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旈点了点头。
谢兴荣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昨天才来绿冬。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我每一天都有空。任何你找我的时候,我都能够有空。庄旈盯着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看,清晰得仿佛能从中看到自己稚嫩的倒影:“有空。要我带你熟悉绿冬吗?”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走着,谢兴荣用余光瞥看庄旈,担心他跟不上自己的脚步,悄然无息地放慢了速度。
他们沿着河走,河水浮起破碎的钻石,千面闪耀。
“你叫什么呀?”
“庄旈。”庄旈回答着,脑袋微微垂着,瞧着阳光从东南面将谢兴荣的影子斜着拓印在土泥地上,深黑色的形状,长手长脚如同人类黑暗面的怪物;又瞧着谢兴荣踩过的每一个浅浅的泥坑,像是某种召唤,召唤着他折回去,再折回去,折到他们出发,他们相遇的那个片刻。
从那个片刻开始吧。将自己的每一个步伐准去无误的落在他的足迹之上,探索每一个跨步之间的距离与气息,风啊,阳光啊,以及咸湿的海浪啊,把这些,所有,的瞬间,的空暇,都铭记住吧。
至少,假如,明年的今日,他不再来了,也能从风、阳光、海浪中获取储存着的那些有关他的信息素,来度过漫长、炎热而无趣的夏天。
“哪个旈?”谢兴荣的声音轻而温柔。
“方偏旁,写个流水的流,去掉三点水。”
“是个生僻字啊,你爸妈可真有文化。”
“说是‘旌旗悬挂的饰物’。”
“旌旗。”谢兴荣低着脑袋重复了一遍,眸子里透着些迷茫的神色,转而问道:“今天多大啦?”
“14。我十四岁了。”
“08年,14岁,1994年生的啊?”
“嗯嗯。”
“1994年,可真是个好年啊。”
1994年,可真是个好年啊。裹挟着夏风,击中了庄旈某根敏感的神经:“什么?”
“是啊,1994年。”
谢兴荣回头看庄旈,阳光从他的眼角爬出一朵盛夏的玫瑰花,让庄旈失了神,谢兴荣回过头去--他向来没有明白这点,关于自己是否拥有别人所不能及的魅力,以至于他总是以这种足够迷惑众人的神情状态对待所有任何的人--庄旈恨透了这一点,然而这恨显然不是纯粹的恨意,这是被浸泡在崇拜与爱欲当中生长歪曲的情感。
“1994年是个妙极了的电影年。许多佳作经典都出自这一年。那都是超前的审美和思想。”
庄旈快走了两步,在谢兴荣谈到“电影”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精神,眼睛,嘴角,手指都被注入了活力。
“电影,有这么好吗?”庄旈小心翼翼且真诚地问他,兴许是被渲染,又兴许是想多了解这个未知的青年,庄旈那颗幼小的心脏里竟也被“电影”二字填得满满当当--这使得多年以后,他为电影而活,靠电影而活,他将这一切归功于孩童时期的相遇。
“读书好吗?”谢兴荣转而问他:“我没读过两年书。你这年纪已经在读书了吧?”
“读书?”庄旈点了点头,“不包括课本的话,读书挺好的。”
“电影、音乐、书籍,都是同样的存在。”谢兴荣比手画脚。
“你说你没读过书,你又怎么知道它们是同样的存在?”庄旈蹙了蹙眉,歪着脑袋,一碰冷水浇灌在眼前这热得额角鬓角溢出汗的青年。
谢兴荣听到小少年说这话,原先再怎么被毒辣阳光摧残也不会发生变化的惨白的脸,瞬间便涨红了,这么一红,使得他的眉目、鼻梁、嘴唇和耳垂都格外得突出--突出得好看。
“我、我要是有条件读书、”谢兴荣说话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身旁车轮碾压石子儿的响动都能盖过他细蚊般的嗡嗡,想为自己争辩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无法争辩,“我、我肯定也去念书识字的。”
因为这是事实啊。他没读过几年书,字也认不全,机缘巧合之下迷恋上了电影,于是才决心离家跟着电影班子走。
起初,他连看电影都费劲儿,国产本土的电影还好说,若是些国外的,他可当真是看不懂了,听不懂是一回事儿,看不懂字幕才是最为重要的。于是,他常在途中自个儿琢磨着认字,六七年下来,倒也勉强能算得上识字,写?——写必然是不会写的了。
庄旈瞧着他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在自己面前展现着内心那不得见人的一面,便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过于刁难人了?
“谢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庄旈眨着眼睛,圆溜溜的眼珠子,像是兔眼一样可爱机灵。
谢兴荣脸面上的发红这会儿慢慢消退:“谢兴荣。就,那个兴荣。很常见的。”
“哦。我知道。”庄旈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常见的兴荣,半晌之后,他嘟囔了一句:“挺好听一个名字。”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谢兴荣笑了笑,叹了口气,明白庄旈只是说了些客套话,但他能要求什么呢?有时候,他甚至不得不相信出生决定命运。
庄旈把目光停留在谢兴荣浑圆的后脑勺上,那并不是什么客套话,确实是个好名字,兴荣、兴荣,多好啊,带着一股子蓬勃的朝气,单单是触碰这个名字仿佛就靠热烈的阳光更加进了一步,连着整个生命都铺就了金色,任凭死亡来临也要胆怯三分,就算死神亲自到了跟前,也要忌惮三分吧?
这天晚上,他们依旧在那空地上碰面,庄旈捧着从冰箱里切出来的冰西瓜,吃着踱了过来,眼前早便热闹非凡,除却昨夜的人,更有些住得稍远的,也晚饭后散步而来,这下就更加热腾了,连带着夜里的气浪都翻滚。
西瓜冰凉甜蜜的味道刺激着庄旈的味蕾,卸掉了几分暑热,他想着,今晚会播什么电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