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1994

分卷阅读5

    谢兴荣照着昨晚的姿势,蹲在空地中央,折腾着那年久失修的机器,机器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吐露着自己着一方躯壳里所隐藏的宇宙万千事物。

    《阳光灿烂的日子》,墙面上浮起了字,渐入的画面,机器轰鸣的杂音和人群寒暄的声音一并汇成了这个夏天独特的歌唱。

    谢兴荣直起腰来,转过身,再一次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庄旈的位置,扬了扬手,冲他打招呼。

    这一下,让庄旈忘记嚼嘴中的果肉,刺溜滑入了咽喉管道,毫无阻拦地闯入热腾腾的胃里,冰凉一瞬间袭上了他的脑门。

    “阳光灿烂的日子?”庄旈将西瓜吃干抹尽,只剩白白净净的果皮揣在手里,略显不知所措,手指间传来的粘稠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很不舒适。

    谢兴荣搬来凳子,坐到他的旁边,脊梁挺得直直,像一棵不惧风雨的树,庄旈的余光留在那空荡的背后上,想象着昨日那根根分明的骨头,黏糊的手竟有了想摸上去的冲动,他死死攥着那条果皮,捏出一把汁水来。

    “这是个,我很喜欢的导演的作品。”谢兴荣眼睛里发着光,喋喋不休地同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年将起这位自己所钦佩的导演来:“你知道吗,这部影片是他的处女作。就是第一部。”

    “--拿了好多奖啊。”谢兴荣感叹了一声:“真好。”

    庄旈从他的语气中摸到那股子的羡慕,这并非是寻常人家单纯的只是觉得此人厉害的羡慕,而是一种“我也想要到达这样的高度”的羡慕,这种羡慕里面夹着向阳的光,使得谢兴荣整个人笼着一圈光辉。

    光辉?却不是那些个什么圣母的光辉。而是对未来、对理想充满希冀的金灿灿的目光。

    “你也想拍电影么?”手里的汁水已经干涸在掌心,黏答答的触感也淡然消失。

    “谁不想呢?”谢兴荣笑着回看他,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么个词儿:“嘘,看电影的时候聊天是对电影最大的不尊重。”

    庄旈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等到夜里结束回家时,他才反复地询问自己,当时想说什么?可他想不起来了,一丁点儿头绪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自己把什么话嚼碎烂在了肚子里。

    有些话,有些想法只有在特定的情绪和场合之下才能道出,一旦错过了那个绝佳的时机,无论说得再多也不会是原先那个味儿了。

    “明天,我再带你逛逛绿冬。这里虽然小,却是个好地方,白天走马观花似的,没法儿体会到她的浪漫之处。”庄旈说。

    谢兴荣挽起袖子,将放映机搬起,放好,手臂漂亮圆滑的线条就像月亮的边,干净利落,又在发光,等手头上的工作结束,他才叉着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仍是笑眼盈盈地回应庄旈:“不会打扰到你吗?假期还是要做功课的吧?”

    “不打扰——”庄旈盯着他的眸子看,心生欢喜,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既纯净如泉水,又复杂如海浪:“功课,我都写完了。”

    “好。”谢兴荣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一路送回了家,直至临别时,谢兴荣轻轻地提了一句,“你真像我的弟弟。他大约也有你这个年岁了。也不知有没有用功念书。总归不能像我这样。”

    “像你这样什么?”

    “像我这样一无是处啊。不是吗?”

    4

    庄旈并不觉得谢兴荣一无是处,他懂得可太多了,那样瘦削的躯壳竟然记着成百上千的影片与故事,如同成了精,独立行走的,海纳百川的书籍,任人随意翻阅都能获取无上的知识。

    这天夜里,庄旈又做了一个梦,关于谢兴荣的梦。

    他梦见谢兴荣坐在玫瑰花海里,天气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衬得那一团一簇大片的玫瑰暗红而深沉,衬得谢兴荣白皙的脸与平静的眸子里都印上了红。

    谢兴荣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山隐在青灰色的雾里,忽远忽近,忽可见忽不可见,谢兴荣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手里拿着一沓发黄泛潮的纸张,上头用铅笔字写得密密麻麻,扭曲的笔记被雨水滚开,扩散成水墨画。

    庄旈走近他,闯过带刺的茎叶,就像闯过一片荆棘般困难,来到了谢兴荣的身旁,谢兴荣抬头看他,双眼迷蒙,脸上的雨水汇聚成两道清澈的河流,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如果是泪水,他又在为什么而哭泣呢?庄旈不知道,等他睁开眼时,天又亮了,又是重复、聒噪且闷热的一天。

    一场夏夜的睡眠,令庄旈额鬓两侧都浸着汗水,他心事重重地起身,到狭小的浴室里洗漱,由于天气的潮湿,镜子蒙了一片雾水,这面镜子已经有些年纪了,边边角角掉落了不少碎片,夏天让青苔从里头复苏生长了出来,油绿又肮脏,

    庄旈用手背抹去一块雾气,朦朦胧胧的能照得见自己的五官,仍然带着稚气的,少年的面目,让人起不了任何欲望的一张脸,庄旈叹了口气,打开水龙头,接着温凉的水胡乱的擦拭着脸。

    为了延迟这水带来的些许凉意,他放弃了拿毛巾来擦干抹尽。

    父亲在楼下烧水,谢兴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端着父亲熬制的凉茶,庄旈瞧了眼,心里有些埋怨父亲怎么能拿这种难以下口的凉茶来接待客人。

    “小旈,谢先生在这儿等你好久了。”父亲在厨房洗水果与蔬菜,水流声噼里啪啦地掉落在不锈钢盥洗槽上。

    “你怎么不叫我?”庄旈有些生气。

    谢兴荣笑了笑,赶忙说:“我让叔叔不要叫你的。小孩要多睡会儿,长身体。”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问道:“谢先生,留这儿先吃个午饭吗?”

    谢兴荣看了眼庄旈,庄旈的眼里带着些期待的目光,他这才小声地应上:“麻烦了。”

    沙发一旁堆着一摞的书,横七竖八,勉强没有倒下,庄旈坐到谢兴荣的身旁,谢兴荣指了指书,问道:“平时都看什么书呀?”

    “随便看些什么。”庄旈双手撑着沙发,手指凹陷进去,低着脑袋看着从拖鞋里探出的圆润的脚趾,他有些举足无措:“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尼采,鲁迅。”

    “哦。这样。”谢兴荣没听过这些人名,顶多对鲁迅有丁点的了解。

    “太深奥我也看不懂,只是拿来打发时间。”庄旈解释了一句:“谢先生有喜欢的书籍吗?我可以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