象。
陈令折又乏了,许是酒喝多了,他的脑袋有些胀,胀到看见了章萧站在自己的眼前,向他伸出手,对他说着些什么,可陈令折听不清,只听得嗡嗡嗡的蚊子鸣。
“令折,我爱你。”章萧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声音溺在柔情里。
陈令折坐在那儿,开始不由自主地掉眼泪,连带着电视机的画面都模糊不清了。
江航行不知道陈令折怎么了,也不敢随意开口询问,只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陈令折。
“抱歉。”陈令折接过纸巾,努力地笑了笑,“想到些不太好的事儿。”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是说如果,”江航行说,“也不是要你一定这样做,只是你需要的话,可以跟我说说,你知道,很多事儿一个人藏在心里,不好过。”
“嗯。确实不好过。”陈令折的声音很低,被藏在影片的背景音乐里,“不过,是我的私事,已经不重要了。”
当然,江航行不会信他的鬼话,如果不重要了,又怎么会这样,这样的活着--江航行没有批判别人活法的意思,只是觉得以陈令折这大好的年纪,不该是整天封闭在狭小的房间里,靠着喝酒、抽烟度过一天又一天。
这就好像--好像是在消磨最后的时光,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终结,不如就此颓废。江航行想到这儿,觉得有些怕,暗骂自己想太多。
但他确实对陈令折抱着极大的好奇心,这个阴郁孤僻的独身男子,以一种奇妙的气息吸引着自己。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令折的时候,大约是一年前,那是陈令折刚搬到这栋楼里的时候,江航行在阳台浇花,那是他母亲最爱的花,适逢母亲出远门,临行前特意叮嘱他,倘若回来见着花草少了一片叶一瓣花,就要给他好果子吃。
江航行可不敢不信母亲的话,于是每日像是养孩子似的照料着这些花草,好在这花草也给他面子,开得那叫一个欣欣向荣。
那日阳光正好,他在阳台多消磨了点儿时光,眼前略过一只蝴蝶,城市里少见蝴蝶,他用目光欣喜地追随着蝴蝶的身影,蝴蝶盘旋往下,像驾着风而行,一下西,一下东,又忽的飘飘然向下飞去,坠入了某棵树缝里,再不见踪影。
彼时,陈令折正站在楼下,身后是一辆搬家公司的车,他很瘦,骨架很漂亮,只穿着一件纯白的t恤和黑色的工装裤,一双橄榄绿的帆布鞋——江航行这会儿也感到奇怪,明明是一年前的事儿了,为什么此时想起来,还能够历历在目,连带着衣着和颜色都记得一清二楚,又或者他根本没记住那日陈令折穿着什么,只是和别人的形象混淆了,但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陈令折回过头,朝他的方向看来,一张白到发光的脸,眉眼都很淡,怎么说呢,就好像87版红楼梦里的贾宝玉。
这让江航行记了好久,总想着上下楼的机会能够碰巧遇见这位新邻居,可新邻居似乎不大出门,十回里头能遇见一回算是运气好了,再说便是遇见了,新邻居也总是不冷不热地回应他的招呼,他想,或许新邻居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新邻居没有朋友,也没有亲近的人。这是江航行通过一年的观察得出的结论,他从未见过什么人出入过新邻居家里--哦,不,有一回,但也说不上是出入家中。
半年前的某个午后,江航行替母亲下楼扔垃圾,新邻居家门口立着一个穿着漂亮西装的男人,男人很高,脊梁直挺,浑身散发着精英人士的气息,身上每一处都锃亮发光,是个实实在在的体面人。
当这么个应该生活在上流阶级的人出现在这栋摇摇欲坠的危楼里时,显得异常的格格不入,江航行狐疑地目光在他的身上扫了许久,那人许是感应到了,回头对着江航行微微一笑,这笑全然看不出他到底是真的笑还是假笑,这令江航行感到浑身不舒服。
“您找人么?”江航行问。
他依旧带着笑容:“嗯,找朋友。”接着看了看表,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不过,他似乎不在,我下回再来吧。”
说完,男人就下楼离开了,皮鞋落地的声音带着节奏感,格外清脆,眼前人才刚走,这边的屋门就打开了一道缝,极其缓慢地轻轻推开。
江航行看着他,是那个新邻居,新邻居就这么盯着早就空荡荡的楼道,面无表情且一言不发。
这些,大概就是一年来,江航行为数不多的和陈令折有那么丁点交集的故事。
“陈令折,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江航行鼓起勇气说。
“什么?”酒意上头,陈令折觉得自己的眼皮都格外沉重,盯着电视机的画面,发觉连着电视机都开始旋转,家具也开始旋转,整个房子似乎都陷入了一个无限旋转的死穴里。
“你还记得半年前的一个午后吗?”
陈令折抬了抬眼,在昏黄的环境里直视着江航行的那双眼,青年的眼里藏着星河与火海,正在熠熠燃烧着,燃烧着一朵名为欲望的玫瑰。
“那天你家门口站了个穿西装的男人。”江航行看着他,慎重而小心地说着,“你明明在家却没有见他。他是谁?你的朋友还是家人?”
陈令折忽然靠近他,半眯着眼,眼神因醉意而迷离,章萧曾经说过,自己一度被陈令折身上自带的“忧郁感”所着迷,陈令折则反问他,只有一度吗,在那之后就不再着迷了吗?章萧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蜻蜓点水般地亲吻了他的眼角。
自那之后,陈令折突然讨厌这样忧郁的自己,他不是忧郁,只是迷茫,对人世间的纷扬感到迷茫。
他摸到沙发角落里的遥控器,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小,问道:“半年前的事情,你都记得那么清楚吗?我不太记得了。”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打探你的隐私。”
陈令折笑了,眼前的青年以一种小心翼翼地态度试图闯入自己的世界,这种幼稚而懵懂的行为,总能够让他想起自己,所以他决定坦白:“那是我曾经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