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旗谱

红旗谱第21部分阅读

    里,老夏睁起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说:“这样,他们就是替日寇屠杀抗日同胞了?”

    江涛手里惦着个火柴盒子,说:“我看,这些反动派是要逮捕我们的。”他伸起手指着老夏说:“你还有什么幻想?”就势,把火柴盒子在桌子上一抛,出了口长气,抖了抖头发,咚地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同时沉默下去,不再说什么。钟摆咯哒咯哒地响着,象磕在两个人的心上。

    一会儿,护校委员会的宣传部长刘光宗、组织部长曹金月、检查部长杨鹤生,还有张嘉庆,都走了来,就这个议题反复讨论。把情况判明了,又研究对策。决定:一,普遍展开宣传工作,争取社会同情。二,搞好交通,和外界保持联系。三,开展士兵工作,争取士兵群众起来共同抗日。最后一点,江涛说:“这是斗争的特点:他要长期包围,粮食是主要的问题,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只有失败。”在恐怖形势下,一谈到被捕,一谈到生死的矛盾,人们就想到墙外有敌人在包围,如临敌阵一般,恐怖的情绪开始在他们心弦上弹动。直到目前,他们还是不明白:宪兵警察为什么要与坚决抗日者为敌。

    开完了会,江涛和老夏把工作全盘部署了一下。老夏说:“总务部的工作,叫张嘉庆担任吧!这人忠实勇敢,不怕牺牲,斗争精神还很强!”江涛也说:“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就是有点儿冒失。”武装部长,老夏叫江涛担任,总务部的工作还得他帮助。江涛把名单上所有的人编入学生武装纠察队,自己兼任大队长。找出耍武术的长枪大刀,作为战斗的武器。反动派已经逼着人们拿起武器了。

    江涛正在那里忙着,韩福老头又跑来叫他:“严先生!会客室里有人找。”当江涛走进会客室的时候,老夏已经先到了。一共有两个客人,一个穿着灰色洋服,戴着黑礼帽,黑边眼镜,满脸黑麻子,是市党部主任刘麻子。另一个就是那个披武装带、挎盒子枪的小军官。江涛走进去,他们一动也不动,镇着脸坐在椅子上。

    老夏问:“二位阁下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刘麻子歪起脑袋,瞅着老夏说:“我代表市党部来传达上峰的公事。”

    老夏问:“什么公事?”

    刘麻子沉下脸来说:“希望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政府的意见,市党部也有市党部的苦衷,解散第二师范,是委员长行营的主张,党政机关不得不照办。青年学生以学习为宗旨,不要做轨外行动,为政治牺牲。为了顾全大局,劝你们看清时局,离开学校吧!否则,一切后果当由你们完全负责,本部也难……”

    江涛不等他说完,抢上去说:“这种意思,我们明白。叫我们离开学校可以,但要有一定的条件。”

    刘麻子听了,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说:“还要条件哩?快回家耪大地去吧!兄弟今天来,是为了保护青年。抗日是国家大事,当局一定是先剿共而后抗日,你们闹腾半天还能闹出什么来?再说,目前南方战线,中央要调集九十万大军,向赤区进行第四次围剿。北方战线,由于日寇来势凶猛,国军不得不节节退却。把军队调到关内来,防守长城一线。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你们还在这里鼓动学潮,扰乱社会秩序,不是捣乱后方是干什么?”他放下眼皮,歇了一刻,又眨起眼睛问:“你们要求什么条件?”

    江涛扳着手指说:“无故开除学生,使广大青年失学失业。逮捕爱国青年,把热心抗日的学生当成‘政治犯’,都是反动派的阴谋!要想叫我们离开学校,那只有:第一,撤退军警。第二,收回解散学校的命令。第三,释放抗日青年,恢复被开除学生的学籍。第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允许广大工农群众有抗日自由。这四个条件答应了,我们可以离开学校。再说,以军警包围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无论如何是反动行为……”他说着,一股热气从心里冲上来,红了脸庞。

    那家伙不等江涛说完,镇起黑脸说:“我看还是甭提条件吧!还提条件哩?”又气得忽扇着嘴唇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政治犯,请你们自行归案吧!”说着,展开一张名单,伸手搡给老夏。

    老夏接过这张名单一看,第一名就是他自己,第二名是江涛。名单上的人大部分都在校内,额上登时冒出汗珠子。他镇静了一下,说:“抗日是广大群众的要求,这就要受逮捕了?”

    刘麻子见老夏挼下精神来,攥起拳头,一伸一伸地说:“青年人固然是国家的栋梁,但他们一经共党的煽动,思想赤化了,就成了危害国家的祸根。国家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江涛急红了脸说:“抗日是爱国的行动,抗日无罪。要想逮捕我们,做梦也办不到!”他气愤得脸上不由得频频抽搐。

    第二师范五年闹了三次学潮,同学们有充足的政治经验,和突出的成绩,可是他们还没有经过这样严重的局面。江涛正呆着眼睛想临时对策,一低头看见刘麻子从背后伸出一支黑色的手枪,对准老夏的胁下。江涛腾地变了脸,伸出手攥住刘麻子的手腕。瞪出黑眼珠子问:“这是干什么?”

    刘麻子弯腰站起来,腆出黑脸说:“你还不知道?这叫做逮捕,请二位到市党部去谈谈。”说着,使了个眼色,小军官抽出盒子枪来,对准江涛的脊梁。

    这时,院里的人们越来越多,拿着长枪短棍,隔着窗子看着。在这个关键上,一个个磨拳擦掌等待动手。

    江涛脑子里一闪,想起在反割头税游行示威大会上,也见过这种阵势。那时他不怕危险,睁开眼睛迎着保安队的刺刀。忠大伯五十开外的人了,还带领纠察队,打退了反革命武装……那是鼓动人心的一幕场景。如今反动派来逮捕我们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喊一声:“你们逮捕不了!”

    他在屋里一喊,人们也在外头喊起来:“逮捕不了!”喊着,把刀、枪、木棍,撞破窗玻璃,伸进屋子里。

    刘麻子听人们喊叫起来,回身一看,立刻黄了脸说:“干什么?想造反?”说着,伸手抄住江涛的胳膊。

    小军官掳住老夏的领口子,想要拿绳子捆他。两个人用手枪突着江涛和老夏,从屋子里向门外拥。

    张嘉庆两手卡着腰,闭着嘴憋了满肚子气力,在门口等着。看他们一下台阶,一个箭步窜上去,噼啪两脚踢掉他们手里的枪,举起拳头大喊:“打倒反动派!”

    当刘麻子和小军官跑过去弯下腰抢枪的时候,大家喊着:“打倒反动派!”一齐拥上去。刘光宗搂着刘麻子的腰,杨鹤生和曹金月,一个人架着小军官一条胳膊,呐着喊向外推。刘麻子挣扎着,指挥小军官:“快!叫人来,捆起他们来,送公安局!”

    张嘉庆憋红了脖子脸,喊:“不许反动派逮捕我们的同学!”他这么一喊,人们齐大伙儿把他们抬起来,向外一搡,一下子把那两个家伙,推出大门以外。急忙抽回身来上了门闩,落了锁。这时小军官指挥大兵们,用枪把砸着大门骂街,可是他们再也进不来了。

    江涛又走到门楼上,看他们还变什么法子。猛然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的脑瓜皮上串过去。他把头一缩,藏进房墀里,说:“好歹毒的东西!反动派真要下手了!”

    第四十五节

    张嘉庆自从考入第二师范,做过几次出色的斗争。去年冬天,当局为了统治学校,禁止抗日活动,派了一个老官僚来当训育主任。这人是个矮个子、大眼睛、大嘴、大鼻子,长了满脸红疙瘩,绰号叫“火神爷”。“火神爷”是地方上有名的士绅,当过曹锟贿选的议员。他到了学校,雷厉风行,每天带着训育员,早、午、晚,三次查堂查斋,闹得学生们无法进行抗日活动。

    有一天晚上自修的时间,人们正围着火炉有说有笑,谈论着抗日前线的新闻。张嘉庆偷偷把一簸箕煤灰架在门楣上,老“火神爷”隔着窗子听着,象是开抗日的会,心上一气,乍起胡子闯进来。把门一推,咔嚓的一声,灰簸箕扣在他的脑袋上,闹了个灰眉土眼。老“火神爷”拍打着袖子大骂:“真是土匪!真是土匪!”又长叹了一声,说:“坐官二十年,斗不了这班子穷学生,无颜见委座了!”他辞职不干了。

    张嘉庆驱逐封建官僚的故事,在保属学生界,象一个传奇的故事在传播。

    今天,这一场风波过去,张嘉庆找不见了江涛。他走到宿舍、教员休息室,都没有找到。最后又找到门楼上,江涛还在那里了望门外军警的活动。张嘉庆伸手拽起他,走下门楼,气呼呼地在他脊梁上擂了两拳,说:“看!差点儿没叫他们把你捕了去。”

    当着军警换岗的时候,小魏骑着车子,带着十几个同学走进来。张嘉庆摇手大喊:“小魏回来了,快快开门!”他指挥人们开了大门,小魏他们急忙冲进来,红头涨脸,满头大汗。刚把门关上,士兵们又把守了门口。张嘉庆从门楼上走下来,楞楞地在小魏脊梁上擂了两拳,说:“你这家伙!差一点进不来了。”他们才几天不见,一见面觉得格外亲热。

    小魏说:“天气热得要命,道儿又不好走,乡村里下了大雨,积水成河,人们怎么能回得来?真是急得心里冒火!”他是前几天带交通队下去送通知的。

    张嘉庆又问:“怎么样?乡村里抗日的空气怎么样?”

    小魏红着脸笑了两声,说:“嘿嘿!没有一个人愿当亡国奴呀!”

    张嘉庆回过头盯着他说:“可不说工作应该怎么办?”

    小魏白净脸、大眼睛。这人极聪明,几何代数一听就会。平时不用功,每次期考却是考在头里。父亲是中学教员,母亲是女子高小学堂的校长。因为有这种方便,他就娶了一个高小毕业的爱人。爱人儿长得挺漂亮,思想也挺进步。每次假期,上午放假,下午就回家了,两个人并肩作战,在乡村里开展工作;她在戏台上演讲妇女放足的好处,脱了袜子伸出脚叫人们看她的天足做起活儿有多么得劲,又多么舒服;秘密发展农民协会,妇女协会,直到开课的那一天才回来。

    小魏在三次学潮里,表现还很积极,张嘉庆介绍他参加了“反帝国主义大同盟”。两个人同桌同房,平时还很亲密。这天小魏在非常匆促的情况下回来,两个人在一块说了会子话,张嘉庆就去找老夏。老夏把张嘉庆的工作谈了谈,张嘉庆说:“你说具体点儿,这总务部长到底干些什么,别攥着拳头叫我猜。这会我脑子里乱,想不出来。”

    老夏说:“这总务部长,具体说就是经管钱财、筹划吃食、解决医药问题。叫小魏帮着你。”

    张嘉庆说:“这个咱办得到。”他也没顾得想一想,点了一下头答应下,就向外走。

    老夏看不对头,赶了两步,又拽回他来,说:“怎么,你也不过一过脑子?大兵围得铁桶一般……”

    张嘉庆不等老夏说完话,梗起脖颈笑了说:“咱干就是!”

    他说着走出来,先到会计科,跟站岗的要了钥匙,打开门开了铁柜,看洋钱票子还不少。又走到厨房里,找着厨子头老王,一块到仓库里,看了看木槽里的面粉,弯下腰抓起一把,在手里攥了攥,撒在木槽里。又在米瓮里抓起一把米,顺着手缝唰哩哩地落下去,腾起一阵米屑冒出瓮口,生粮食的香味,扑在鼻子上。他心上想,面是好面,米是好米,可惜为数不多了!

    学校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几天过去了,张嘉庆也没上厨房里去看一看。一清早小魏就带着老王来找张嘉庆,说:“嘉庆!看怎么办吧,菜一点也没有了!”

    张嘉庆看了看小魏,又看了看老王,呆住脸说:“没有菜吃有什么关系,不吃菜也能过日子。”

    老王说:“你还不知道,平素里菜做得不可口就把饭筒子敲烂了,这咱没有一点菜,怎么能下饭?”

    小魏也说:“才三四天,都把人们饿坏了。”

    张嘉庆怔住眼睛说:“有的是菜。”

    老王没菜做饭,心里发烦,直想和张嘉庆闹脾气。领着张嘉庆到校园里看了看,说:“你看,西红柿、韭菜、黄瓜,能入口的东西都吃光了。连扫帚苗、马齿菜都吃了,那里还有菜?”

    小魏补充说:“再吃,只有面条棵和蒲公英了。”张嘉庆说:“那里有菜,走!”拉着老王走到大榆树底下,扒下鞋子,脱了袜子,说:“拿刀来。”

    老王跑回厨房,拿了菜刀来。张嘉庆把刀把别在腰带上,跐蹓蹓地爬上树去。刚爬到半空中,两只脚打起哆嗦,胳臂也觉得酸软了。几天没有吃到饱饭,有这种心劲,没这种力气了,体力大不如前。他两只手搂住树干,用脚卡紧,把头顶在树皮上歇了一会。倏然间觉得耳朵里隐隐鸣叫。他摇摇头,抖抖耳朵,又顶在树干上。老王在树底下抬起头望着,哗哗大笑了,说:“哈哈!能说不能行,胆小了吧?”

    小魏也摆着手说:“上呀!你上不去了吧!”

    站岗的同学们,离远看见张嘉庆上树去摘树叶,喊着:“总务部长!今天叫我们吃树叶吗?行啊,有树叶吃就能坚持抗日。”

    听到讥诮,他想:“目前,吃菜只有树叶,过几天树叶树皮还要做主粮。爬不上榆树,影响是件大事!”他使劲憋住一口气,一个猴儿爬竿,爬到树叉上,腿裆夹住树桄喘了几口气。扬起刀砍下树枝来,一团团绿油油的枝叶落了下来。砍着树枝,向远处一望,初夏的阳光,晒着千家屋顶,万家庭院,不由得心里喜起来。他看到围墙外头十四旅的岗哨又多又密,象蛛网一样。猛然,一个士兵发现他站在树叉上,象是在窥望什么。举起枪照他瞄准,砰地就是一枪。子弹嗤地一家伙从腋窝里穿过去,几乎把他打下来。这时他两手搂住树干,扣紧了手,跐蹓地滑下树来,蹲在地上,心里噗通直跳。低下头歇了一会,觉得天旋地转,忽忽悠悠,再也站不起来。一会儿身上出了一阵冷汗,一步一拐地走回北楼。躺在床板上,扳起脚掌一看,脚掌上掠去一层皮,翻出鲜红的嫩肉,疼得火烧火燎。身上钮扣蹭掉了,怀襟上也磨烂了一大片。他沉下心,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齁啊齁的睡了一大觉。

    小魏叫厨工们把树枝拉到厨房里,捋下几箩筐叶子。午饭,好歹搁上点面蒸疙瘩,人们都说好吃。江涛端着两碗菜疙瘩,走到北楼上,叫醒了张嘉庆。他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坐起来说:“好象做了个梦。”

    江涛说:“你累了!”

    张嘉庆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觉得又甜又香,他实在太饿了。手等着吃完了一碗,还不够半饱,睁开两只大眼睛看着江涛。江涛把菜疙瘩一块一块地送到嘴头上,细嚼烂咽,品着滋味才吃哩。看见张嘉庆闲着筷子看着,就说:

    “嘉庆!来,我拨给你点儿。”

    张嘉庆说:“不,你还没有吃嘛!”

    江涛尽尽让让地把半碗菜疙瘩拨给张嘉庆,说:“你吃吧,今日格你出了力气。”江涛立在一边,看着张嘉庆把半碗菜疙瘩吃完,心里才安下来。张嘉庆心里说:“还是老同志呀!同生死,共患难……”他感到平素吃馒头吃肉,并不感觉什么,到了这刻上,只是一点点树叶蒸疙瘩,却深沉地撼动了他。他歪起头问江涛:“外边有信吗?”江涛睁起大眼睛说:“还没有信哩!”他们都在关心着这场斗争的后果。

    第四十六节

    过了几天,军警包围得更加严密,校内校外失掉了联系,他们只好饿着肚子准备战斗。

    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张嘉庆把肚子压在楼栏上向远处望着。火车不停地吼鸣,汽车在街道上驶过,人力车上的铃子叮叮响着。城市里到处热闹,就是这座学校沉在死寂里,没有欢笑,没有快乐。鸟有飞的自由,兽有跑的自由,他们却连一点自由也没有了。黄昏,家家烟囱上袅起炊烟,学校的烟囱上还是清冷的,离远看去,没有一点暖气。他摇摇头,想不出办法,又绝望地走到厨房里,告诉老王说,要多吃野菜树皮,少吃米面,细水长流呀!老王说,流什么?流不动了!老王又撇起嘴来,说:“张先生!油盐都吃光了,怎么办?”

    张嘉庆一听,就发起火来,跺起脚,瞪直了眼睛吹了他一顿:“一个个的快把少爷肚子紧紧吧!这是什么时候呀?还咸呀淡的!”

    老王又说:“光是我,一天吃两块锅疙疤就过去了。人们一个个都是白白致致、写字的手,那里吃得下去?都快饿得躺倒了。”

    老王告诉他,把仅有的一点米面都吃光了。张嘉庆垂下头,无言无语地走回北楼,心里想:“当家才知柴米贵,饿着肚子就是不好坚持。”他躺在床上,望着楼顶,望着远方寂静的城堡上的雉堞。想来想去,心上揭不开盖,想不出巧妙的计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斗争就不能继续下去。看太阳西斜了,夕红照满了楼窗,这天晚上,他没有饭吃,没有下楼,也没去站岗,他不愿见到饥饿中的伙伴们。一生来初次挨饿,头昏眼花,心里空得难受,吸口气都觉累得慌。身子骨象条山药蔓,软洋洋地站不起来。走道抬不起腰,使劲一抬,肠胃五脏都牵动得疼痛。他几次想下楼,蹭到楼梯边上,就又蹭回来躺在床上。没精打彩,眼里冒出火星,饥饿在熬煎着他。没有饭吃,关系在校同学的生存,责任是重大的。困难临头,想睡也睡不着。他想去找老夏,可是这个困难解决不了,见了面也是相对着沉默,又有什么办法?清凉的月色,从窗外流泄进来,一方方铺在地板上。他趴着床铺,对着月光出神,月色好看不能吃,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只有认输。又想起贾老师介绍他入团……在他直接领导下闹了秋收运动……又想到父亲登报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干起革命来,党为了培养他,费了多少心血,才考上第二师范。斗争失败了,只有离开学校,学校解散了,政治犯要去住监……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要坚持斗争。斗争,斗争,斗争到底!他想着,斗争的火焰又在心上燃烧。他从床铺上站起来,摇了一下子肩膀,两只手抱着胸脯,觉得浑身又有力了。

    张嘉庆这时又想到,在他的一生里,没有怕过困难。他有过最富有的父亲,也有过最穷苦的母亲。过过最富贵的生活,也过过最穷困的生活。他生长在富贵的门底里,也做过流浪儿、无家可归的人。他吃过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也吃过世界上最坏的东西。他住的屋子里曾有过无数金银,他的手里也穷到过没有一分钱。他当过地主的儿子,也革过地主的命……复杂的矛盾,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形成他的革命性格。他体会到,人生不是容易的,革命也有很多的困难,事在人为,努力干下去,总会看到胜利。他想着,一时兴奋躺在床板上睡着了。

    在睡梦里,不知不觉,张嘉庆通,通,通地跑下楼梯。蹓过南操场,到花园里去找那个西瓜。他在黑暗里摸来摸去,摸了半天,连棵瓜秧也摸不到了。肚子里的酸水,不停地往上涌。他用力朝那个埋瓜的地方挖下去,挖了半天,才在土地里刨出那个西瓜。连泥带水,咯嚓地打开一吃,又甜又凉,多么好吃?正吃着闻到一股腥味,回头一看,有一条黑狗慢慢走过来。鼻子一股劲嗅着,嗅着,嗅着,嗅到他手里的西瓜,自动地张开大嘴,伸出长舌头要吃。张嘉庆呆住,看狗的眼睛里射出饥饿的红光,心头一跳,想:“这狗……”才说再吃,又想到几十个同学,江涛也在饿着,实在不忍把那半块西瓜吃下去,抱起来走回北楼。在电灯光下,西瓜显出黑籽红瓤,多么新鲜!他叫了几声,叫不醒江涛。偷偷地把西瓜放在江涛的床上,他想:“等他一醒,说不定笑成什么样子?”才说上床去睡,一个斤斗栽倒在床底下。醒过来一看,还在床上睡着。窗外街道上的路灯星星点点,还在亮着。他回想梦境里的情节,嘴里又流出涎水来,实在饥饿,胸腔里烧燎得疼痛难忍。他慢慢挨下楼梯,去找小魏。走进厨房院,小魏正摇着身子,躺在席子上吹死猪——长吁短叹。看见张嘉庆走进来,软绵绵地抬起头,又软绵绵地放下去,眯眯着眼睛不说什么。

    张嘉庆抬起脚拨拉了一下他的头发,说:“小魏!起来,想个法子叫人们吃顿肉。”

    个魏垂头丧气地说:“算了吧,老兄!你真大的气性,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小猪崽子都吃光了!”

    张嘉庆说:“有的是办法,你看把人们都饿坏了,身上软得连岗也站不住,不用说战斗,敌人一来,就能把我们擒住。”

    小魏说:“没有一星面半粒米,两天只吃一把榆树叶,那里能行?你家里也是地连千顷,骡马成群,非上这个破学堂不成?”

    张嘉庆说:“别瞎絮叨了,抗日是大事。起来闹顿肉吃,叫人们长长精神,也能多坚持几天。”

    厨工们见张嘉庆来了,也弓着腰,搂着肚子诉苦。张嘉庆鼓励起他们的情绪,把脖子一缩,说:“嘿……狗!”他在夜暗里,闪起黑溜溜的眼珠子,呲开牙笑着。厨工们听得说“狗”,一齐想起学校里养着的几十条狗来。一下子都站起来,大眼对着小眼儿,笑着问:“狗肉?”张嘉庆说:“对嘛,去,把狗都叫来!”他又对着老王的耳朵说:“许吃,不许说。”一提起狗肉,小魏笑嘻嘻,浑身也有了劲了,说:“这叫做打着狗上阵。”张嘉庆说:“叫一切东西参加抗日,利用一切条件坚持到最后的胜利!”

    张嘉庆这么一鼓动,厨工们都上了劲。在那沉沉的夜晚,星光满天,没有一点声音,厨房院里一阵凄厉的狗叫。第二天早饭,人们吃上大碗炖肉。可惜没有干粮,肉里没有盐。张嘉庆一进饭厅,人们齐大伙儿提高喉咙喊叫:“乌啦!第二师范母校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时间过得很快,把几十条狗肉吃完了,反动派还是没有退兵的意思。眼看人们都瘦得象露着肋条的马,腰细得象螳螂,脸上黄黄的,凹着大眼睛。张嘉庆又领着人们捉食了塘里的鱼,挖吃了塘里的藕。人们在饭厅里吃着鱼和藕,还笑哈哈地说:“张飞同学,真是有两下子,日本鬼子灭亡不了我们!”

    第四十七节

    时间过去,敌人看到第二师范的学生们还是没有低头的意思,于是更加严密了岗哨,将第二师范团团围住,象铁筒一般。

    江涛反复考虑:怎样才能和外界取上联系?怎样才能取得外边的援助?他用墨水写了信,拴在石头上,投到马路对过的河北大学去。河北大学的同学们把这封信交到保定学联。

    第二天,学联派人站在河北大学的土台上,江涛站在南操场的桌子上见了面。互相用英文交换意见,江涛说:“……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无法继续下去!”一面谈着,眨眼之间看见严萍,她代表保定市救济会来慰问了。严萍扬起手打着招呼,说:“同学们努力吧!预祝你们在抗日阵线上得到新的胜利!”她瘦了,一看见江涛,眼睛象激荡的湖水,蒙着一层轻雾。

    江涛想:“是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斗争胜利了,才能得到自由,才能离开这里!”

    苍茫的暮色,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角落里漫散开来。江涛考虑着这个问题,在迟暮中走来走去。晚上在北操场上站岗,他对家乡的河流、树林,怀着深沉的眷恋。饥饿把困盹神都赶跑了,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河,轻轻地说:“天上的星星,都变成烧饼,斗争就胜利了!”倏忽间眼前闪过一溜通红的火光,走过去一看,是一个老兵,怀里搂着枪,趴着墙头在抽烟。见江涛走过去,也不躲闪,也不惊惶,瞪着眼睛看着他。看见江涛直吧咂嘴,就问:“干吗?想抽袋烟?”

    江涛说:“倒是想抽一袋,可惜没有。”

    老兵酒气醺醺,穿着一身破军装,有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髭,脸皮黑里带肿。用袖子擦了一下烟袋嘴递过来,说:

    “抽吧!”

    江涛说声:“谢谢!”当他伸出手去,隔着墙头接烟袋的时候,懵懵懂懂地象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皱起眉头寻思了一刻,一下子想起来说:“你是冯富贵?”

    老兵睁起了圆眼睛,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江涛,说:“是……

    你……”说了半天,还想不起他的名字。

    江涛说:“我是运涛的兄弟,你忘了?”

    老兵在黑影里,把手巴掌一拍,说:“嘿!咱算是他乡遇故知,我就是冯大狗,论乡亲辈你还得叫我哥哥。来,丑不丑一合手,亲不亲当乡人!我就是愿听你们说个话儿,昨天晚上跟那位同学谈得可入窍哩!”

    江涛问:“他谈什么来?”

    冯大狗说:“谈的,谈的打日本救中国……”他咽下好几口唾沫,也没说上什么来。

    江涛抽完这袋烟,向周围望了望,见没有别的人,他说:

    “我还想抽一袋。”

    冯大狗摸索着衣袋说:“我看你过来吧,咱俩坐在墙根底下说会话儿。”他从衣袋里捏出一撮烟叶,递给江涛。

    江涛说:“还是你过来吧!”他想起八九年前,大贵被抓了兵,冯大狗吹吹拍拍地白吃了酒饭,直到如今还有印象。

    冯大狗摇摇头说:“哎!过来吧,这有什么关系,我是官差不得自由。”

    江涛看这人还有几分义气,把两手一拄跳墙过去,和冯大狗并膀坐在墙根底下。抽着烟,冯大狗说:“我看你还是回家吧!在这里闹腾个什么劲儿?”

    江涛说:“不呀,这师范学堂是官费,要是解散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上不起学了!”江涛从爷爷推着一辆虎头小车离开家,说到老人家下关东,说到运涛坐狱。冯大狗非常同情地说:“运涛,他坐狱了?”又歪起头眯缝起眼睛问:“你们算是什么教门?”

    江涛说:“我们没有什么教门。”

    冯大狗说:“没有教门,为什么死乞白赖地闹共产?”

    江涛说:“目前不是为共产,是为抗日。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出去,我们的国家才会不被灭亡,就有自由民主的一天。”

    冯大狗睁起眼睛想了想,看着天上,谈到国家的危难,他也动了深思。摇摇头说:“唉呀!说不清的道理,咱也闹不清上头为什么不叫抗日?”

    江涛问:“你们为什么老是包围我们?”

    冯大狗说:“谁知道哩!叫俺包围俺就包围。要是跑了一个,俺团长还得掉脑袋哩!这是委员长的命令。”

    这时夜快深了,墙外有军队的岗哨,墙里是学生纠察队,枪对枪刀对刀,双方怀着不同的心情。他们有的在一块抽烟,在一块谈话,也有的说不入套,就相打相骂闹一阵子。

    冯大狗听了江涛的话,两手托着下巴昂起头,翘起乍蓬胡子看着天上。象有极深沉的回忆,呆呆地说:“我呀,当了十八年的兵了!我还学会了一点手彩儿,外号叫‘鬼头刀’。”

    说完了,撅起嘴唇笑,又象惭愧,又象得意。

    江涛说:“嘿!真厉害,那你就该阔起来。”

    冯大狗把脑袋垂在胸脯上,咧起嘴来说:“不行呀,我有罪了,我砍的人太多了……”说着,张开大嘴,哆嗦着两条胳膊,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意思是叫江涛看,他虽然杀了那么多人,目前还是当个穷兵,穷到这个家业。

    江涛听到这里,身上不住地打起寒噤。

    冯大狗说:“那时候,咱就是逞着年轻。砍一次人吃一顿好饭,喝瓶子好酒。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杀了些什么样的人。昨天我听那位先生说,‘共产党是真正给咱穷人谋幸福的!’我才知道,我有了大罪。在那个年月里,我也许杀过共产党!咳!我真是混蛋,我怎么这么混蛋哩?当时我就不问问他们是什么样儿人。我也修下过好上司,自从杀了那么多人,上司失势了。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倒了台,我也完蛋了。人家换上新手儿,不要我了。自从那时节,我再也不愿耍大刀,扛起枪杆当起大兵来。”

    江涛说:“哪,你就该回家。”

    冯大狗撇起嘴说:“咳!那里回得去呀?你是知道的,我家里也有一堆老婆孩子。我骗过他们,写信说我当上了连长,不久就要寄很多钱回去给他们买地。我想再过几年,能不混上个连长当当?能不挣到很多钱?直到如今,我还是个大兵,穿着这样破的军衣,穷得回不去家了!保定离锁井这么近,我连锁井、连近边处的人也不敢见,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在保定。这话我只告诉你,兄弟!你可不能给我走漏风声,我嫌丢人。我还爱喝点酒,吃套烧饼果子,一年到头连一个大钱也省不下,甭说是回家。我想这一辈子不回家了,那里黄土不埋人!”说着,眼泪顺着鼻梁流下来,说:“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好心人。”他握紧江涛的手说:“你有困难,傻哥哥我助你一臂之力!”

    江涛听到这里,身上一机灵,说:“我们可以作朋友?”

    冯大狗说:“没错儿!我这人就是爱交朋友。咱们既是乡亲,祖祖辈辈没有什么不好,怎么不能交朋友?前几年我还和朱大贵碰在一起,我们俩还不错。后来他开小差回家了,排长查问,我还替他遮掩了一番。要是抓回来呀,下半截子就打烂了!那时我还当上士哩,这会我又当起兵来。”

    冯大狗停了一下,看看周围还是静静的,他说:“我听说共产党肚子大,能盛开一个世界。我虽然是有罪的人,想是会原谅我的。咱们见的面不多,跟你的老人们可都熟悉,都是老实巴脚的好庄稼人。”

    江涛想:抓紧搞好这个关系,也许对将来的工作还有好处。就说:“好汉子说话一言为定!”

    冯大狗说:“快马一鞭!”

    江涛说:“请你帮助我们脱离这个险境吧!老是包围着我们,我看早晚没有好儿。”

    说到这里,冯大狗犯了沉思。说:“这可不比过去,过去上司听我的话,我说叫你出去,就叫你出去。如今当个穷兵,跟谁说去?你一个人可以!”

    江涛说:“我一个人出去,丢下这么多人怎么办?我想把这些人都转移到乡村去……”

    冯大狗沉思了一刻,又说:“依我说你们快走吧!兄弟!

    这样下去,早晚是个不了的结局。”

    江涛说:“你很够朋友,请你帮助我们!”

    第四十八节

    江涛在北操场和冯大狗谈着话的时候,张嘉庆正在南操场上站岗。他手里拿着一根军棍,脊梁靠在墙上,抬起头看着蓝色的天上,数着一颗颗银色的星子。人,肚子饿的时候,就自然地会想起米和面,想起存放米面的地方,他在盘算全市有多少米面铺,那个离得最近,正在这时,猛地听得噗嚓一声响,从路西投过一卷东西来。在薄明里,伸手一摸是大饼,还温温的。可惜距离太远,还有一卷卷的大饼落在墙外,墙外有大兵在把守。张嘉庆跑到指挥部,夏应图正在长椅子上睡着,他一下子扑上去,把他摇醒说:“吃食送来了……大饼!”他把一块香喷喷的香油大饼塞进老夏嘴里。老夏嚼了两下,咽下去说:“好香!”他一下子从长椅上跳起来,跟着张嘉庆跑到南操场。

    听说外面送来了吃食,同学们都跑来看。见一卷卷的大饼落在墙外,掂着两只手,说:“啧!啧!怎么办?怎么办?”

    张嘉庆把脚一跺,说:“哎!看我张飞的!”他把老夏拽到一边,研究了一个办法。老夏叫人们拿红缨枪吓跑了岗兵,把绳子拴住张嘉庆的腰,放到墙外去,把一卷卷的大饼拾上来。还没拾完:那个青胡髭槎子小军官,带着一队兵赶过来。老夏连忙拉起绳子,把张嘉庆斤斗骨碌地拽上来。小军官扑了个空,向岗兵们脊梁上乱抽鞭子,愤愤地骂:“真他娘的没用!咱们又得多站几天岗!”

    这几天,人们一顿饭能吃到一角饼。吃光大饼,反动派还是不退兵。站岗的时候,人们只好眯细着眼睛,看着缥渺的天空。天上有白云朵朵,几只蜻蜓飞过去,忽有几只象燕儿似的东西从天上飞下来。

    江涛跑上去一看是烧饼,才说动手去拾,人们呜噜地跑上去,抓起来放在嘴里。江涛不去抢烧饼,立在桌子上向西一看,是严萍和几个女伴站在土岗上,烧饼就是她们投过来的。严萍看见江涛,打了个手势,又连抛了几个。

    保定市工会和学联,发动工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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