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找到头盔你先下去。”
“我来找你，我带你出去。”
李一一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都是刘启之前和他说的话，明明就在不久之前，这个人还抱着他，跟他说不要怕的。
“他怎么了？”
李一一听到自己在问，他甚至忘记开通讯，就这么隔着头盔怔怔地问林奇：“你告诉我他怎么了？”
林奇没说话，半晌却只是咬着牙摇了摇头，李一一怔了几秒，忽然就跟疯了一样地依靠半边身子往那边爬了过去，他的一半骨头碎的碎，断的断，但是李一一在这一刻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只知道，刘启一直没睁眼看他。
“对不起，我们代表联合政府通知你，你的父亲母亲，已经于昨天下午，牺牲于北京市行星发动机，对此我们表示沉痛的哀悼，联合政府将会永远铭记他们为流浪地球计划所做出的奉献，这一行为，也将会永垂人类青史——”
在李一一的耳边响起多年前的这一段话时，他终于看清，秦小月手边那根拇指粗细的钢筋，是刚刚从刘启身体里拔出来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刘启都是一直带着这个将他搂在怀里，最终将自己当做最后一道防线，让他平安落地。
李一一脑子里嗡嗡直响，低温下他的眼泪流不下来，但是原来消失的那些痛觉却忽然回来了，无数断裂的骨头，皮肉的擦伤，还有胸腔深处仿佛叫人剖开一般的痛处倏然在他身体里炸裂开来，他看到秦小月的嘴在动，但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宇宙和大地在这一瞬间倒转过去，高耸的发动机已经只剩下一个骨架，又像是一座漆黑的碑，他的父母，还有他爱的人，最终都要葬在里头。
李一一闭上眼。
“请你节哀。”
他在剧痛里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像是水波纹路一样一层层荡开，然后一切都化为了死寂。
如果真的有神明，李一一想，真的有神明可以救他，可以救他们，那他也愿意相信。
可是有吗？
“让我们感谢他们，为了科学和人类，奉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李一一在黑暗里睁开眼，他低头，看到手上白纸黑字的信函，上头有他父母的名字，还有告别仪式几个字。
李一一有些恍惚地抬头，联合政府的多色旗在墙壁上拉成一排，工程师们换下了白大褂，穿上了黑色的丧服，在披着国旗的棺椁上献上了纸花。
那里睡着他最亲的人，李一一叫人推着走到前头，棺椁早就叫被封死了，他却还能听见那里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偶尔也会是一个男人的，李一一还认得，他们叫他认识那些数字，叫他看乏味无趣的书籍，最后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早上，给他留了一顿早饭，就再也没有回来。
死了，联合政府的人是这么说的，他们都死了。
为科学奉献出生命。
李一一站在陈列馆昏暗的角落，他看着面前男人和女人的雕像，视线渐渐从仰望变成了平视。解说板上的文字从小到大他看过无数遍，每一个字都能背下来，李一一想，总有一天他也能做到，“为了人类最伟大的事业，为了流浪地球计划而奉献终生。”
他将手放在女人摊平的手掌上，许多年下来，最初雕刻时的掌纹早就叫他磨平，李一一怔怔地感受着金属带来的冰冷触感，然而又在瞬间，那只手掌变得温热而有力，他抬眼，刘启正冲他笑，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活着才是最伟大的奉献，你还不明白吗李一一。”
他心中一跳，再想回握时，刘启的手已经重新归于死寂，他也变成了一尊不会动的雕像，在陈列馆的角落里无声的凝望他。
李一一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张口却出不了声，只有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直淌，直到淌落到地上。
已经太晚了吗？
他有些恍惚地想到，最终却还是牵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上去抱住了那尊冷硬的雕像，就好像抱着一个还活着的人。
“活着才是最伟大的奉献。”
李一一轻轻重复了一遍，恍惚间，竟也觉得雕像伸手回抱了他。
一如他们最后做的那样。
第二十一章 21
“参数正确吗？”
李一一飞快地在操作台上动着十根手指：“确定好没问题马上就要尝试点火——等等这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了吗，是哪儿出故障了？”
他皱着眉四顾望去，却没找到那个电子音的来源，按道理这个声音非常有规律，应该是一个故障在持续跳错，既然如此为何所有显示器上都没有提示？
李一一心里觉得奇怪，抬眼却发现周围像是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这个声音，他愣道：“你们都没听见？这声音这么大，赶紧去查哪里报错了，这么下去发动机的检测今天完不成。”
“一一，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不用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他听到一个女声，本能地就要反驳：“什么叫做完成了，还没有放进火石进行实操，万一打火点有什么故障怎么——”
李一一的话没说完便看见了站在身边女人的脸，所有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嗓子眼里：“你，你怎么——”
那是他从小在陈列馆里看到大的人，他不会忘记她的样子，女人冲他微笑：“好久没来看我了。”
“妈？”
李一一像是终于意识到问题，他反应很快：“我是在做梦，我在哪儿？”
“儿子，你忙完了就走吧，这边还有我跟你妈呢。”
女人身边又有人探出头，李一一看到来人那头卷发只觉得眼睛一酸，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你们，你们是在修我说的那个故障吗？那个声音你们听到了没有？”
男人和女人都没说话，李一一想仔仔细细地看他们的脸，却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那个有规律的电子音仿佛就在他耳边，他有些昏沉地眨了眨眼，便见操作轴变成了银色的点滴架，仪表盘上的数字也变成了绿色的心率数显，他看到女人的脚就在床边，她说：“该醒了一一。”
李一一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眼前的模糊散去后，他看清大片灰白的墙壁，那个规律的电子音来自他床头的心电监护仪，李一一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忽然视野里闯进来一张陌生的脸，护士低头看了看他，起身喊道：“他醒了。”
“李长条！”
紧接着冲过来的人李一一认得，韩朵朵两只眼都是肿的：“你怎么样？身上还疼不疼？”
李一一别过眼，看到自己动弹不得的半身，混乱的思路终于慢慢地重新有了逻辑，他试着说话，但却根本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朵朵，你哥呢？”
韩朵朵的表情骤然僵住了，李一一看清这变化，全身的血液瞬间就凉了大半，他问：“刘启呢？他跟我一起回来的，他人呢？”
他想要坐起来，但是身体不听使唤，那些打进他身体里的钢钉让他一动都动不了，李一一睁大眼睛看着韩朵朵：“告诉我你哥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在这个医院里？”
“你还有脸提我哥？”
少女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李一一心里一凉：“刘启他——”
“医生说像他那么乱来，还能动都是奇迹，要是一般人，身体里插着钢筋，早死了。”
韩朵朵冷冷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里终于连一丝温度都没剩下：“爷爷死了，我只剩下我哥了，你为什么连我哥都要带走？”
“我，我并没有想——朵朵，你告诉我他怎么了？你先”
李一一脑子里嗡嗡直响，平时伶牙俐齿的一张嘴此时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就见韩朵朵的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他死了，抱着你出来的时候就没呼吸了，医生说要是他不乱动可能还能活的，他都是为了把你带出来——”
李一一倒吸一口凉气，就见少女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了下半句：“他都是为了把你带出来，才会死的。”
“不，不我，我并没有想到会——”
李一一浑身发冷，几乎到了打哆嗦的地步，他看着少女的嘴开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或者说，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在慢慢归于杂音，黑暗里只有韩朵朵的声音清晰至极。
“我哥是被你害死的。”
李一一叫这声音倏然弄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的睁开眼，聚焦不上的视线里所有人的脸都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光线亮的刺眼，他只知道自己似乎是在移动，有人说道：“脑震荡的情况很严重，说了一路胡话了，先送去检查。”
李一一想要起身，但身上却使不上半点力气，他拼命动了一下手指，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情况，低头扒开他的眼皮检查瞳孔：“他醒了，先看一下有没有脑出血，没有的话再用镇定剂。”
他不想要镇定剂，他得知道刘启到底怎么了。
李一一这下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挣扎，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有人按住他，然后他猛地转头望去，就见脸色青白的刘启在床边看着他，李一一几乎一下就安静了。
“你刘启，刘启你怎么了！”
李一一眼睁睁看着他变得越来越远，有人要将他推到别的地方去，而刘启就站在原地没动，半晌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看着自己的血淌到地上，李一一睁大眼。
“刘启！”
观察员在震惊下几乎要弹坐起来，而偏偏周遭有人抓着他：“拿镇定剂来，先让他躺下！”
“你们看不到吗，他在流血！”
李一一简直没办法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还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那边走廊上有人在流血，你们去救他啊管我做什么！”
刚刚从急救室那边赶过来的秦小月一来，就看到李一一跟疯了一样地要从推床上起来，她是医护兵，自然知道眼下的情况是因为脑震荡引起的幻觉，她冲上去一把拉住李一一的手：“是假的，都是假的，刘启还在抢救，你先躺下，你的情况也不好。”
她的话几乎瞬间就让李一一没了声响，这个平日里看上去还有几分文弱的观察员刚刚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三个医护人员都没按住他，秦小月深吸口气：“刘启还有救，但是你的脑震荡情况很严重，要先去做检查——先躺下吧。”
“他不会有事的。”
李一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喃喃地躺下了，任由人把镇静剂推进他的血管：“他不会有事的。”
“对，所以你先睡一会儿，等醒过来会有好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