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看见池重楼出屋,他笑道:「池公子,今天你走路比昨天更稳了啊!」
「再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完全恢复了。」池重楼温和地笑了笑。
离落海那天,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熬过最恶劣的酷暑后,他的小腿伤口缝合处不再流脓发炎,逐渐长出了新肌。最近已能正常走动。
治伤的草药,都是他开了方子,让范四牛去小镇的药铺抓药熬炼。这渔村名唤范家村,住的人家只有五六十户,哪家有什么动静,很快就会传遍村子。范四牛家药香一起,不出几天,整条范家村的人都知道,住在范四牛家养病的青年原来是个大夫。
这数月来,间或有人上门求医。池重楼自然尽心医治,不取分文,治好几个身患顽疾的村民后,他名声不陉而走,竟传到了附近的小镇上。
不少人慕名前来,池重楼心想自己在范四牛家中居住了数月,也不能总是白吃白住,便向求医者中身家富足的收取些诊金,给范四牛帮补生计。范四牛起初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最终还是拗不过池重楼而收下了,全家老小自然对池重楼更是感激不尽。
池重楼养伤期间也曾托范四牛和村民在海边搜寻过岳斩霄的行踪,全无收获。他也知道岳斩霄如果真的在那场龙神风暴中葬身大海,被冲到海滩的可能并不大。
但既然不见尸体,他便乐天地安慰自己说岳斩霄定是逃过了劫难。
在鲨鱼口中死里逃生后,他更感生命可贵,也看破了许多东西,对殷若闲的怨怼似乎亦逐渐淡去了,很久都没有再想起殷若闲,偶尔心念一动,也是宛如轻尘滑过明镜,影过不留痕。
人生本已悲苦短,红尘色香终成空,他又何必再执着那些往事,平白给自己增加痛苦?
现在的他,只想等腿伤痊愈后,设法回赤骊,与家人团聚。
※※※
然而不久,池重楼就被范四牛去小镇采办杂货听回来的消息惊呆了。「听说赤骊国的女皇夏末时就死了,现在是她的四殿下当了皇帝,而且北方的玄龙国皇帝带了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攻打赤骊,说是快达到了赤骊都城风华府。」
池重楼正在捣草药,乍闻之下脑海一片空白,忽然伸手抓住范四牛臂膀道:「女皇怎么死了?你说清楚!」
范四牛从没见池重楼这么失态过,不禁吓了一跳,支吾道:「我也是今天在小镇上听几个从赤骊逃来避难的盐商说的。至于怎么死的,就不知道了。咦,池公子,你脸色很差,不舒服吗?」
池重楼慢慢松开范四牛,颓然坐回椅中。
皇母身体向来康健,少说也能活到个七老八十,怎么会说走就走?他呆了一阵,才自言自语地道:「玄龙三十万大军,赤骊就算有火器,也恐怕抵挡不住啊!」他在赤骊时,固然不爱过问政事,却也对玄龙铁骑的骁勇彪悍深有耳闻。
范四牛始终以为池重楼也是句屏人,叹口气道:「池公子,你就别替赤骊瞎ca心了。咱们句屏如今都乱得很。今年天气反常,全国谷物欠收,这儿是海边,大家靠海吃饭还好些,内地的许多城池听说都已经闹起饥荒,还有些军队也跟着饥民暴动,连都城永稷也有人闹事。今天镇上大伙尽在商量呢,句屏要是大乱起来,大伙该往哪里逃命去。」
池重楼全副心思都已经飞到了赤骊。十二万分想立即赶回故国一看究竟,可这念头刚起,又被他硬压了下去。
如果范四牛听到的消息不假,那赤骊境内已然烽烟千里。他只怕还没回到风华府,就会死在玄龙大军铁蹄之下。
难道这辈子,他真的无望归国了……
※※※
都城永稷,墨夜暗无星月,像个漆黑的盖子,将一切都倒扣在内。无数点火把,密如萤火,散落分布在四方郊外,将都城团团包围。
皇宫里侍卫逡巡,气氛比往日更显森严。
句屏皇如寝宫四周更是站满披坚执锐的将士,火光照在众人脸上,均肃穆无比。
馥郁的龙涎香雾,在寝宫几重幔帐间缭绕迂回。殷若闲就坐在紫檀椅中,看着榻上容颜清俊苍白的旬屏皇帝殷长华。
「这股叛军的底细,你查清楚了吗?」
殷长华慢慢地坐起身,靠着背后锦缎垫子,问完这句,便一阵喘息,彷佛已经用了太多力气。
殷若闲向来懒洋洋的笑容也找不到了,沉声道:「是海上霸主朱天沿途聚集的各州府饥民和滋事将士,如今城外的,就有七八万人,还有叛军向永稷赶来。单凭城内的兵力,只怕……」
他摇头,殷长华已知其意,吃力地道:「朱天这贼子,居然能领着这帮乌合之众一路攻城略地,打到永稷,也算他能耐。当日七路水师围剿朱天,毁了他老巢,可惜功亏一篑,没能杀死他,咳,祸根不除,现在果然酿成大祸。斩霄的双眼,算是白白给他毒瞎了。」
「皇兄,你还惦记岳斩霄那个逆臣做什么?」殷若闲不赞同地瞅着他的异母兄长,「岳斩霄打你那三掌,害你直到今天仍未伤愈。你不肯下令捉拿他也就算了,还对他念念不忘,也太笨了。」
说起此事,他就窝了一肚皮的气。本想要殷长华下旨号令句屏全境搜捕缉拿岳斩霄和池重楼,殷长华却任凭他说破嘴皮,也不愿下旨,反而勒令他不得私下找岳斩霄的麻烦。殷若闲只得派了自己手下一些亲信暗中探访池重楼两人的下落,却迄今没有下文。
殷长华听他出言不逊,倒也不动气,只轻叹了一声,道:「等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你自然就懂。现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明白。」
殷若闲满心不是滋味,反驳道:「皇兄,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府里的诗人可比你多得多。」
殷长华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摆手,目注殷若闲道:「朱天不用多久,应当就会攻城。朝中几个武将都在各州镇压叛乱,未必能及时赶回营救。永稷和我殷家宗族安危,只能靠你与城内将士齐心退敌了。」
「皇兄你尽管安心养伤,我明日便去兵营安排御敌之计。」殷若闲笑着摸上腰间佩戴的鹰形令牌,「我就不信,永稷两万精壮驻军会输给那些饥民流寇……」
自信的笑容骤然僵硬,他难以置信地扯下木牌,就着宫灯一看,面色顿变灰白。形状虽然跟原来的木牌一模一样,上面镂刻的金铁文字凹凸走向间却跟原来有所不同。他的令牌,什么时候被人调了包?「怎么了?」发现殷若闲神情剧变,殷长华也知大事不妙。
殷若闲正在飞快思索能近他身边的可疑之人,寝宫外一阵忙乱,一个侍卫头领不顾礼数直闯进来,跪地焦急地道:「启禀皇上,叛军已经进入永稷城了。」
「胡说!叛军哪会这么快就攻破城门?」殷若闲大叱,腾身而起。
那头领这才留意到殷若闲也在,脸上表情一下子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说吧。」殷长华目光微闪,他相貌清俊,看似儒雅温文,沉下脸却自有森人气度。
那人打个寒战,硬着头皮道:「探子说,是柯将军率领驻军,亲自开城门,放叛军进城的。说,说是若闲皇子下的令,要匡扶正统,取皇上而代之,如今正带领叛军向皇宫逼近。」
殷氏兄弟两人的面色,霎那都铁青一片。
句屏老皇帝仅得两子,传皇位于庶出的太子殷长华,又将可号令永稷两万驻军的鹰形令牌赐给嫡子殷若闲,用心自是为防殷长华大权在手后,对最能威胁他皇位的弟弟下毒手。
殷长华却深知他这异母兄弟纵情声色犬马,素来无意皇位,即便没有那两万驻军做殷若闲的后盾,殷长华也不曾想过要除掉殷若闲。然而眼下,竟有人借殷若闲之名,犯上作乱。
「皇兄,你知我绝无此心。一定是盗我令牌的人从中兴风作浪。」殷若闲已经出离愤怒,狠狠地捏碎了那块假令牌,转头毅然道:「皇兄,你带上传国玉玺块离开永稷吧。这里留我断后。」
殷长华对殷若闲凝视片刻,终于微颔首,道:「好吧!记得不要以死相拼,战不过就降。等我召集了忠心将士,定会回永稷救你。」
数十名殷长华的心腹死士,护着他从寝宫中的密道匆忙遁逃。殷若闲回眸,突然抽出那侍卫头领的腰刀,寒光过处,已割断了那人咽喉。
那人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喉头咯咯作响,鲜血狂喷,仰天倒了下去。殷若闲更不停手,将尸体扒得赤条条的,从寝宫衣柜里找了身殷长华的衣帽靴子,给尸体换上。
又挥刀将尸体的面孔划得血肉模糊,忙碌完,他对那具尸身道:「委屈你了。殷家若能度过此劫,日后一定重赏你家人。」他一抹脸上溅到的血迹,换上侍卫的衣物,提刀冲出寝宫。
※※※
外面火光冲天,叛军已经在永稷驻军带领下涌进皇宫,跟宫中侍卫厮杀起来。宫中值守的侍卫不过数千人,虽然殊死拚斗,终究寡不敌众,转眼就险象环生,陆续成为叛军刀下亡魂。
殷若闲混杂在一小撮侍卫中边战边退,逐渐来到宫墙根,连环两刀,解决了与他缠斗的两个对手后,正想趁乱翻出高墙,前方火光忽亮,又有上百叛军杀来。
叛军之中,有条纤瘦人影极是抢眼,空手在侍卫间穿梭来去,身法灵巧无比,间或踢出一脚,必有个侍卫被踹中飞跌出去,落地气绝。
殷若闲只觉那人身影十分熟稔,逼近前想看个清楚.恰巧那人也正好转过身来,一张脸暴露在火光里。
「凤羽!」
殷若闲骤楞后,怒火无法抑制地进发。也就没留意背后偷袭的一剑,等听到风声有异,他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要害,肩头仍是一阵火烧般的灼痛,被拉开道长长的口子。
他却全然不顾,只盯着风羽睚訾欲裂。顷刻间也恍然大悟,只有最得他宠爱的凤羽,才有机会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偷龙转凤,用赝品换走了他的鹰形令牌……
「为什么背叛我?」
他质问少年,声色俱厉。
凤羽也看清了殷若闲,少年清秀漂亮的面容起了阵很微妙的变化,最后轻笑:「二皇子,人各有志,请恕凤羽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已纵身轻跃扑向殷若闲,凌空飞踢,直踹殷若闲胸口。
殷若闲正气怒郁结,根本没想到凤羽会向他痛下杀手,被踢中正着。一大口鲜血喷出,他心念电转,干脆借力向后全力一跃,背心将身后高墙撞开个大窟窿,飞跌过去。
「哗啦」水花四溅,他掉进了环绕宫城的护城河中。十月初的夜晚,已很寒冷,河水更凉。殷若闲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长吸一口气翻上岸边,辨明方向,发现自己正近臣子觐见皇帝时用来寄放马车的驿道亭,当下手按肩头创口,向驿道亭飞奔。
他今夜入宫见殷长华,骑得正是脚程最快的爱马墨辰,但愿墨辰能助他冲出重围。
第九章
轻轻拔出银针,又开了几帖方子,池重楼起身,向病人戴员外告辞。
戴员外手底开着几家油盐布匹铺子,也算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五十来岁,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谢过池重楼,叫家丁送大夫出门。
池重楼提着戴员外送他的糕饼和两斤腊肉,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撞见不少路人,都朝他热络地打着招呼,他也含笑一一点头示意.
左腿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他不想再住在范四牛家里添麻烦,于是行走无碍后就请范四牛替他在村子里找个安静地方,盖起座小茅屋栖身用。
白天到小镇上行医,晚上在屋内配制药剂,倒也清静自在。他知道小镇上的百姓日子也不宽裕,只收取微薄诊金。常有患者过意不去,送些食物给他。池重楼也就没有拒绝这些人的好意。
岁末将至,句屏的饥荒和暴动也越演越烈,他在镇上行医,不时听到各地都有饿死灾民,句屏都城永稷已遭叛军进驻,皇帝失踪……国中人心惶惶,这偏远小镇却因为靠近大海,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从内地逃难来的人明显增多,打破了小镇一贯的平静生活。
难民中,也有赤骊人。从那些人口中,池重楼得知风华府已被玄龙大军攻破,四弟枕月向玄龙俯首称臣。赤骊这个南疆大国,自此沦为玄龙臣国。那些人担心玄龙最终将彻底吞并赤骊,便携家带口地逃来句屏,不料句屏也混乱不堪。
池重楼惊愕过后,茫然若失。皇母已逝,赤骊成为他国附庸。他归不归国,似乎也已经毫无意义……
他轻喟,忽然不远处一声马匹悲鸣,引起了他的注意。
偏僻的街道拐角处站着匹全身灰不溜秋的马儿,正边凄声嘶鸣边低头,用脑袋轻轻去碰地上躺着的男人。那人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污秽,跟马匹毛色一样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蓬乱,像团野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