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谦失笑,“你从哪学的这些没边没际的话?”
张帆“啧”了一声,“拆迁户就是财大气粗。”
曲川的事就算是这么定了下来,他平时也跟着厉谦一组人上果园里帮忙,忙得差不多了就回老房子把舍不得扔的东西收拾了装回厉谦屋里。
厉谦有时候也和他一起回去收拾,他有些好奇曲川明明看上去对老房子非常不舍,当初怎么答应地这么痛快。
“我看出来你们为难了,再说现在不拆以后也是要拆的,”少年抱着一个小包坐在床沿上,“我也没那么多不舍……这就是个老房子,我早就没家了。”
曲川的表情没什么难过,甚至还有些解脱后的茫然。厉谦心里一酸,伸手揽住他,“以后会好的。”
“现在就挺好的,”曲川冲他一笑,“那天,就这房子塌了的那天,我真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我吃住在队里,有高中读,能考大学——你们不是说我还有一笔拆迁款吗?还完债也还剩的。”
厉谦在他的笑里瞧不出勉强,只是把手揽紧了些。
厉谦的宿舍还是原来的样子,简陋却整洁,只多了张桌子,是厉谦找陈达平要来的,用张帆的话说,“还是哥们儿觉悟高,在有限的物质环境下还能给青少年创造必备的学习条件。”
曲川抿着嘴乐,蹲在一边给厉谦递工具。厉谦觉得屋里光不够买了个台灯回来,又少了插座,干脆自己找些工具干起了电工。
张帆见两人不搭理他也不消停,接着跟人唠家常,“要是我让他装个东西,他肯定抱着手站一边光动嘴指挥我——能让他亲自动手,小曲儿你都和他宝贝弟弟一个待遇了。”
厉谦站起身来,“聊完天了就去你姐夫那边把总闸打开,看看连上没。”
张帆嘟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了。
不一会连上电线的台灯亮了起来,张帆又跑过来看了看效果,贫了几句嘴才走。
后面的日子曲川过得规律极了,每天就是去果园帮忙和读书,再帮晚回来的厉谦带一盒饭回房间。
厉谦和张帆最近天天早出晚归,移来成树的苹果树眼看着收成大好,部分用传统方式和扶贫政策已经订好买家,另一部分厉谦一干人打定主意要走新营销路线,于是每天两人都跑到县城去一边和做市营的公司谈,一边又去政府争取更多政策,每日等到两人回到村里已经是□□点。
这样的日子一直忙到曲川快开学时才算消停。
夜里房间静下来,两人坐在各自的桌旁做自己的事,曲川做了套卷子,再抬头看厉谦仍是那个姿势在伏案疾书。
他有点鼻酸。
旁人再多夸他懂事又争气,邻里邻居再多给他帮助,他心里的那份感恩也依然是惴惴不安的。考上二中以后他拿了一笔奖学金,后来签完拆迁合同没几天又收到了拆迁款,还是陈达平亲自朝上面催到又陪他去银行存上再还给债主的,但他那天站在银行里,手机握着薄薄的卡,却突然觉得那一个个增加的数字什么都给不了他,他也不想要什么了。
厉谦回头想喊他休息会眼睛,就见他通红着眼睛在发呆。曲川见他转过头来惊了一下,胡乱抹了把脸又冲他笑。
厉谦以为他是临开学了惦念起那间老房子,只当还是个面上洒脱心里难过的懂事孩子,他走过去揉揉小孩的头发,“等你大了,我们回来再建个房子。”
“再说吧。”曲川笑了下又说,“谦哥,你能和我聊聊你弟弟吗?老听帆哥说起你们俩的事。”
厉谦有些意外,曲川接着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挺羡慕的。他的话吞吞吐吐,最后也没说出最后几个字。
“厉琛是我小姑的儿子,小姑父在他出生前就走了,他又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就说被医生说活不了,被小姑宠的没边了。全家他除了老爷子就只怕我,但是也从小粘我,”厉谦带了点笑意,“他比你大一点,高考没考好,我姑也不放心他自己出国,现在就待在所二本混日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愿意学。”
“他学什么的?”
“油画。”厉谦想了想又掏出手机给他看照片,照片里一个瘦削的男生背对着镜头,画架上的纸上是大片的向日葵。
“很好看。”曲川诚实地评价,“很像美术书上面那幅梵高的。”
厉谦失笑,“你这评价太高了。”
“是真的。”曲川盯着那张照片,“就是那种生命感。”
厉谦一顿,不置可否地岔开了话题,“你过两年也考大学了,有想学的专业吗?”
曲川摇摇头,又说,“不过班主任建议我考师范……”
“这事你得听自己的。”厉谦打断他,“安心读书,别的事有我和你帆哥在,别操心了。”
“……”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还年轻,不要让你背负的东西把自己框死了,”厉谦看着他,“依靠我们一些事情也不丢人,更谈不上欠人情,我们的人情也不是谁都有机会欠的。”
“我知道了。”曲川被他的话引出一点笑来,“我听哥的。”
铁路开始修起来,苹果树也结了果,厉谦去城里谈事,顺道提了袋水果去看曲川。
正值饭点,厉谦却没在食堂里等到曲川,同学给指路了寝室,说曲川为了省钱晚餐都是在寝室啃馒头,胆大些的学生还好奇起来,“不是说曲川是孤儿嘛?你是他什么人呐?”
厉谦听见了问题,但身体已经不等回答就往寝室赶,果真在寝室里见到了一边啃馒头一边做题的曲川。
二中的宿舍条件不错,卫生也查的严,男生寝室的六人间干干净净。厉谦扫了一眼,见曲川的床铺底下竟然还留着军训时候发的绿布鞋。
窝在床上的曲川被他吓了一跳,莫名心虚起来,下意识就去藏手里的馒头。
厉谦又气又心疼,暑假里跟着队里养起来的健壮男生一个月又瘦成了之前回来时候的麻杆样,到底是不忍说重话,放下水果拉了人往校门外走。
坐在校门外的小餐馆里,两人对面坐着,曲川瞧出他生气,低声下气地首先承认不该为了省钱对付晚饭,末了又解释,“我英语太差了,就从同学那买了个p4跟着录音想多听多学,等下个月助学金来了我就不省钱了……”
厉谦明白自己不是气他,更多是气自己到了现在才知道曲川过的远没有他说起来的好,而整个高一一年他们也都没有想过去看看他。
“哥……”曲川小心翼翼地往厉谦碗里夹菜,“你真生我气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不这么干了。”
厉谦闷声吃饭,也给小孩碗里夹了一筷子肉。
曲川乐了,放下心来填肚子,吃到差不多了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北京?”
厉谦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
“学校每天晚自习给放新闻看,”曲川指指电视,“里头说你们在亓县六年期未满就带活了村民们,预计可以提前撤出扶贫队。”
“和新闻里说的差不多,”厉谦点点头,“顺利的话几个月以后我们的工作就能收尾了,和当地的干部交接完年前能回去述职。”
曲川跟着点头,突然食不知味起来。
在电视里看到消息还觉得离自己挺远,同学问起是不是以前家里真这么穷他也能好性子地解释,但现在厉谦同他面对面的承认,他满心只有酸楚,还有一些这一天终于躲不过的解脱。
“我本来想晚一些再和你说的,”厉谦没察觉他的心思,“队里和村里商量好了,我们之前住的房子都不拆,算留给村里的财产让他们去分,陈队和村里申请了把我俩那间屋子留出来给你,我今后走了你回村里也有个住的。”
“不过今天见了你我又有个打算,”厉谦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口,“你要是信得过我,往后跟我回北京得了。”
“啊?”曲川瞪大眼睛。
“我就一提,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厉谦看着他,“你别担心麻烦,我也存了私心,想让你和厉琛见见,我姑说他最近不爱和人说话,我就想着你们见一见,你也懂他的画,而且同龄人之间大概有些话聊。”
曲川抿着唇,又问,“什么时候?”
“这个不急,至少等你放寒假了,”厉谦说,“你好好读书,厉琛的事就是个顺便。”
“那我在你那不耽误你过年吗?”
“我家过年都是大门敞开谁都能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厉谦笑起来,“你要肯来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
曲川便懵懵懂懂地应了,由着厉谦送他回学校。到了门口厉谦转身离开,曲川便偷偷藏在校门口的砖柱旁看他的背影,天还没黑透,细细的月亮已经露了出来,曲川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等回到班里,已经有好事者聊起来厉谦,见他回来便围住他,“今天来的是谁呀?我们都不知道你有个这么好看的亲戚?”
曲川抿起嘴,厉谦给予他的一点喜悦还在,他难得开心起来,也难得放任自己逾越一些,他回答:“我哥。”
第2章 第2章
扶贫队在冬天撤离出亓县。
全村的乡亲几乎都来送他们,初来乍到时的一帮大小伙子坐在车上红着眼睛闷声把眼泪憋回去,倒是陈达平还沉得住气,一个个和乡亲们握手,又叮嘱多话,还说一定常回来看看。
张帆靠着椅背,半晌才说,“陈达平也老了。”
厉谦没说话。他还记得初来亓县时陈达平望着窗外落泪时笔挺的背脊,这个月初草草过完五十岁生日的扶贫队长已经完完全全像个乡里人了,佝偻,黧黑。
“你说他怎么这么冷静呢,”张帆又说,“我来的时候以为回去的那天我会很激动,但是我现在特平静,还有点难过。”
“算算今年我们都三十了。”
“还年轻,”厉谦拍拍他肩膀,“这次回去别和你爸对着干了。”
“我知道,”张帆说,“我还打算和我姐说别和我姐夫吵了。”
张帆又接着说,“之前陈达平喝多了,晚上回房里我就套他话,才知道他那个初恋其实就是暗恋,小姑娘也命苦,家里贪她那点彩礼钱把她嫁了个老男人,肺痨还家暴,嫁过去两年就自杀了。”
厉谦默然,张帆也不说话了。
他们奉献了近六年的青春时光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饶是现在的年岁依然年轻,他们也不由得感觉到一丝沧桑。
陈达平回到车上,坐在他俩前排,一回头也叹了口气,“终于要回去了,赶上在希希出国前陪陪她。”
“你回去好好和我姐认个错,”张帆忍不住说,“希希走了我姐肯定难受,你别和她计较了。”
陈达平应着,又背过去抹了把脸。
厉谦他们回到北京没多久二中就放寒假了,曲川握着去北京的火车票忐忑不安地出了站口,迎头见张帆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冲他挥手,“曲川,这儿!”
“厉谦正好赶上事儿脱不开身就叫我来接你了,”张帆带着他快步往停车场走,“咱俩先去吃饭,吃完饭带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