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门禁。”芥川龙之介言简意赅地回答。
“这样啊……”中岛敦不知是不是该松一口气，总之感情复杂地坐下来，“说起来，为什么你说都不对我说一声就带我来这种地方和你妹妹一起吃饭啊？”
他问的时候也并没有真心实意希望芥川龙之介回答他，先前一路上他被无视惯了，敦不指望这个我行我素的行政经理会给出什么回应。只是出乎意料，芥川龙之介沉吟一下，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却忽然间对他提起另一件事——
“我们两人……”芥川难得要措辞自己的发言，“在下和银都是在亲戚家寄宿着成长起来的。”
短短一句话却包含着令人头脑爆炸的信息量，中岛敦才刚刚叉起一颗圣女果，还没放进嘴中便下意识转头看他。
“什么？”他睁着疑惑而美丽的双眼发问。
“我们的双亲在我八岁时由于意外事故过世了，”芥川龙之介继续说下去，“没有人肯继承我们的抚养权，于是法院决定让拥有血缘的亲戚们轮番照顾我们。那之后人情世故和人心冷暖都见识过不少，有人真心对我们好，也有人在背后打父母遗产的主意，没有依靠的两个孩子，在当时能做的也只有沉默不语而已。”
中岛敦真正理解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时心中不由得翻江倒海起来，他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复杂而酸涩的情绪不停在涌起落下，这种熟悉却拥有微妙分别的场景令他一时无措，只咬着嘴唇怔怔看着芥川。
“我一直以来的努力也只是为了能够拥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无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银。对于我曾经做出的选择，我从未产生过任何悔意，并且在今后也不会为此动摇——没人能够改变我的信念。”
芥川说出这些话时神色是平静的，过去生活对他造成的伤害与痛楚都被压倒在他的坚定之下，从崎岖艰难的人生中成长起来的男人此刻令任何险阻在他面前都变得黯然失色。
我很敬佩他，敦在一刹那想到，他是值得我敬佩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什么样的感情，但是目光落在芥川龙之介身上时，后者却有那样一个瞬间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他向来是知道中岛敦的眼睛生得比寻常人要更漂亮的，很多人都夸赞过这通透清澈的颜色；只是从初次见面开始，芥川龙之介从未在这双眼睛中见识过不加掩饰的柔软与平和，他不知道被中岛敦全神注视着的时候，竟然是会令人心跳加速的——
倘若有人能够辨认出青涩划过心头那一瞬间的情愫究竟为何，那无疑是心动。
时间不早也不晚，地点是流动着英伦女低音小调的古朴餐厅，他想要对其说些什么的人坐在他身边，眼神真诚而柔和。
他已经没有任何需要再次确认的事情了。
芥川龙之介垂下眼眸。
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中岛敦却提前阻止了他。敦向四周示意一下：“总觉得这里不是适合谈话的场合。不介意的话，我也有一处想去的地方，要跟我一起来吗？”
芥川龙之介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轻笑一声：“说是‘一起来’，结果还是需要我来开车吧。你倒是很会说。”
中岛敦闻言也笑起来：“但是你会去的，不是吗？”
他们走出餐厅的旋转门庭，驱车往中岛敦心中的目的地驶去。被夕阳占据的时间逐渐过去了，夜色变得深沉，更遥远的上方挂着一轮明亮的皎月，月影倒映在鹤见川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被涟漪搅成更细碎的一股缥缈云烟。
中岛敦在芥川身前走着：“以前的时候就很喜欢来这边。很安静，又很冷清，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时曾经很多次站在这里想要不要跳下去，最后还是咬着牙转身了。”
他的背影看起来像是模糊的虚无，但显眼的发色又令他在月光下有些发光，身上散发出的色彩是朦胧的。
芥川龙之介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轻声翕动嘴唇：“世界总有可爱之处。”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中岛敦稍微转身，看他的目光有些惊奇。
“是银在中学时签在书籍扉页的座右铭，”芥川说，“她说她很喜欢这句话。”
“原来是这样，”敦会心一笑，“但我也很喜欢。因为坚持下去就会遇到生命变得更加温暖璀璨的人们。太宰先生也好，与谢野小姐也好，办公室的大家也好——我对后来出现在我人生中的所有人都心怀感激。”
他说出这句话时细碎的晚风从发梢和指尖流窜而过，隐藏在草丛树坪中的虫鸣声更加清晰起来，敦在前面走出一小段距离，忽然发觉身后一直跟着的脚步声似乎停了下来。
转过身时果然见芥川与他之间有着一段被月光隔开的距离，不够遥远，但足够令彼此之间无法感受体温与心意。
“怎么了？”敦稍微歪过头，困惑地问。
芥川龙之介穿着一身纯黑的西装，是他一贯冷峻的风格，这时候倒显得他更像是黑夜之中分离出的影子，沉寂而浓厚。
“在这些人之中，我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他站在原地问。
这一问来得突然，中岛敦猝不及防：“这个……”
他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而后似乎硬生生忍住般又停下动作：“为什么这样问？”
芥川龙之介没有回答，他纯黑色的眼睛如同夜色那样深沉，甚至要与人内心的黑暗引起共振——他那样注视着的时候，是想看到什么？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芥川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大可以往后退，甚至转过身继续前进，把我的问题抛诸脑后，这都无所谓。”
“——但鹤见川只有这么长，等你走到终点时，终归要给出答案的。”
不可以一直逃避下去的。中岛敦很明白这一点，他似乎很早之前就拥有预感，在一个人走过漫长而孤独的旅途之后，早晚有一天，不知身在何处的某人会悄无声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感染进他的人生，令他在孤身一人的世界中无处遁形，像日升月落，潮汐起伏，更近似于某种自然规律，不可逃避。
他也曾时时刻刻询问自己是否准备好了，但答案永远是没有。
体验孤独久到习以为常的人会以他人的认同为养分，把根牢牢扎在广袤无垠的人群中，永远对人笑脸相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自己牢牢压在心底，这样骗过别人后甚至能连自己也一并催眠：我很好，我能这样生活下去。
可是壳子被揭开过，刺猬最柔软的腹部给人看到了。
于是心中暗自升起一股不同以往的奇怪希冀，或许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踏出那一步，干扰因素太多，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怎么做才能够保持平衡不被打破——这些他全都不知道。
唯独清楚一件事，那个会到来的人是芥川龙之介。
中岛敦从来不觉得自己了解对方，即便他知道芥川龙之介喜欢的食物、讨厌的动物、工作的习惯、思维的运转，但他仍旧不敢说自己是了解他的，他甚至要通过对方与前任女友的恋爱点滴去确认究竟什么才是对的，这种相处，究竟有谁会喜欢？
他惧怕自己无法付出的那份爱意关怀，又惧怕因为感受到他的无作为而产生失望的芥川龙之介。
对他人散发善意是很简单的，或者举手之劳，简简单单将自己置于一张人际关系的网中，做好每个普通人该做的寻常之事——爱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光是给予自己就令人精疲力竭的那份爱意，究竟要怎么再去分给第二人？
可是芥川说得不错，鹤见川只有这么长，中岛敦终究躲不过。
“……这件事，”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声音嘶哑地开口，“或许我是考虑过的。”
“我觉得很迷惑，有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假如你的意思真如我所想，那么我会下意识思考：用餐时你对我说的那些究竟是何用意？如果你真的对我有一点不寻常的感情，那么到底是出于新鲜感还是由于相似的经历而产生共情？你对我来说有点复杂，芥川。”
“方程组有对应的解，谜语有备好的答案，但是你我却没有办法真的读懂。——说到底我连自己的想法都弄不清，还妄想揣测别人，这样是会显得稍微有些愚蠢。”
中岛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是你的话，我又很高兴。”
芥川龙之介听着他混乱地剖析心迹，并不动摇，在对方稍显困惑地垂下柔软的脖颈时，他开口了。
“如果你的混乱只来源于你自身，我就不必再说那么多了；但你既然提到我令你倍感迷惑——那么我会告诉你，无论我所传达的意思被你曲解成什么样子，最后的答案都是不变的。”
中岛敦看着他。
“说得再明白一点，”芥川继续说，“关于新鲜感和共情的部分。不要随便揣测出我根本没有的意思。”
在听见这一句话后中岛敦一直用隐忍的眼神与他对视，但是过了一会儿后他突然遏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把手臂搭在芥川的后背环抱住。
映在他眼里的是散发着幽冷的淡蓝色微光的弦月，流溢的色彩填满眼眶，让他说话时的语气也一时飘忽：“你明明比我要会说得多。明明理智在告诉我应该这样做，可是情感还在告诉我不行——”
“但是你走过来了，”芥川龙之介在他发顶稍微揉了一揉，手感意外柔软，“最终被感情驱使了吗？”
“还没有，”中岛敦把头从他肩上挪开，认真去看芥川的眼睛，“情感上，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我也喜欢你’然后吻你，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太难了。”
说着他放开手，有些释然地背起手，抿嘴笑起来。
“我想我还要考虑。”
芥川龙之介哼了一声。
“最起码现在的你足够坦诚。那么你就尽情去考虑吧，直到你能够变得更坦诚的那一天——”
芥川龙之介把中岛敦送回他现在住的那间单身公寓楼下，在对方下车后摇下车窗把他叫住。
“又做什么？”
“你觉得应该做什么？”
“……”
敦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想了想，最终没有上前，而是原地挥了挥了手：“晚安。”
——也就是这种程度而已。芥川龙之介没有回应，将探出的身子回正到座位上，缓缓发动车子离开了。
毕竟中岛敦还有多得是的时间去考虑。
时间似乎充裕得过分，就连中岛敦都是这样想的，他在玄关处换上室内鞋，摸索着开灯时突然被手机屏幕上突然出现的通知吸引了注意力。
“您关注的博客 ichiyo higuchi更新了。”
他动作一顿，突然有了预感似地急切解开锁屏——樋口一叶的s果然有了一条最新动态。
清晨之下的机翼闪烁着一点露珠味道的反光射线，巨大的机场上停着整齐欲飞的几场航班，而樋口一叶拍照的视角明显处于登机口。
照片下的配字也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现在就想要去见你。
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失去了开灯的勇气，巨大的恐慌像场洪流将他如同一叶孤舟般席卷至漩涡中央，从脚底蔓延升起的寒意一点一点爬过肌肤，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夏夜之中令敦突然觉得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