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仰视着它的脸,慢慢走近。你的导师跟你说,祂的面容是不容凡人觊觎的,因此雕刻者没有刻出祂的脸,只有脸中部一个模糊的充当鼻子的轮廓。是了,神像没有脸,它怎么会做出慈悲或是嘲笑的表情?这只是一座无机质做的雕像,它的内部是实的,没有空间去容纳虚无缥缈的灵魂。你无数次向它哭诉,你的哭声从未钻进过它那藏在发丝之下、只刻出了半截的耳,你的泪水从未濡湿它磨光了的衣袍,你怎么还妄想着它能给你一个拥抱?那个愚蠢又天真的银发少年,何时才明瞭自己的错误?
——你应向祂倾诉忠诚,而不是伏在它脚下流泪。
你再次想起导师对你说过的话。
“呵。”短促的笑声在圣堂里响起,很快又被寂静吞噬。你摸到了自己翘起的嘴角,才发觉那笑声竟是你发出来的。为何而笑?你问自己。因为你在嘲讽那座雕像,光有着祂的外形,却没有与祂沾上一点关系。这雕像可能也是祂的信徒,只是它没有口、没有心、动也不能动,祂会发觉它的诚意吗?这雕像虔诚地伫立在这里多少年——比你导师的导师还要久得多,你与它一同向祂宣誓自己的忠心,现在你成为了祂的代言人,它却依然伫立在这里。
“加百列大人。”
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回过头,看见奥利维单膝跪在门外。
“何事?”
“康铎阁下希望您去看看那个从女巫庄园里带回来的孩子。”
“对我的处罚呢?他没有同时告诉你吗?”你淡淡地说。
奥利维一滞,随即道:“是,这次任务的完成情况也提交到审判院了,但正式宣判是在圣检日之后。”
对了,圣检日。你都快忘记这件事情了,你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兴许是因为它每年只举行一次,而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以致于你忽略了它。毕竟你不用像教廷里的其他人那样为这件事担惊受怕,准备这样那样的东西来“赎罪”,你只要出席这场仪式,站在台上,聆听他们的忏悔和功过,那就够了。
你点点头,示意奥利维带路。
你们穿过大理石和藤萝搭建的走廊,影子穿过了两旁的围栏。你不禁开始回忆以往圣检日的情景:低阶的修士们向怀里的白鸽忏悔,然后一同放飞手里的白鸽。谁的白鸽提前挣扎而出,那就说明他的罪过不被原谅,他将被剥夺身份和力量,送到审判院——他的结局通常是流放或者死刑。待白鸽散尽后,十二位主教和三位大主教要排着队,按名字的顺序一个一个向你诉说自己这一年的所作所为、悔过与否,然后献上自己的歉礼——金钱和财宝——这些东西最后都会交给你保管,由你来决定它们的用处。最后,你要接受祂的旨意,从罹疾的祈祷者中选出三位幸运儿,用你的力量免除他们的痛苦。之后他们便会更加忠于教会……还是会更加虔诚地祈祷呢?
无论如何,那都不关你的事。对你来说,圣检就和千篇一律的任务一样,安排在行程中,完成了就消去,然后再是下一个工作。
“加百列大人,到了。”
黑发的骑士停下来,让到一边。你收起不经意外露的情感,抬脚走进了屋内。
木床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门外。这个孩子似乎有十二三岁,皮肤黄黄的,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却有着一头漂亮的橘色头发。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在抱着腿啜泣。她橘色的头发像焰火,此刻却如风中的蜡烛一样黯淡。
你轻轻坐在她身后,她的没有发觉,仍在默默流着泪。
你不明白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她——那个女巫对孩子们做的事情足以让单纯如他们都心生怨恨,因此其他的七个孩子才会被你净化,一丝不剩。但她,她却活了下来——你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撩起了搭在后背的长发,她后颈上棕色的印记显露出来:一个半闭着的守护主之眼。
还有谁比你更熟悉这个印记呢?这孩子跟曾经的你一样,是神选者,下一任的大祭司。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毕竟祂不会允许自己的仆人在侍奉完自己之前就死去,于是在她灰飞烟灭之际,祂将她从混沌里带了回来。
你让奥利维拿来一杯热水。哭是个很累的活儿,既耗费力气又浪费水分,而这个女孩显然已经哭了很久,马上就哭不下去了(或者是平静下来,谁知道呢)。
“谢谢。”接过奥利维递过去的水,女孩哑着嗓子说。她喝了一口水,几滴液体因为喝得太急而从嘴角溢了出来,沿着瘦弱的脖子流下了锁骨。
“谢谢您救了我,大人。”女孩擦了擦嘴,“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明明有人等着他们回去,而我……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罢了。”
为什么是她?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祂知道。你摸了摸这个女孩的头,她很瘦,但这头橘色的长发手感却意外地好。
“你叫什么名字?”
“伊莉雅。”
“伊莉雅。我叫加百列,是这里的大祭司。”女孩的名字很好听,像早晨知更鸟的叫声一样清脆,你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道:“这里是奥特里尔的守护主神殿。”
“守护主神殿?”橘色头发的女孩很惊讶,连带着脸上的泪痕也被扯开了一些,“我听威廉神父说起过这里,可是守护主神殿离松木镇很远……”
“现在,女孩儿,你有两个选择。回去松木镇,”你看了看站在一侧低着头的骑士长,说:“或是留在这里侍奉守护主。”
“什么?”话音刚落,你便听到一声低呼,站在后边的骑士一脸惊讶地看向你,他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你扬了扬眉,对愣在那儿的女孩说:“不用急着回复我,你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考虑。”
“……好、好的,大人。”
“见过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了?”康铎一边披上法衣,一边开口道。
“她有‘圣痕’。”
金发的大主教轻笑一声:“对。”
他转过身,推门走到院子里。草地上有几只在啄食草籽的麻雀,在你们走过的时候它们跳到了一旁,却没有飞走。
“我检查了其他的尸体,都是普通人……也就是说,这个叫伊莉雅的姑娘被女巫抓走是纯属巧合——多么令人惊讶啊,神选者死在了女巫的手下……呵呵。”
“我已经问过她了,要不要留下由她自己决定。”
“你是不是没搞清楚,加百列。”康铎回头看向你,“我们能找到的所有神选者都要留下来,做一个听话的‘仆人’——虽然按照原本的计划,第一个来到神殿的神选者不应该在这时候,但既然她已经出现了,去留就不是由她自己决定的了。”
“我只需要一个候选人。”
“如果这个‘候选人’的是指经过筛选的神选者的话,我赞同。”
“你明白我的意思。”
康铎眯起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你。你知道他终究会妥协,因此你也不打算再说点什么去说服他。
庭院中央有一个白色的女武神石像,她左手扶着长矛,右手搭在颈前,眼角流着泪。石造的泪珠永远不会落下,女武神一直在这里哭泣,从她被创造之初直到现在……直到她被毁灭。
“好吧,随便你。”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主教终于说,“但是你要知道,我对你的这个决定非常不满……或许我可以把这种不满加诸于对你的惩罚里,加百列。”
加重惩罚?说实话,你对此毫不在意,毕竟神殿里能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只有两件,一个是处刑台下的利维坦,一个是洗罪池。处刑台是用来处决死囚的,而洗罪池的掌控权在你,这一点你们两个心知肚明,而康铎不过是想逞口舌之快罢了。
没有再理会他,你独自离开了庭院。
时候还早,你打算到镇上去看看。你戴上那顶用你自己的头发做成的银色假发,穿上斗篷走到了镇上。
城镇广场有一口井,是镇上为数不多的水源之一。镇上最老的老人也不记得这口井是什么时候打的了,传说这井里住着一位精灵,所以也有人会向着井许愿。
井里有精灵吗?你不知道,但每次到这里来你都会为这口井施加祝福,好让人们不受邪恶力量的侵扰。
现在应该是正午,太阳倒映在深井的水中央,刺眼的天光将水面染白,就像是一只金色瞳仁的眼睛,而你的身影正好落在这眼睛里,仿佛有谁从井底静静地打量着你。
井底住着精灵吗?你无从得知。做完祝福之后,你将这杂念抛诸脑后。你踏过台阶,站在高台上俯瞰。
——已经有人从井里打水喝了。
它:指神像。
☆、第三章
“……圣座骑士团团长奥利维·利戈多尔因在任务中鲁莽行事,导致人质死伤惨重,经审判院商议,予以撤职处分,新任圣座骑士团团长将由……”审判骑士长毫无情感的声音从台上传入你的耳中,但直到他宣读完毕,你都没有听到审判院对你的处罚。
真是个令人意外的早上。据奥利维所言,正式审判应该在圣检日之后,没想到就在他说完之后的第二天,审判院的人就已经完成了一切的工作;原本应该受到处罚的是你,然而直到宣判会解散了你都没有在受罚名单上看见自己的名字,你甚至能看见康铎带着遗憾地撇了撇嘴——但事实就是如此,奥利维顶替了你的罪名,被撤去职务,沦为一个普通骑士,而你自己却安然无恙。
这说明有人隐瞒了任务的真实情况,而毫无疑问,那个人只能是奥利维。为什么呢?你想不明白。
“奥利维。”你叫住正转身准备离去的黑发骑士,他现在脱下了圣座骑士团团长的衣服,相应的佩剑也上缴了,仅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衣,领口隐隐露出锁骨和胸肌,显得干练而精壮。
“日安,大人。”他低头向你行礼。
“……”
你原本想问他为什么要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但看着他恭敬的样子,你突然又失去了知道真相的欲望。
“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你。”你说。
“在下不求回报,大人。”奥利维抬起头,用他黑色的眼睛看着你,瞳孔里倒映着一个身着白衣、面无表情的身影。你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好原地站着,直到会议厅里所有人都散去,你仍然站在这里看着他,而奥利维也一样,低下头,微弯着腰,右手搭在左胸上,站在你对面。
你感到手足无措,想挪开身子,又觉得太突兀,终于——有人推开了会议厅的木门,感谢守护主,无论来者是谁,他都将你从这困境里解救了出来,你终于有理由将眼睛从骑士的黑色发顶移开,甚至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他。
“奥利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哦,抱歉,加百列大人。”是黎明骑士团的团长费伦。虽然你跟骑士团的人接触不多,但你记得他。他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还有一对好看的湛蓝色眼睛,为人风趣直爽又不失优雅,剑术高超,在你到镇上去闲逛的时候,经常可以听见少女们低声谈论他,男生们也将他视为偶像。
你不知道骑士团团长们私交如何,但很明显费伦是来找奥利维的。你对费伦点头致意,然后径直离开了会议厅。
失去了骑士长身份的奥利维会怎么样呢?你无从得知。可你明白人从高处摔下来是会疼的,更何况他是负责“监督”的圣座骑士团的前任团长,保不准有人会伺机报复他。
至于有没有人报复他,这和你兴许是有点关系的,毕竟他是因为顶了你的罪才失去了职务,尽管你没有要求他这么做,那个伏在神像下哭泣的银发少年也不允许你就这么转身离去。
绕过走廊尽头的陶瓷花瓶,你拐进了康铎的房间。你没有敲门,门也没有锁。你打开门的时候,大主教正在喝茶。
“加百列,你来了。”他眯起眼微笑道,“我正好有事找你。”
你走到椅子上坐下,花瓶里的插花还带着水珠,她们新鲜的气味与这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何事?”
“还记得专属骑士吗?”大主教似笑非笑地说,“每一位大祭司都有自己的骑士,只有你……一直没有提出过这件事。现在我打算让奥利维跟着你。”
康铎又给自己倒了一点茶,优哉游哉地踱步到花瓶前,摆弄着那上边的百合。
“奥利维·利戈多尔,前圣座骑士团团长,在任期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却由于为您顶罪而失去了职务,这样的人够资格当您的专属骑士吗,大祭司阁下?”
你没有答话。康铎——这位昔日与你有着同一位老师的同僚——一向喜欢自说自话,他的话并不需要全部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