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擒王系列之三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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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顽童围在边上,做着鬼脸叫「臭叫化子!」还朝那人丢小石子。

    那人身体似是虚弱到极点,都站不起来,只是微微抬起胳膊护着脸,躲着飞来的小石。

    池重楼起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几个顽童见有大人来,嬉笑着逃开了。

    「你是不是饿坏了?」池重楼在哪人身边蹲下身,见那人露在胳膊外的下颚胡髭邋遢,也不知多少天没有修过脸了,心想多半又是从内地逃难过来的灾民。他打开糕饼盒子,取了好几块糕饼递到那人嘴边。「拿去吃吧。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那人没接,身体却一下子变得僵直。池重楼见到那人的颈中青筋倏忽横起,突突跳。

    他略觉奇怪,转念想起那人或许是个高傲性子,不愿接受他人的施舍,便道:「这糕饼就算我卖给你的,等你日后有了钱。再来还我好了。」

    那人仍是不吭声,挡住脸孔上方的胳膊却越发起抖来。

    池重楼愕然,细看后,终于认出了这马。「墨辰!」殷若闲府里的马匹怎么会跑到这边远地方来?

    听池重楼叫出马匹名字,那人浑身一震,忽然抬手推开池重楼,爬起就跑,连马也不牵。

    看到那人的背影,池重楼的目光刹那凝滞了。前尘往事,瞬息间就冲进了心田。他呆立着,喃喃道:「殷若闲……」

    那人闻言,跑得更快了。可没奔出多远,就似乎因为体力不支,摔了一跤,又爬起来继续跑。池重楼怔了半晌,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人上去。

    ※※※

    殷若闲跑一段路就会摔倒,却还是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不肯停下身形,一路奔出小镇。

    野外草木萧条,透尽冬季的荒寒。一条河流潺潺轻响,河面并不宽,岸边芦苇均已枯萎,在寒风中瑟瑟摇晃。

    池重楼看见殷若闲在往河边跑,忍不住扬声提醒道:「这河里有毒蛇,别过去。」

    殷若闲脚步只顿了一下,反而加大了步子,跳进河里奋力挥舞双臂向对岸游去。才到河中央,他蓦地发出声闷哼,身子扑腾起来。

    这情形,十之八九是被蛇咬了。池重楼心一沉,放下手里的东西,也扎进了河中。拖住还在不住挣扎的殷若闲,他游回岸边,sh淋淋地上了岸。

    殷若闲大腿上.果然咬着条碧绿小蛇。池重楼见身边恰好有段枯枝,他ca起力打碧蛇七寸,蛇身扭曲了几下,便从殷若闲腿上掉了下来。

    被蛇咬破的两个小孔里淌着血。池重楼不假思索地低头,想替殷若闲吸出毒血,却被狠狠推开了。

    「我不要你救!」殷若闲拖着腿,走到追来的黑马边,试图跨上马背,腿却已经开始发麻,怎么也无法抬起。

    他全身颤抖,丢下黑马,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前走。惊讶、慌乱、羞愧、难堪……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让他根本没勇气去看池重楼。

    靠着墨辰的惊人脚力,他拼死杀出叛军包围后,仓皇躲藏叛军的追捕,竟一直逃到了句屏东海边境。追兵似乎终于被他摆脱了,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自己最潦倒落魄的时候遇到了池重楼。

    回想自己对池重楼的所作所为,他毫不怀疑池重楼会用最幸灾乐祸的表情来讽刺挖苦他。纵然落魄至此,他依然有他的骄傲,不想自己被任何人耻笑,所以明明听到河里有毒蛇,还是跳了下去,想摆脱池重楼。就算被毒蛇咬死,他也不要受人奚落,尤其那个人,还是池重楼……腿猛地一瘸,他跪倒在地,头脑也逐渐晕眩,他挣扎了一番,都无法让自己再站起身,只能不断喘着气。

    池重楼呆呆看着殷若闲,终于走近,道:「再不把毒吸出来,就连神仙也救不了你了。」「那跟你没关系!」殷若闲的声音沙哑,也很粗暴,像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我不用你来同情可怜我!池重楼,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一定很高兴吧!你走,别来管我!」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池重楼茫然,终是平静地道:「随你怎么想。只不过今天就算被毒蛇咬到的是个陌生人,甚至一条狗,一只猫,我也会救的。你没必要想那么多。」

    殷若闲整个人都僵硬如石。

    池重楼见他不再出声,上去撕开殷若闲伤口处的衣物,将毒血吸了出来。一连吐掉十多口,血里仍带紫黑。他知道是因为刚才耽误了时间,毒性已经转重。「你这样走不了路的,回我家去养好伤再走吧。」

    他将殷若闲扶上马背,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和食物,牵着墨辰慢慢走向范家村。

    落日很红,照着水波粼粼的河面,宛如给那些枯萎的芦苇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泽。他和殷若闲,都没有再交谈,只听着墨辰的蹄声在孤寂空旷的野外反复踏响,偶尔一个响鼻,惊起芦苇丛里三两只水鸟。

    ※※※

    回到池重楼那间小茅屋,殷若闲已因毒性攻脑陷入昏迷。把人搬到木板拼整的小床上,池重楼撬开殷若闲牙关,灌下了几味祛毒药丸,又在殷若闲手腕和大腿上割开几个小口,放了些毒血。看到殷若闲那身sh答答的脏衣服,他叹口气,煮起热水,拿皂角为殷若闲洗干净头发,又擦拭起全身。

    殷若闲肩上的伤口在逃亡途中一直没好好医治,此刻仍溢着少许脓血。

    池重楼挑破创口,挤净脓血后上了药,包扎停当,翻出自己的一套替换衣服替殷若闲换上。

    等他停下来歇气,才觉饥肠辘辘,他也懒得生灶煮饭,吃了两块糕饼充饥,又出门割了几捧干草回来喂墨辰,顺便也将墨辰浑身洗刷干净,露出墨亮毛色。墨辰吃完了干草,轻舔他手掌。池重楼不禁忆起当初在二皇子府替墨辰抬病的情形,一阵惘然,轻叹着摸了摸墨辰的脑袋,走回屋。

    他的衣服在救殷若闲时也已sh透,可唯一一套可用来换洗的衣服已经给殷若闲穿了。池重楼只得将sh衣服都脱了下来,架在炭盆上烤着。自己裹着被子坐在一旁取暖。

    门外冬风低啸,似极了一年前他刚被掳到殷若闲府里的光景。池重楼怔怔地想了许多许多,心脏忽然微微地刺痛起来,提醒他不该再放任自己缅怀过去。他中断回忆,往铜盆里加上几块木炭,抬头。

    殷若闲不知何时已醒转,正坐在床沿,缓缓打量完四周后,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饿吗?要不要吃些东西?」池重楼裹住被子起身,将糕饼和清水拿到床边的桌子上。

    殷若闲却看着池重楼露在被子外的双腿,左边小腿上那一大片伤疤和几个可疑的牙痕让他变了面色。池重楼的皮肤上,本来是连一点疤痕也没有的。

    「你腿上,是怎么回事?」他涩然开口。

    池重楼楞了楞,淡淡地道:「给鲨鱼咬的。」

    「什么?」殷若闲怵然,明知池重楼现在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他仍觉惊心动魄,忍不住起了身寒粒,追问道:「怎么会被鲨鱼咬?岳斩霄呢?你不是跟他一起离开永稷的吗?他怎么没保护好你?他现在人呢?」

    他连珠般地问了一连串,池重楼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坐回炭盆边烤漕火,「我和岳将军出海遇到龙神风暴,沉船后失散。我被这村里的渔民所救.就在这里住下了。」看见殷若闲嘴唇一动还想再问,他静静道:「你的毒还没除尽,不要多说话,好好睡觉休息吧。」

    殷若闲闭上了嘴,良久,才轻声道:「重楼,元宵宴那天,我其实想要你留下来的,都是被岳斩霄气昏了头,我才、才说那种话来气你……」

    一声「重楼」让池重楼恍如隔世。铜盆里的炭火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转过脸,不想让殷若闲看到他的表情。「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究竟是喜还是怒。段若闲再度闭上嘴,盯着池重楼腿上的疤痕,心头充满悔恨和愧疚。「重楼……我不该骗你戏弄你的,你……恨我吗?」

    恨与不恨,爱与不爱,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看得破?池重楼忽觉前尘旧梦,都如戏一场。戏中他也曾笑过,快乐过……

    「嗤」,一点水珠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俄顷化作青烟。池重楼却笑了,微微摇着头。「那也许是我的劫,就像被鲨鱼咬一样,当时很痛,现在也都成了过去。我如今活得很好,足够了。」

    殷若闲嘴角肌肉轻搐,池重楼至今还是没有指责他,他却无法原谅自己。他不知道,用尽一辈子的光阴,是否能够弥补他对池重楼的伤害?……

    整整一晚上,他都没有再躺下睡觉,就在暗淡的光焰里凝望着池重楼。

    ※※※

    将养数天后,殷若闲的伤势彻底痊愈。

    这天清晨,池重楼煮熟一大块腊肉,一些鱼干,跟糕饼饭团打了个包裹。殷若闲一直站在边上,默默看着池重楼忙碌,等池重楼把包裹递到他面前,他才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走了。」

    池重楼手一颤,包裹险些落地,被殷若闲及时接住。「永稷已被叛军占领,我势单力薄,也无力扭转干坤。况且我本来对皇位也没什么兴趣。」殷若闲边说边端详着池重楼的神情,柔声道:「重楼,我们还能再相遇,一定是上天要我们再在一起。今后,我就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我可以发下毒誓,日后都不再欺骗你,捉弄你。」

    池重楼嘴唇抿到发白,蓦然打开屋门,声音却依然平静。「我留你,只是因为你中了毒。既然你已经痊愈了,就请离开。」

    「重楼……」殷若闲还想再恳求,池重楼已将他推到门外。力气虽然不大,殷若闲却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扇门板在他眼前关上。他呆立风中,最终捧着包裹,牵起黑马墨辰慢慢走远。池重楼背靠着门板,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他才无声苦笑。

    被践踏的心,禁不起再次玩弄。他没那份勇气再去相信殷若闲,唯有将那人从此永远隔绝在自己视线之外。

    ※※※

    寒风呼呼吹着,彻骨的冷。

    池重楼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收拾起药箱,打了伞,迎着零星飞舞的小雪离开小镇,向着范家村走去。

    今天已是除夕夜。几家病患听说大夫独身,都热情地想留他一起吃顿热乎乎的除夕饭菜。池重楼推说住处还有病人,婉言谢绝了那几家热心人。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国和家,留在那里看他人全家团聚其乐融融,只会令他徒增伤感。还是回到那冷清的小茅屋,在昏黄的油灯下喝杯苦茶,看看医书,打发掉这个寂寞的除夕更适合他。

    雪花慢慢地大了,将原本灰暗的天空遮得看不见其它颜色。池重楼渐近渔村时,天色已漆黑如墨,点点灯火在黑夜里微弱跳动摇晃着,饭菜香气从各家窗缝里飘出,给这座小村庄平添几分暖意。

    他的那幢小屋,居然也透着光。

    池重楼着实楞了一下。快步走到屋前,收起伞,摊开了虚掩的门板。

    小木桌上,摆着几大盘腊鸡风肉,还有坛陈年花雕。一个男人高兴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迎了上来。

    「重楼,你回来了。」

    竟是那天离去的殷若闲。他脸上不知用什么东西涂得又黑又黄,满是疙瘩,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裤却洗得很干净。

    他从呆立的池重楼手里接通了药箱和伞,又替池重楼掸着肩头沾上的雪花,柔声道:「重楼,你快坐吧。」

    池重楼瞪着他,久久才从这意外中回过神,找回了声音:「你还来干什么?」

    「回来和你一起过年啊。」殷若闲回答得非常自然,关起屋门将寒气隔断在外,他返身拉着池重楼坐到桌边,指着那些酒菜道:「我那天走后,就到小镇上找了家富户打短工。今天是除夕,我当然要买些酒菜回来过年。重楼,你也饿了吧?快吃吧!」

    他夹起一只腊鸡腿,放进了池重楼的碗里。

    池重楼低头看着鸡腿,既没动筷,也不出声。

    殷若闲等了一阵,池重楼依然保持着缄默,他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绽开笑容,拍开酒坛泥封,斟了两杯酒水,拿起一杯递到池重楼面前。「你不爱吃鸡腿,就喝点酒暖暖身吧。」

    酒杯是用普通陶土烧裂韵,很粗糙,跟那年除夕精雕细琢的玉杯根本判若云泥。池重楼却想到了那时候,他和殷若闲,勾着对方的手臂饮酒,宛如夫妻合卺交杯……

    酸涩的痛楚一下子攫住了心脏,让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忆起那个夜晚,却原来,一切都深深篆刻在他脑海里,从来未曾磨灭过。

    可他是真的,不想再提醒自己记起那场虚假的温柔。

    池重楼忽然笑了,很冷。伸手拂开了面前的酒杯。被子落地,四分五裂。

    殷若闲脸上的肌肉都不自知地微微抽cu起来,身体也在抖,他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