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慌道。“史大少来了。”
马蹄隆隆,尘沙飞漫,配上街道上闪避不及的人尖声叫喊,这史大少来得好热闹。
一行人连人带马冲上广场,差一些就要撞上老班主,老班主抱着家当踉跄往后退,那副狼狈样引起这群人一阵讪笑。
“嘿,收摊啦?你这儿不是有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吗?怎么不见人?”那声音浓浊轻佻还带喘,仔细一看,发声的人衣饰华美,就是奢靡的日子过久了,那浑身的肥肉挤在衣服里,他一说话,肥肉就跟着颤,看来实在有些滑稽。
“回少爷,”老班主躬着身抖着道。“咱这没什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爷,你别听他胡诌,那小姐子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人生得美,曲唱得妙,虽然才来了两天,荆城里谁不迷她?”小喽啰怕他不信,忙伸手朝四周一划。“爷随便抓个人问,就可以知道小的没骗人。”
史大少一双眯眯眼还真的往四下一看,这一瞧,倒让他瞧见感兴趣的了。“嘿,这不也有个漂亮小姑娘吗?”“他色兮兮的眼看向了裘娃儿。
裘娃儿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应铁衣已经冷下脸,单手把娃儿推向自己身后。
“唉,你不行,”史大少一双肉爪执扇指向他。“虽然那张脸美得很,可年纪嫌大了点,否则老子倒可以收你做脔——”
“少爷,那老杂碎要跑啦!”小喽啰无意中救了史大少一命。
“跑了不会追吗?抓到了先赏他一顿好打,我就不信他不把那小娘子交出来!”史大少气得双颊肥肉不断抖动。
正当小喽啰们揪住了老班主,举高了拳头预备好好教训教训他之际,那黄莺似的美声由破布帘后传来。“别打我爹!”
葱白似的纤指揭开了帘子,那水做的美人儿双目含泪地站在那,史大少一见那水灵灵的瞳眸,那红媚媚的唇,整颗心都化了。“好个美人胚子,凭这老杂碎居然也能生出这样的种?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呀?”史大少涎着脸道。
“奴家叫姜蝶,请大少爷放了我爹吧。”姜蝶满含委屈地福了一福。
史大少呵呵地笑道:“姜蝶,这名字真美。你们瞧,”他看向身旁的喽啰们。“老子今天运气真好,不但找到朵艳媚的牡丹,还有一朵清新可人的小白花呢!”那眼意有所指地朝裘娃儿一横。
“胡说八道的家伙!”裘娃儿撩起袖子。“我非好好——”话说了一半,她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双圆圆眼小心翼翼地看向应铁衣。
应铁衣薄唇上的笑冷得吓人,他手一动,众人连影儿都瞧不着,那史大少已经跌下马来,噘着屁股呜呜地趴在地上哀鸣。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喽啰将人扶起一看,才发现史大少一双厚实的唇瓣让一对银针给穿过了,痛得他想骂又骂不出、想哭亦无法开口,只能从唇缝中挤出无法分辨的杂音。
“哪儿来的家伙,居然敢伤我们少爷?”喽啰群仗着人多势众,齐声放话。“还不自行了断,难不成真要爷们动手吗?”
“你们动得了手吗?”应铁衣的声音幽幽地在他们耳边响起,还来不及反应,带头几个已经让他踹向一旁,和他们主子作伴去了。
阿叔都已经动“脚”,裘娃儿自然不会客气,她兴奋地一手一个,随地乱抛,恰好将两个叠在一块,让她脑中灵光一闪,手上动作更勤。
“阿叔,”没一会儿就听她嚷道。“不用等回到谷里,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看看乌龟叠塔啦!”
应铁衣偏头一看,果然见到七个被抛叠在一块的家伙,瞧他们不断挣扎的样子,与那七只伸颈讨赏的乌龟,还真有几分相似。
只是裘娃儿功力还不到家,那七个人叠的有些歪斜,几个人扭来扭去,不一会儿就全倒了。
看娃儿有点儿泄气,应铁衣潇洒一笑,袍袖频挥,喽啰们的哀叫也跟着频响。“乖娃儿,阿叔叠个十四层的高楼让你瞧瞧。”
应铁衣出手自然不同,这十四个人叠得又快又好,让躲在一旁的民众也不由得鼓掌叫好。
“还是阿叔厉害。”裘娃儿拍拍手奔到他身边。
满地倒着哀叫的喽啰,应铁衣与裘娃儿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他激了下她的额,像在自家院里似的道:“谁叫你练功时不多用点心,否则叠这个几个家伙算得了什么?”
裘娃儿吐吐舌,正要开口,眼角却瞄见那像颗肉球的史大少,正拉着不断挣扎的姜蝶想趁乱走人,她身子一起,特意显了显轻功,人像纸糊似的飘落在史大少跟前。
前头突然出现一个人,虽然那小脸上的笑甜得似蜜,对史大少来说却比见了鬼还恐怖。
“你要上哪儿去啊?”裘娃儿笑语如花。
唇肉给针穿住了,史大少勉强从缝里挤出。“没、没、没……”
“谁说你可以把这位姑娘带走的?”她看向史大少那只还抓着姜蝶不放的手。
猛地放开双手,史大少不断朝后退。“姑、姑、姑——”
“姑什么呀?”他愈往后退,裘娃儿愈觉有趣,顺着他后退的步子往前走,她含笑道。
“姑……姑奶奶……”史大少拱手朝她直拜,冷汗顺着宽额朝下流,看他那模样,哪还有方才不可一世的气焰。
想他史大少仗着丰厚的家业,又蓄养了一堆街头流氓,在荆城里谁敢不卖他面子,不想这回真栽了筋斗,现下嘴上还穿着银针,底下人又至躺平了,他哪还敢威风,只求能脱得了身,就算背脊弯的贴了地,他也认了。
裘娃儿“咭”地一声笑出,她掩着嘴回头对应铁衣道:“阿叔,你瞧瞧,我做了人家姑奶奶呢!”
应铁衣薄唇微现笑意。“好了,别玩啦。”
调皮的朝应铁衣鞠个躬后,她转过身对史大少道:“这回就饶了你,下回再让我遇见,可没那么简单了。”
不待说第二句,史大少已经连滚带爬地冲出广场,直到觉得跑得够远了,才慢慢地喃道:“哼,你们给我记着,待我回去——”
他的声音全挤在唇缝,模糊得让人以为只是毫无意义的鸣叫,没想到还是有人听得懂。
“待你回去又如何?”如鬼魅般的声音冷冷地响在他耳际。
他惊得抬头四望,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看到。
“要是想尝尝这针插在心窝上的滋味,你就来吧。”应铁衣那张脸突然间就蹦在他眼前,吓得的他朝后一跳,整个人跌进沟里。
手一扬,史大少嘴上的银针已让应铁衣收回,看他连叫都来不及叫就昏过去的样,他撇撇嘴,身子一动,人又飘回了广场。
裘娃儿可高兴了,她奔到他身边,兴奋地挥舞着拳脚。“阿叔,你瞧我刚刚那样子,像不像济弱扶倾的女侠?”
“女侠?”应铁衣又戳她额。“哪有你这种娃娃女侠?”
裘娃儿嚷着嘴正要回话,却被朝他们走近的人群勾起了注意。
她拱了拱手。“大伙别客气,我们只是——”她还以为人家是道谢来着。
“客气?”带头的那个气呼呼地道:“你们给史大少一次教训当然是好的,可我们吃饭的家伙也全给你们砸了,这。这叫我们以后怎么过活?”
“呃……”裘娃儿朝四周一看,果然广场上的摊子几乎全让那几个混混给压垮了,而把混混四处乱抛的,自然是——
她心虚地低下头。
应铁衣不爱惹事,随手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交给带头的人,他淡淡地说:“这些够了吧?”
有银子好办事,一群人一改方才凶狠的模样,全笑得眯起眼,胡乱道声谢后,便到一旁分银子去了。
“倒是我们姜蝶姑娘,两位预备怎么着?”带头那个忽然换了口气道。
“姜蝶?”裘娃儿着向那站在一旁,一脸哀怨的姑娘。
“方才那戏班子趁乱全跑了,这姑娘原是他们的养女,如今无依无靠,你叫她一个人要上哪儿去呢?”
姜蝶一双美国直直地望向应铁衣,那秋水也似的眸子盛着多少委屈,让人恨不将她揽进怀里,好好安慰。
应铁衣的眼却穿过了她,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阿叔……”倒是裘娃儿心疼地拉着他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就算转开眼,裘娃儿那张央求的小脸还是浮在他脑海,他拍拍额叹道:“罢了,随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谢谢阿叔!”裘娃儿兴奋地抱住他臂膀,应铁衣在将她拉离自己的同时;嘴角也禁不住藏了朵笑,而这一切,全落入了姜蝶的眼中。
“应爷似乎很讨厌我。”
午后,柳树下,女声幽幽地传出。
正将冰凉的爱玉送进口,裘娃儿闻言,嘴含着杨匙,双眼惊讶地看着她。“蝶姐姐怎会这么想?”
“自我同你们进了绿庄,应爷从不曾拿正眼瞧过我,他一定是嫌我累赘,给你们添麻烦。”姜蝶郁郁道。
“蝶姐姐,你误会我阿叔了。”阳光透过叶缝,将娃儿的脸晒得红通通的,她拍拍她的手,含笑解释:“阿叔就是这样的人,你没见他对锡魔老爷爷也有些冷淡吗?除非他把你当自己人,否则性子一起,是连话也懒得跟人说一句的。”
“但——”凭着自己外貌,她可从不曾被人这么待过,心里难免有点不甘。
“蝶姐姐,”裘娃儿脑中灵光一闪,她贼笑着说:“你是不是喜欢我阿叔?”
“你别胡说。”她脸蛋一红。
“你别不好意思,”裘娃儿趴到她身旁,颊贴着石桌,一双圆眼亮闪闪地瞅着她。“像我阿叔这样的人物,哪个姑娘家不喜欢?上回你在广场也见过了,我阿叔那手功夫啊……”她啧啧出声。
“裘姑娘——”姜蝶试着开口。
“我跟着他学了这么久功夫,却连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她继续大吹特吹。“轻功算是我较有自信的,可仍然没办法近得了他的身,顶多离他三十步远,就——”
“裘姑娘!”姜蝶略略放大了音量。
“啊?”娃儿抬头看她,那模样有些呆呆的。
掩嘴一笑,她轻声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不是我家阿叔唷?”她有些失望。
姜蝶摇摇头。“不是应爷不好。”略迟疑了下。“你不觉得他冷冷的有些吓人吗?”
“他很少这么待我,除非我真的惹他生气。”裘娃儿老实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她又笑容粲粲地开口。“我阿叔很疼我的,从这点就可以知道,他一定也会很疼未来阿婶,说不定会比疼我还——”她话语突落,心头不知怎的有些闷闷的。
瞧她这模样。姜蝶衣试探地问:“裘姑娘,我听说应爷和你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是吗?”
将心中陌生的情感推离,她偏头看她。“没错。”
“那么难道你和应爷之间,不会产生男女之情吗?”
裘娃儿怔了下,随后一掌拍向她的肩。“怎么可能?”她像听到什么荒谬事似的频笑。“他是我阿叔呀。”
姜蝶咬咬唇,换个方向道:“他既是你阿叔,那你的亲事也是他订的?”
“亲事?”裘娃儿惊讶地张大眼,随后一想便点了点头。“唔,是该如此。
“你怎能放心呢?”姜蝶在她耳边道。“谁知道与你订亲的是什么样的人——”
虽觉谈这样的事还太早,裘娃儿仍充满信任地笑说:“阿叔不会害我,他这么疼我,凡事都是为了我好,他替我挑的丈夫,自然不会差。”
“不过,”她有些好笑地说。“这事——”还久得很呢!
姜蝶没让她说完。“裘姑娘,难道你从不会想嫁给自己心爱的人?”
“这……”她连爱情是什么都还懵懵懂懂呢。“无所谓的,全看阿叔怎么决定。”甜笑里是全然的信任。
“倒是蝶姐姐你,”没让姜蝶有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她好奇道:“你说你心里已经有人了,那个人呢?是不是你未来的夫君?”
姜蝶脸色略显暗沉,她摇摇头。“那人已经有个自小订下的妻子,为着这事,他说什么也不愿接受我的感情。”
娃儿微皱起眉。“怎么你们喜欢的人心里都已经有了别人了呢?陆叔叔如此,你也如此。啊!”她一拍手,天真地说:“倒不如你们两个在一起,把那两个心里有人的都忘了,这不是很好吗?”
姜蝶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哪能这么做呀!”
“不行吗?”裘娃儿不解地偏着头。
虽不该喜欢这个人,却也忍不住觉得她天真得有趣,拍拍她的头,姜蝶轻声道:“感情的事哪能这么瞎弄。”
知道又被人当成孩子看,裘娃儿噘着嘴道:“那要怎么办呢?难不成你也要跟陆叔叔一样,傻傻地守着吗?”
姜蝶笑着没说话,只是头轻摇着。
“好姐姐,你跟我说吧,”裘娃儿央求道:“这法子要可行,我也好教给陆叔叔,省得他苦哈哈地等。”
“我是不准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的。”姜蝶捻着大红丝巾,衬着她的脸愈显娇艳,甚至艳得有些教人害怕。“他今天不喜欢我,要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他还能不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仍旧带着媚意,像她说的只是口头上的撒娇任性。
裘娃儿自然不会去深究她话中的深意,她呵呵笑道:“蝶姐姐,那你可辛苦了,全天下的女人怎么杀得完呢?何况你又不懂武功。”
“是呀,”她垂下长睫。“所以只好盼他快快把心思转到我身上,别再惦记着那未过门的妻子了。”
“唔,”裘娃儿沉思地抓着长发。“不过阿叔说人要重信诺,他既已答应了别人的亲事,要是转而喜欢上蝶姐姐,那他那已订亲的妻子怎么办呢?”
“不如——”她像想到什么妙点子似的笑道:“你们三个人在一起吧,那不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
“胡闹,”姜蝶皱起眉。“我可不想跟别人分一个丈夫。”
“三个人在一起不好吗?朋友不也是愈多愈好,只有夫妻两个在一块,多无趣呀。”她裙下的小脚轻晃着。
“你当夫妻在一起是为了玩耍吗?”姜蝶失笑。
“嗯。”裘娃儿大力地点头,很理所当然地说:“要是我未来的丈夫不能陪我玩,那我就不嫁他了。”
“小孩子,你真是小孩子。”姜蝶禁不住叹道,而她居然得跟这样的小孩子争?
“就是小孩子又如何?”她深感不服。“总之我就是觉得,与其守着不喜欢你的人,倒不如寻一个真的喜欢你的人。我阿叔的条件,绝对比你心里那个人强,你还不如去喜欢我阿叔,至少他还没跟人订亲。”
话说出口,她突然觉得这主意挺不错的,阿叔与蝶姐姐外貌上很是匹配,蝶姐姐待她又好,当了她阿婶应该不会欺负她……
望着裘娃儿那笑看着她的眼,姜蝶衣不觉背脊发毛,她……该不会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离她们有段距离的亭子里,应铁衣不知怎的亦冒起凉意。
“怎么了?”锡魔老人问。
应铁衣摇摇头。“没事。”
嘴里这么说,眼却不自觉地望向柳树下的影子。
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锡魔老人哺哺道:“我想不到你会带一个身份不明的卖唱女回来。”
不想解释什么,他淡淡道:“那是娃儿的意思。”
“她们处得倒好,”锡魔老人依旧望着树下的影。“看来就像一对姐妹。”
“娃儿跟谁都处得好。”他啜口酒。
“这倒也是。”锡魔老人像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复杂。“我要有这样的女儿承欢膝下就好了,到老一个人孤伶伶的,实在有些不好受……”
应铁衣没有接话。
“我本不该如此的,如果……”锡魔老人神情抑郁地喃喃自语。“罢了、罢了,”他甩甩头。“提这些做啥,我们下棋吧。”
像不曾见到他难得的失态,应铁衣维持着一贯冷淡。
“请。”他说。
想是寻到有趣的游戏,裘娃儿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撮合应铁衣与姜蝶上。
惹得应铁衣这几日心情一天差过一天,那浑身放出的寒气,让经过他身边的人全像走在薄冰上似的,一不小心让他冷眸一扫,三伏天里马上就成了隆冬时节。
那始作俑者还什么都不知道,只当阿叔是脸皮薄,于是益发在两人身上下工夫,就差没把两个人捆上被子丢上床。
这天,应铁衣一个人躲在园里僻静之处,他倚着凉亭,单手持着酒杯,长睫微垂,像在正想着心事。
突然,他抬手啜口酒,声音冷冷的自嘴里滑出。“有事吗?”
“是、是,”几个在园子口推挤的仆佣忙躬身道:“有几个人说是应爷的朋友,现正在庄口等着——”
不待他们说完,应铁衣已经身子一起,几个起落便到了庄口。
照他心里所想,最好来的是仇家,正好让他动动筋骨、发泄一下这几日闷在胸口的浊气,没想到事与愿违,来的人偏是他视为手足的朋友——陆逵。
“你怎会到这儿来?”他问。
“来见见老朋友,不成吗?”陆逵不正经地答。
几日来,唇第一次向上勾了勾,应铁衣一面领他进门一面道:“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你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踏进绿庄来,不嫌太大胆了吗?”
“嘿,我的正大光明也只到绿庄门口,领我进来的可是你,有事自然是你要负责。”他玩笑道。
“那就我负责吧,这小小绿庄我还不放在眼里。”他倨傲道。
这有些不像应铁衣的性子了,他一向是不主动惹事的,怎么今天——
“谁惹火你了?”陆逵觑着他的脸色道。
应铁衣长睫一垂,唇上的弯弧冷得不见温度。“谁敢惹火我?”
“这嘛……”他摩挲着下巴。“能把你惹到这程度可不多,除了我,大概就只有你家娃子了。”
应铁衣撇了撇嘴,没说话,领着他一路来到园里僻静之处,凉亭里已有人布好了酒菜,应铁衣一扬手道声请。
陆逵口中啧啧连连。“锡魔老人待你可真够礼遇的了,让你将人带进带出,连酒菜都帮你备好,看来你们关系不浅。”
“不,”应铁衣摇头。“由此可知孙峻之事果然透着玄机。”
陆逵叹口气。“这事本就不简单,我不是说过了吗?”
“查出什么了吗?”他呷口酒道。
陆逵张口欲言,园口却传来女子说话声,他看向应铁衣,眼里带着询问。
“又来了,”应铁衣喃喃。“这家伙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话刚说完,裘娃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前方,只见她一面对他们招手,一面对身后的人道:“我不是说了吗?阿叔一定在这。”
身后的人像回了什么,裘娃儿呵呵道:“阿叔才不会躲我们呢,他可是巴不得多和你相处,他只是不好意思。”
亭里的应铁衣脸上愈添寒气,连手上的酒杯都让他给捏烂了。
陆逵兴味十足地看了他一眼。“娃儿在替你作媒?”
“她在给我找麻烦!”他恼极地说。
“是哪里的姑娘可以让她看上?”陆逵玩笑道。“怎么不帮我也——”见到裘娃儿身后的人时,他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忘了自已身在何处。
一见到他这模样,裘娃儿忙跳到姜蝶面前。“陆叔叔,你别来,这蝶姐姐是我未来阿婶,不准你对她动心思。”
“娃儿!”应铁衣低喝。
“不,”陆逵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我怎么敢?”他像掩饰什么似的端起酒,一口喝下。“只是我陆逵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子,难免失态。”
“蝶姐姐很美吧?”她兴奋地在陆逵身旁坐下。“你瞧她和我阿叔站在一块,简直就像一幅画似的,真是合该配作一对。”
“是呀,”陆逵又倒了杯酒喝下。“美丽的女子自然该配俊秀的男子,像我们这种沟里的癞蛤蟆怎敢妄想——”
“陆叔叔?”裘娃儿惊讶道。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陆逵苦极的一笑。“实在是因为我的心上人也是个貌美女子,我……唉——”他摇摇头,不再说了。
一直躲在裘娃儿身后的姜蝶,直到此刻才敢拉拉裘娃儿的袖子。“娃儿姑娘。我还是别待在这儿的好。”
“不,”裘娃儿拉住她。“蝶姐姐,你怎么一到男子面前就变得这般胆小?平时和我在一起时并不会呀。”
姜蝶胀红了脸,心里不知骂了裘娃儿几次,嘴里却委屈道:“娃儿姑娘,你这不是明摆着说我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吗?”
“我不是这意思,”裘娃儿忙道歉。“好姐姐,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就原谅我这回吧。”
这一幕看进应铁衣眼里,真是五味杂陈。自从让娃儿将这女子带回后,娃儿就再也不黏在他身边了,天天跟这个女子在一块,好像全然忘了他的存在似的。
嘴里泛起厌人的酸味,应铁衣倒了杯酒一口冲下,不过是这般程度他就心里不舒服了,要是娃儿成了亲——
罢了,罢了,他想这些做啥?他是谁?他不过是娃儿的阿叔罢了,哪有资格在这捻酸喝醋。
喉里益发泛起苦味,他甩从头,又倒了杯酒喝下。
从没见过应铁衣喝酒喝得这么凶,裘娃儿有些被吓着了。“阿叔,你们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陆逵看向应铁衣,像从他眼角眉梢看出了点什么,他微皱着眉望向裘娃儿和姜蝶,双眼在两人之间徘徊。
“陆叔叔?”裘娃儿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两个是不是别人乔装打扮的了,怎么今天他们的行动都显得这么诡异?
“铁——”陆逵欲言又止。
应铁衣那两丸冰珠子扫向他。
“今晚到我那儿喝酒吧,这儿毕竟是别人的地方,我没办法痛快地喝个够。”意识到两个女子的目光,他故意装出再平常不过的样。
应铁衣冷眸一闪,他唇勾了勾。“你请的酒我怎能不喝?”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陆逵扬起酒杯。“今晚亥时,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应铁衣将杯里的酒喝光。
朗笑一声,陆逵掷杯而去。
应铁衣亦身影一闪,眨个眼便不见人影,独留裘娃儿和姜蝶呆立在亭里。
两人对看一眼,裘娃儿小声地开口:“蝶姐姐,你说,我是不是被讨厌了?”
她从不曾被应铁衣这么彻底地忽视过,从头至尾,阿叔不曾拿正眼看过她,就连喝斥她时,那双眼亦不曾朝她看来,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姜蝶略带怨对地说:“应爷不喜欢我,你硬把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推到他身上,也难怪他发脾气。”
“我怎么知道他不喜欢呢?”裘娃儿也有些委屈。“他待每个女人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谁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起码,也得像他对你一般吧。”姜蝶淡淡道。
“不行!”她本能地回道。
只要想到应铁衣对别人像对她这般好,她心里就不舒服。
“娃儿姑娘的意思是,”姜蝶的话里半含嘲讽。“应爷可以娶妻生子,可他待妻子不能比待你好?”她轻轻一笑。“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娃儿姑娘,你也天真得过了头了吧?”
娃儿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我……”她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阿叔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对别人好,可是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一定得是她,这或许也是她极力撮合应铁衣与姜蝶的原因,因为她知道,姜蝶在应铁衣心中的地位,绝对及不上她。
“蝶姐姐,我——”她拉住姜蝶的手,困难地开口。
姜蝶安慰地拍拍她,那斜挑的眉眼却像藏着另一分心思。“你别跟我道歉,我不生你的气,倒是应爷那——”她沉吟了会儿。“恐怕没那么容易让他消火呢!”
裘娃儿咬咬唇。“阿叔那,我会老实跟他说,随他要罚我什么,我绝对不哭不闹。嗯,”她下定决心地点点头。“我现在就找他赔罪去!”说完人便走了。
凉亭里独留姜蝶一人,她娉娉婷婷地走到桌边,纤纤细指端起了酒杯。“你非要守着你未过门的妻子不可吗?要是她爱上别人呢?”她遥望昏黄的天,红唇扬起勾人慑魄的笑。“到时,你还能守着她吗?”
喝尽杯中的酒后,她红唇带笑地离去。
“你爱她吧?”
风萧瑟地吹,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点不安的星子偷偷眨眼,那站在河边的人没有回头,仅只是低着头看湍湍河流。
黄土屋里的人倚在洞开的窗口,手上的酒杯宛如被遗忘了似的微微倾斜,他左手略嫌用力地抓住窗框,再次开口道:“你爱她吧?”
叹息如幽幽夜风,那男子的身影也像随时会消逝于风中,他背靠着河边的大树,侧耳听沙沙树响。
那响声,好似她的笑。
“我爱她。”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怎会——”
陆逵声音里透着焦急,意识到这点,他清了清喉咙后重新道:“像她这么美丽的女子,爱上她也是很正常的。”
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不曾注意到他些微的异样,应铁衣望着叶缝间隐约可见的星光,声音淡淡。“我喜欢的,又岂止是她的外貌。”
“那么你又懂得她什么?”陆逵的手有些发抖。“你们才认识没几天呢!”
应铁衣笑了,只是那笑里带着隐隐的苦楚。“你到底以为我爱上了谁?”
“姜蝶。”
“姜蝶?”
应铁衣撇撇嘴。
陆逵迟疑了,下午在亭里时,他几乎可以肯定应铁衣心里已经有了人,而当时亭里只有两个女子。
“娃——”他开了口,随后又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是娃儿?”
“连你也觉得不可能?”他轻声一笑,那笑混在叶声中,不知怎的显得分外寂寥。
“莫非真是——”
陆逵双眼惊讶地大睁。“但——”
“但她是师兄托付给我的孩子,论辈分,得叫我一声叔叔,我怎能喜欢上她?我怎会——”他闭上眼,任长睫掩去眼中的一切。
“怎么会呢?”陆逵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会喜欢上她?娃儿根本还是个孩子!”
“这我会不知道吗?我们差了将近十四岁,她初到谷里时,才只有这么高,”他比了比腰部。“她一直都是那副孩子样,就算个儿高了,性子却从没变过,我几乎要以为她是不会长大的了。今年以前,我的确是将她当作晚辈看待,我对她绝对没有怀抱着别的心思,可——”他陷入怔忡之中。“今春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那翻飞的花瓣间灿笑的容颜,那粉色的袍子衬出的水漾肌肤,那飞扬的黑亮乌瀑旋出的弧,那黑水晶似的瞳眸,樱似的唇。
突然之间,那一直黏在身边、爱哭又爱撒娇的孩子居然已届豆蔻年华,那原本只到腰间,只会含着拇指流口水的孩子,居然已经生得娉娉婷婷,仿佛随时都可以披上嫁裳,随时都可以自他身边远离……
他人一颤,手倏地握紧,像要抓住自指间溜走的什么。
“我理不清自己的情感,像是所有东西都混杂成一片,我不该对她有异样的情感,这是违背伦常的;然而……然而我却克制不住自己心中所想——”他极困难地说。“我爱着她,我不愿如此,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娃儿?”陆逵疑惑道。
“为什么不会是她?”应铁衣唇上浮起淡淡笑意。“在我心里,她是全天下最最可爱的人。”
他望向虚空。“她爱玩爱闹,可却又体贴,她爱撒娇、又有些儿任性,可并非不明事理,她怕寂寞、她爱缠着人,可绝不会惹得人不开心,她天真,不是太懂得人情世故,可就因为如此,她所说的就是她心里想的,她不会虚与委蛇,更不懂得玩心机,她很真,而她的真让她显得多么的珍贵。”
陆逵轻轻一叹。
“由此就可得知,你陷的有多深。”
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应铁衣轻咳了咳,借夜色掩住胀红的双颊。
陆逵一直以为应铁衣喜欢的是姜蝶,没想到却是裘娃儿,老实说他还真不能了解,有姜蝶在场,应铁衣怎会去注意娃儿那个毛都还没长齐的雏儿?
“这会儿该怎么办?年纪还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倒是你们两个,再怎么样也绕着个叔侄关系,这……如何能——”他皱紧眉。
“你别想了,”应铁衣坦然里带着伤怀。“我从没真的打算改变我和娃儿间的关系。”
陆逵呆了半晌后才道:“我没听错吧?你要和她当一辈子叔侄?你不是喜欢她吗?”
“那么你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他总是平静的脸难得透出一丝激动。
“当她用那双纯真、依赖的眼望着你时,你真能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吗?你能对着那双眼说出自己的情感吗?”他闭上眼,低哑的声音透着苦楚。“她一望着我,我便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于是益发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她窥见,深怕她发现她崇敬的阿叔,心里所想的竟然都是些不堪之事。”
“陆逵,”他双眼含着痛苦。
“我真怕她发现我对她的情感,我真怕她因此轻贱我、害怕我——”
“你别想太多。”
陆逵试着安慰道。“娃儿没这么敏感,就算你略显露些痕迹,她也不至于看得出。”
“我还算是尽力控制了,”应铁衣像失了力气似的靠向身后的大树。“努力管好自己的眼、自己的嘴、自己的手、自己的心,可我心里对她的感觉愈深,我就愈管不住自己。”他望向黑沉沉的天。“有时会想,就让她早些嫁了吧,让她早些离开我身边,或许我就可以不再——”他闭上了嘴,仿佛再也没办法说下去。
人只要一牵扯到感情,似乎都会有些改变,陆逵从来就想不到,他这个兄弟会有着这么浓郁的情感,这种为情所困的模样,似乎并不适合发生在他身上。
然而看他一向冷然的容颜透着苦楚,看他俊逸的五官因此而扭曲,他又不免有种寻到同伴的快乐。
并不是只有他会苦苦恋着一个人,应铁衣不也是吗?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陆逵问道。
“还能怎么办?”应铁衣苦笑。“我只要能够守着她,那也就够了,她能够过得好,我也就满足了。我不能这么任性而自私地将她绑在身边,”他仿若自言自语似的。“她还小,还有很多事没看过、没玩过,她该跟一个同她一样开朗的人在一块,怎能跟我这个阴郁别扭的人在一起?”
陆逵很难去反驳他的话,在心里,他也觉得应铁衣与裘娃儿并不是那么合适,他们一个爱玩、一个爱静,一个像挂着太阳的晴朗蓝天,一个却像无星无月的黑夜,两个人在一起,恐怕一个会烦死,一个会闷死。
“哎,”陆逵叹道:“那么你就想开些吧,能忘了这段感情最好,世上女子何其多,倒也不需守着一个娃儿。”
应铁衣笑了。
“这话谁说都好,就是你说不合适,你不也恋着一个女子许多年了吗?你怎么不忘了她?怎么不去寻另一段感情?”
陆逵哑口。
“世上女子何其多,”应铁衣淡淡道。“可偏偏让我心动的就只有一个她。”
“是呀。”
陆逵亦想起心中的女子。
“我们两个是怎么了?”
沉静了好一会儿,应铁衣突然道。“何苦谈这些来彼此折磨?”
“就当是酒喝多了吧,”陆逵望望地上散落的几个空坛子。“人一喝多,难免会说些醉话。”
“醉话只有喝醉了能说,到了白天就得藏在肚里,一个字也不能提。”应铁衣虽然有些醉意,但仍维持着理智。
“是呀,不能提的……”想想,还真觉得悲哀。“你今晚要不要就睡在我这?这么晚了就别回绿庄了吧。”陆逵对着河边树下的影儿道。
“不,我还是得回去一趟,”应铁衣想了想后道:“我避着娃儿一下午,怕她这会儿还在等我。”
“说不定她早睡了。”
“睡了倒好。”他垂下睫,话里透着不自觉的温柔。“就怕她还没睡。”
“罢了。”
陆逵挥挥手。“你回去吧,我知道我留不住你的。”
应铁衣微微一笑,身影一闪,使入了林子。
陆逵靠着窗,望着摆荡的烛光,突然地叹道:“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看不破的情字。唉,真是何苦……”
一入林子,应铁衣就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他敛住心神、缓住势子,慢慢地走在满地湿泞的落叶中。
天飘起了毛毛细雨,前头的身影显得模糊不清,可不知怎的,应铁衣就昕认出那人是谁。
他停住脚步。
“你来了多久?”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好……好一会儿了……”那声音抖颤着。
应铁衣闭上眼,过了好半晌才力持镇定道:“你的功夫精进不少,我没发现你在这林子里。”
“我……”
那人困难地说:“我原也是想试试自己的功夫,看能离你多近,没想到——”
深幽的林内响起几不可闻的叹息,叹息间,应铁衣的身影已经飘到她跟前,他看着她被雨珠浸湿的黑发,看着她那双显然被吓得不轻的眸子,心便被掀紧成一块,疼得他使力握紧双手,仿佛不这么做,心便要渗出血来。
“阿……阿叔……”
她结巴道。
应铁衣伸出了手,裘娃儿却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她或许不是存心如此,可这一步却深深地嵌进应铁衣心中,烙下了极深的印子。
收回手,应铁衣看着她道:“你怕我吗?”
裘娃儿死命摇着头,可那身子却微微地发着抖。
“别怕我。”他低哑的嗓音透着痛楚。“若是早知道你在林中,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我从不想让你知道——”
“阿叔,”她慌乱地说。“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像是再也受不了被那双眸子看着,他像影儿似的飘到她身前,右手抚在她眉际,遮住了那双带水的眸子。“忘了吧,娃儿,忘了今晚听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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