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混蛋起来的样子,真没人能比得上。”
章萧手里的烟在风中被燃尽,他心里有一道裂缝,在愈合的同时破碎,在破碎的同时愈合。
“是吗?”
“不是吗?”她抿了口红酒,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霓虹灯,“——真可怜。”
真可怜。
你要说章萧的人生是幸福美满的,在旁人眼里看来确实是那么一回事儿——从小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父母甚至愿意把所有他想要的双手捧到他的眼前,成长之路顺风顺水,没有大的坎坷与挫折,完成学历、出国进修,回国创办公司且做得有模有样,将同龄人远远地甩在身后,连影都瞧不见。立完业,再成家,妻子优雅漂亮,善于周旋各种应酬场所,能看人眼色办事,在生意上也为他省了不少力,最重要的是从不会拿家庭来压他,同时又有了个可爱、聪明的女儿。
你瞧,他整个人生都镀着金光,就好像上帝格外中意他,为他打造了一个完美、体面的人生。
但倘若你是章萧,或许你并不会觉得自己深陷幸福当中。
先天的优渥条件同样给予了他沉重的压力,在父母殷切的期盼中,同龄学子羡慕的眼神中,他无法松懈自己——仅仅一刻,也不行。
他必须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保持自己的完美,让所有的事情都能够掌控在手中,工作如此,家庭如此,爱情也如此。
章萧甚至无法想象某一件事情在自己手中崩盘、溃败,那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和嘲弄。
苛刻和严格像水印一样,间隔中等又密密麻麻地打印在他人生进度条的每一寸之上。
他不喜欢意外,意外就意味着无法掌控,而陈令折的出现就是一场意外。
意外的车祸,和出于愧疚、歉意的照顾,致使他的生活轨迹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章萧对妻子没有任何的保留,他这样告诉妻子:“我和别人恋爱了。”
妻子刚应完酬回来,身上散着的酒味儿混着香水,让章萧也有些醉了,她晕晕晃晃倒在章萧的身上,问道:“什么?”
“我在外面养了情人。”
妻子一边靠着章萧,一边伸手去够脚上的黑色高跟鞋,扔到一边去:“什么样的人?配得上你吗?”
“什么样的人吗——”章萧眯着眼想了想,想起那张被夕阳晕染成橙红色的脸,“可爱、天真的人。”
“真不像你。”她站起身,摇摇晃晃朝浴室走去。
“你小心点儿。”章萧说。
“可爱、天真的人。章萧那真是你配不上人家了。”
章萧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掌心,笑了,“确实。”
陈令折以一种忧郁、脆弱的姿态吸引着他,像是一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兔子,无限的激起了章萧的保护欲和同情心,似乎只有在陈令折面前,他才能够卸下一身坚硬、沉重的铠甲,赤裸且坦诚的拥抱着陈令折。
陈令折在便利店工作,有时候晚班,夜里九点才下班,章萧会来等他,通常是一结束工作就来了,一等就是三四个小时,但章萧并不觉得无趣。
他会先坐在车里按两声喇叭,陈令折则会闻声伸着脖子探着脑袋看他,露出能洗清他内心疲惫的笑容,紧接着章萧就下了车进入便利店。
陈令折说:“先生,需要点儿什么吗?”
章萧扯了扯领带,清了清嗓子:“请问,还有热奶茶吗?”
“哦,抱歉。”陈令折装作一脸歉意,“今天奶茶畅销,卖光了,您要不要试试我们店的新品抹茶拿铁呢?”
“好的。”章萧说,“那就给我拿一杯美式咖啡。谢谢。”
陈令折愤懑地瞪他一眼:“抹茶拿铁一杯?请稍等。”
章萧总觉得逗陈令折玩儿是件特有趣的事。
陈令折装好抹茶拿铁,亲自给章萧送到位置上去,准备转身回收银台时,章萧拉住他的手,握紧了:“推销新品可以拿提成?”
陈令折眨着那双漂亮、无辜的眼,“您聪明。”
“那我这么聪明,是不是可以奖励一点儿什么?”
陈令折羞了,迅速在章萧的脸上落下一个柔软的吻,转身溜了回去。
他们在夜里回家,能够赶上九点半关门的花店,买一束不太新鲜的玫瑰——店主总会给他们优惠,偶尔心情好了,直接送给他俩。
陈令折笑着说,我们俩像玫瑰的垃圾回收场。
回家之后,清理花瓶,插上刚买的花,章萧会和陈令折一起泡个热水澡,然后湿漉漉地走到冰箱前,开一瓶酒,两人窝在沙发上看先前买来的dvd。
他们什么都看,章萧发觉自己和陈令折的观影口味出奇地一致,他最爱《2001太空漫游》,令折也爱,所以他们有时会在无法入眠的夜晚爬起来,摸黑重温一遍又一遍。
陈令折会窝在他的怀里,乖顺、可爱,他摸着陈令折的耳朵,像捏着一团云朵。
看完影片,酒劲儿也上头了,两人一边脱衣服,一边跌跌撞撞地进入卧室,陈令折踩着他的脚,不肯让他上床,嘟嘟囔囔着要一个亲吻。
章萧笑着吻他,说:“不上床,在地上也行。”
章萧爱陈令折吗?他不止一次的贴着陈令折的耳朵,一遍遍地告诉他:“令折,我爱你。”说多了之后,似乎连他自己也确信了自己爱陈令折这回事。
他不能总窝在陈令折这里,隔三差五也要回家,借口无非是出差等等。
妻子不在意他在外过夜多久,因为她知道,章萧总归要回来了,那么就无需担心什么。
那天夜里,章萧回来了,她在给女儿讲睡前故事,等女儿睡着了才回到房中,章萧已经累得躺下了,她上前帮章萧按摩肩膀:“最近工作很累吗?”
“项目下来了,确实有点儿忙得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能难倒你。”她说,“舒服点儿了吗?”
“嗯。”
妻子窝进章萧的怀里,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你爱我吗?”
“我爱你。”章萧亲了亲她的额头。
“比起他呢。”
“我更爱你。”章萧累得睁不开眼,半眯着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不准自己到底更爱谁,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谁也离不开。
“我看你最爱你自己。”
章萧想,怀里的女人之所以能够成为自己的妻子,真的是因为她够懂自己够了解自己,甚至胜过章萧对自己的了解。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了呢?你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他?”
“他要是发现了,似乎怎么做都会伤害他吧。”章萧苦笑了一下,彼时,他对此事没有任何的掌握,他有点惊慌,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假若可以的话,他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让陈令折保持快乐。
夜里起风了,凉意更甚,妻子抖了抖身子,说:“回去睡觉吧。你再想他也没用了,不是吗?他都不会再出现了。”
章萧陷入了沉默,是啊,不会再出现了,陈令折已经死了,走得比自己还干净利落,一点痕迹都捉摸不到。
他还记得那天接到江航行的电话,那时他刚回国办事,对于接到这个电话,他感到很意外,因为电话那头说:“请问是章萧章先生吗?我是令折的恋人。”
陈令折的恋人。恋人这两个词像一把利刃刺穿了章萧的神经,但他很快就找回了意识:“是的,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我想我需要告知一下您,您来不来就由您自己决定——”
天旋地转。仿佛此时此刻,宇宙爆炸的盛景就绽放在章萧的眼前,电话那头的“喂?您好?”“还在吗章先生?”被一并吸入爆炸的漩涡里,消失不见。
章萧感到耳鸣,鼓膜嗡嗡作响,他快站不住脚了,他这三十六岁的人生里,从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让他感到心痛——那种千万根针,一根一根扎在他的心口的、密密麻麻的疼痛。
“令折走了,想请您来参加他的葬礼。和他说声告别的话吧,章先生。”
整个漫长的夜里,他只静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的酒,一根接一根的烟,他想起了很多,关于陈令折的,关于自己的,关于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时光,章萧无法否认他迷恋过陈令折,也无法否认他确实对陈令折奉献出了一点自己的真心,那是他不曾拿出来招待别人的真心。
可他也实实在在的承认,自己糟蹋了令折的那颗心,糟蹋得彻底。
章萧只是认为既然痛苦是难免的,那不如早一些断得干净断得利落,给彼此一个先前看的机会。
但他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能够那么理智、那么自信,并且对自己那么狠心。
有一些画面不断的旋转着重复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陈令折踩在他的脚上,向他索吻;陈令折飞奔过来,冲进他的怀里;陈令折拉着他的手,将玫瑰插进他的口袋里,站在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月色里旋转。
他忽然有点想念陈令折了。捏着酒杯的手越来越用力,紧接着松开了,他叹了口气,披上了外衣,出了门。
章萧在寒冷的夜里没有头绪的寻找着前方的路,他来到了陈令折曾经工作的那家便利店,收银台换成了另一个青年,比陈令折要高一些,胖一些,眉眼也不如陈令折好看。
他缩了缩脖子,走了进去。
“先生,需要点儿什么吗?”
“抹茶拿铁。”
“抱歉先生,我们店已经下架抹茶拿铁了,要不要试点儿新品?”
章萧愣了,那双精明的眼眸里都映着朦胧:“美式咖啡。”
你说奇不奇怪,有些人离开了,就好像把所有能够证明他存在的事物都带走了,章萧拿着热咖啡站在花店门口的时候,心里头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