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什么时候他已走出船舱,来到了我旁边。“没想什么,其实我昨晚遇见了冰蚕女。”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低声说道。“什么?”他叫出了声。船舱里的众人看向我们,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没事,没事。”我大声回道。他见我并不想让他人知晓,便也低声道:“没事吧?难怪你早上神色有异。在哪里遇见的?晚上你出去了吗?”我想起此事涉及神教子库,分坛不应知晓,便道:“晚上去街上走走,便遇到了,所幸没事。只是公子须要小心,冰蚕女超乎常人想象。”“没事便好。”虽然他的脸上还带着疑惑,但并没有追问下去。很多时候,梅皓晟确实是个很识趣的人。船渐至驳岸,姑苏城已在眼前,众人纷纷下船。我刚跃上岸,一只污黑的小手便伸了过来,接着是怯怯的乞讨声:“各位大爷大娘,行行好吧。”这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面容还算清秀,头发蓬散,破衣烂衫,满身脏秽。走在我旁边的金东彪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喝道:“一边去。”小女孩像受伤的小狗般退后了几步,眼中尽是无助与失望。前边的裴之槐回过头来,随即折返走到小女孩身边,取出一些碎银给她。女孩满脸惊讶,连连磕头道谢,归一方丈走到裴之槐旁边,道:“裴施主乐善好施,功德无量。”又对女孩道:“小施主,此乃权宜之计,非长久也,老衲劝你要另作打算。”“小丫头,城南石湖边有个学刺绣的地方,专门招收女童,听说还包食宿,你可去那儿看看。”旁边一个路人热心地建议道。石湖,雪护法所在分坛就在姑苏石湖边,不知另一位少主现在情况如何?我们在城里的“江南客栈”安顿下来,众人商议这几日先在城中打探一下冰蚕女的情况,再去字条上所说的太湖边寻找冰蚕。翌日,我以买些药材为名,孤自雇了一叶扁舟,沿大运河水道出胥门,经横塘驿进入石湖。船过横塘,堤上行人寥寥。冬日的江南,淡淡的暖阳,风依旧不急不徐,云依旧或浓或淡。“凌波不过横塘路,锦瑟华年谁与度?”一直听说江南是水做成的,如今我真正置身其中时,不禁也多了几许闲愁:圣女最终的命运大概也会像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随风而过吧。小船从一座九孔石桥下穿过,眼前豁然开朗。船家告诉我,石湖到了,而刚刚经过的便是当地鼎鼎有名的行春桥。“每年八月十七夜半子时,这里可是热闹非凡啊!‘石湖串月’知道不?嘿嘿,不但全苏州城的人赶着来看,就是周边府县的人来的也不少。”船家一边说着一边已陶醉在自己的回忆中。我望着石湖清净宁谧的水面,想象仲夏夜半,月轮偏西,清寒的光辉,透过石桥九个环洞,倾泻在湖面上,微波粼粼,或许真会有九个月亮的胜景吧。不由再次感叹江南的富足安康,人们自有那份闲情在平常生活中寻找意趣。突然,我又想起了阿昱,上次的谈话,让我对他多了几分了解,直觉他一定会喜欢这样与世无争、平静悠闲的生活。只是,冰蚕女的出现,给这样美好的江南添了些许血腥与杀气。船便在行春桥头靠了岸,船家告诉我,这桥边原来是宋时范成大范丞相隐居之地。我作别船家,拾阶上岸。“晓雾朝暾绀碧烘,横塘西岸越城东。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鹭孤明菱叶中。信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当时手种斜桥柳,无数鸣蜩翠扫空。”范成大将石湖描绘得分外清丽脱俗。如今,我行走其中,这岸上斑驳的石径,沉积着多少岁月的经脉;楞枷塔下,长满了历史的青苔。吴越春秋,恩怨旷世不泯。勾践卧薪尝胆,吴越两国便在这片土地上兵戎相见。后来,范蠡率领的越军水师也由此地攻入姑苏台,抱得美人归。而石湖也由此留下一串吴越遗迹,越来溪、越城桥、吴王井、藏军洞……此刻信步湖堤,却一派田园风光。湖边一片片农田,有些水田依旧空着,秋收后留下的稻茬一簇簇地在地里排列整齐,有些田里已经种上冬麦,短短的一片青翠。田里有小片小片坡地,碧绿的油菜正在茁壮;其他田间、地头、沟渠边则遍植桑树。可以想象,再过两三个月,这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堤上岸柳成行,桃花拂面,被丰茂的桑树分隔开的田地里,麦苗成方,油菜金黄。我不由想起神教总坛附近大山中那些平坝子的春天,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铺天盖地,长得那么的汪洋恣肆,而全无江南的精致婉约,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貌啊。不知道,今年的油菜籽播下了么?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脚下的路越来越宽,旁边又有多条小径汇入,前方冬青和木樨掩映处有一所大宅院渐渐显露出来。院落很大,远远望去至少有前后六七进的样子,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格,粉墙黛瓦,沿着地势自然铺展开,临河而居,却又用高高的马头墙隔开湖光山色。走上近前,只见宅院的大门前空场上聚集着不少人。空场的一侧立着个大大的告示栏,很多人聚集于此议论纷纷。于是,我也上前几步,看个究竟。大门上悬着一块素底匾额,上书“银针雪线“四字,两旁立柱上写着一副对联“万缕锦丝,十指春风”,着实境界不凡,却一时也无法猜透是甚所在。忽听得身后有位妇人说道:“哎呀,哪位好心人帮忙替奴家看看传习所的收徒告示贴出来了吗?奴家不识字呀。”循声转过头,只看见告示栏前的人群中有位中年妇人正央人查看告示,手中还牵着一个八九岁光景的女孩,看衣着应是贫苦人家。“已经有了,大娘。”一位商人打扮的男子答道,“你是带女儿来报名的吧?”“对呀,没法子,穷人家,给孩子找条谋生的路罢了。”妇人说道,“烦先生帮奴家看下这收徒的章程是怎么写的?”“噢,这明年‘银针雪线’苏绣传习所的收徒章程还是老规矩。”商人答道,“五至八岁女童,学徒五年,包食宿,学费一年五两银子,家境贫寒或孤儿可以帮工代替。”“哎呀,太好啦!”妇人高兴道,“要说这传习所的东家,可真是观世音菩萨再世,教给多少穷人家的女儿一门活命的手艺啊。”“那倒是。”旁边又一男子插话道,“教授苏绣的有不少,可这么明着扶贫济困的倒只此一家。不过,大娘,这苏绣要是学好咯可不是单单活命啊。让你女儿进去好好学,一旦手艺成了,还是前途不小的。你看这告示栏上贴了这么多的招工告示,我也是奉了我家宋氏成衣铺的东家之命来此招工的。”“那是自然,”又有一人说道,“雪筱柔绣工独步姑苏,更为难得的是她一反其他苏绣大家敝帚自珍的规矩,而是广收门徒,一时桃李满天下,像闻名江南的杨伴月、赵慧君、程景凤、陈芸等皆是其门下,已有‘雪绣’院派之说。”雪筱柔,曾听师傅说起过,应是雪护法的名字,难道这里便是分坛所在,似乎是以传习苏绣为掩护的。于是走近告示栏,仔细审视,正中贴的正是收徒告示,四周交杂贴着其他大大小小的告示,有绣庄招优秀绣娘数名,薪酬从优;有丝织工场急招熟练绣女二十人;有单个绣娘毛遂自荐,不一而足。“那如何报名呢?”妇人又问道。“噢,很简单,”商人答道,“你只管进去,门房若问,便直言来学艺即可,里面进门第一进院落几间大屋便是讲堂,你可以先看看,报名也在里面。”那妇人便谢过众人,领着女儿进门去了。我正想确证此处是否为分坛,同时心中好奇这苏绣与我们那里常见的蜀锦相比有何神奇,于是也跟了进去。进门是个颇大的院落,几间大屋分列四周。有的屋中,一群女孩正跟着教习手执画笔,所绘人物、花鸟纯以白描,想来正在练习绘制刺绣底稿;有的屋中,女孩们架起绣棚俯首飞针,针线穿梭间,苍白的底稿渐渐生动起来;有的屋中,几十个女孩正襟危坐聆听教习授课,“苏绣以针法分类有平针、直针、抢针、盘针、套针、乱针、擞扣针等……”此时,一个白衣女子牵着个女孩经过我身旁,我一眼便认出那女孩正是昨日遇到的小乞儿,此刻,她已判若两人,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棉袄,头发梳理得干净整齐。白衣女子带她走进一间屋中,我从窗外望进去,见屋中所有人都在向白衣女子行礼。白衣女子回礼后,介绍道:“这是新来的学生,我看她天资聪颖,是块学苏绣的好料子。你们要用心教她。”又回过身来对其他女童说:“大家要和睦相处,互相爱护。”大家纷纷点头称是。看那情景,那白衣女子应该就是这里的主人了,难道她就是雪筱柔雪护法?
第二十章武林的危机
这白衣女子四十来岁,圆脸,容貌端庄,笑意盈盈,极为亲善。她见我正在看她,便走近窗前,问道:“姑娘有事么?我们这里一般只招收女童。”看来她以为我是来学刺绣的,我便顺着她的话答道:“听说这里的主人雪筱柔的绣工闻名天下,特来拜师学艺。可惜只招收女童啊。”“都是世人抬爱,”白衣女子笑道,“奴家便是雪筱柔。”果然没错,她就是雪护法!此处分坛尚且安全,我也暂不要表明身份了。见我若有所思,雪筱柔道:“姑娘若诚心来学,也可留下,到左边第一间房报名去吧,就说我已同意。”“多谢。”我行礼道,“今日得见雪大师,已是三生有幸。只是我学艺的年龄确实偏大了。”雪筱柔和善地看着我的眼睛,道:“只要有心、用心,年龄并不是问题。”我望着她的笑容,羡慕起这里的少主,有这样可亲的师傅,真是幸福。虽说我的师傅待我也很好,但她平时严厉冷酷,面无表情,在她身边始终战战兢兢,有所畏惧。“我能先四处看看吗?”我问道。“当然。这屋子第一进是教学之所,第二进是学徒休息生活之所,姑娘可随便参观,再后面便是私人之地了,不能进入。”雪筱柔嘱咐道。这第一进的屋子刚才我已瞧了个大概,于是便沿着回廊,推门来到宅院的第二进。院子里晒满了白色的棉被,几个女孩子正在阳光下边择菜边说笑,一个女童从其中一间屋子里跑过来,道:“快些,巧姐姐催了。”那几个女孩子便加快了动作,其中一人说道:“知道啦,你回去对巧姐姐说别放太多盐,昨天的菜可咸了。”其余几个便在旁边呵呵地笑。我走上前去,随口问道:“你们几个是负责煮饭的?”“不是,我们是轮流着的,今儿个正好是我们几人值班。对了,你是谁?”一人说道。“我是来学艺的,特地进来看看。你们来这里多长时间了?”我继续问道。“我三年了,她两年,她才几个月……”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孩道,“不过来到此处的都是姐妹,父母邻居都羡慕我们呢,说我们是好命,遇到了贵人。”看来这些女娃在这里的生活不错,难怪刚才的妇人说雪筱柔是菩萨在世。见她们已择好菜,站起身来,我便不再发问,准备四下看看。她们几个朝一间屋子走去,那年纪大一些的忽的回过头来,对我道:“姐姐,这里你只管瞧,但不要走到后一进屋子去,那里是不能随意进入的。”我点头,也朝着她们那边走去,跟着走进那间屋子。里面两个年长些的女孩子正在炒菜,砧板上放着刚切好的青菜和豆腐,旁边的碗里盛满了爆好的肉丝,碗边放着八九个鸡蛋,墙角的水缸里还养着几十尾鲫鱼。一人边炒边回过头来埋怨道:“一点点草头,怎么择了这么久?”拿着草头的女孩回道:“巧姐姐,这次买的草头里尽是些杂草。不好捡。”那巧姐姐看到了我,问道:“红妹,她是谁?”女孩看看我,答道:“她来这里看看的。”“我是外乡人,久仰雪大师大名,想来学艺,只是这里只招收女娃,我只能四处看看,过会便回去了。”我看了看女孩手中的草头,转移开话题,“这个很好吃吗?”这草头的形状有如苜蓿,但比苜蓿小得多,我从没吃过。“又鲜又嫩,好吃极了。”巧姐姐看我夸赞雪筱柔,很是高兴。几个女孩子又和我聊了几句,我得知她们在这里不愁吃穿,教习们对她们也是爱护有加。在她们眼里,雪筱柔就像母亲一样,她们对她非常敬重。我与她们道别,巧姐姐也嘱咐道:“别乱走,后面的院子进去不得。”红妹道:“我已告诉过她了,放心吧。”走出厨房,旁边就是她们住的一间间屋子,里面家具俱全,干净整洁,难怪女孩们喜欢这个地方,这样的生活对她们来说是梦寐以求的。我慢慢地游走在这些房前,心中不由对雪筱柔生出几分敬意。宅院第三进的大门就在眼前,门上用黑笔写了“闲人休进”几个大字。此刻大门并未上锁,虚掩着。我很想见见此处的少主,见四下无人,便闪进门去。只见小桥流水,假山林立,更有亭台点缀,原来是个花园。我沿着逶迤的卵石小径行走,一步一景,玲珑有致。忽望见前面一片苍翠掩映处有个小水塘,旁边有张檀木几案,一人正伏于案前全神贯注作画。此人背影瘦削,着一件深青色的棉袄,袄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花草图案。“拿来了没?快些给我披上,好冷啊。”他并没回头。我不答话,走上前去。他十指修长白净,正握笔描摹塘边的一株绽放的腊梅花。笔墨时而浓淡,时而疏密,将那梅花画得栩栩如生,神韵尽显。觉察身旁有人,他回过头来,只见他眉清目秀,儒雅之极。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没有一点红润。见我,大惊,叫道:“你是谁?”“我四处闲逛,无意进得院中,见公子专心画画,一时好奇,便来看看。”我直觉他便是少主,只是与我想象中有些不同。“公子画得真好,只用淡墨渲染,却比那些浓墨重彩的画还要好得多。”“何人?姑娘你怎敢闯入此处?”一个侍女拿着一件黑色锦缎面的披风急急赶了过来。“你知道这里是不能随意进入的么?”她边说边来到公子面前,给他穿好,并戴上帽子,“少主人,进屋吧,别受凉了。”我见少主衣衫已穿得很多,这位少主怎会如此怕冷呢?是身体不好吗?见我还未离去,她有些恼怒:“怎么还不走?”“她也是无意进来,别怪她了,你带她出去吧,我还有一会儿便画完了。”少主的声音很低、很弱。我随她离开花园,刚一出门,听得她在里面迅速把门锁上,又嘀咕道:“谁把门开了,也不关上!”这时,红妹端了一碗热汤从屋中出来,我迎上前去,小声道:“你们能进这后面的院子吗?”红妹见我,道:“姐姐,你还没走吗?我们当然也不能进去了。”她压低了声音,凑近我的耳朵道:“听说以前有个姐妹私自闯了进去,后来就被赶回了家。”说完做了个鬼脸,急急忙忙离开了。我心想,今天只能离开了,再待下去,定会惹人怀疑。以后再来吧,而且我已见到了少主,只是这位少主好像十分瘦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我乘船回到城里,买了些药材,便回到客栈。等了片刻,其他人也陆续归来,我们便在归一大师房中相聚。归一大师道:“我和裴庄主、青言子道长在城里逛了一圈,风平浪静,并无什么发现。”“只是遇见了不想遇见的人。”裴之槐坐在凳上,用拳捶了一下桌子,忿忿说道。“裴兄,何事如此不快?”梅皓晟问道。“也无甚大事,只是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人,想起了家父。”裴之槐叹了一口气。“可是在府衙门口遇见的那位赵公公?”青言子道长问道。“哪来的赵公公?”金东彪呵呵笑道,“是个太监?”“难道是当朝大太监赵永善?”梅皓晟望着裴之槐问道。“正是此人,”裴之槐忿色道,“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现在可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啊。如今上自朝廷,下至地方郡县,他遍布党羽,盘根错节,势焰冲天。朝中大臣,要么遭到排挤、构陷,或贬或罢,甚至惨死狱中;要么先后阿附于他,成其党羽,甚至不少地方官员极尽谄媚,为赵某立了生祠。洛阳的公孙大人,皓晟兄也见过的,便是被此獠排挤出朝堂的。”听了裴之槐的介绍,梅皓晟微皱着眉头,并未答话,不知在思考什么。青言子道长接话道:“听说此人目不识丁,却能执掌司礼监,把持朝政,当今皇上对他的宠信真是无以复加啊。”“那是,”“鬼出手”费云霄也道,“他是当今皇上自幼便跟随左右的大伴。”“何谓大伴?”金东彪插话道。“所谓‘大伴’,即是陪伴照顾年幼的王子成长的太监。”费云霄解释道,“新皇一登基便任命其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执掌‘批红封驳’大权。随后不久,又兼任京营提督和三法司同知,从而把京城禁军十六卫和刑名司法大权也掌控手中,你说他能不一手遮天吗?”我轻轻把玩手中的茶盏,淡然说道:“裴庄主言语中似乎对这个赵永善颇多忌恨?”“唉,岂止是忌恨,”裴之槐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悲色,“各位皆为裴某挚友,实不相瞒,当年家父从京城归隐便是为赵阉排挤刁难所致。裴家世代以经营镖局为业,自裴某曾祖开始,裴家镖局接手朝廷乃至内廷的生意,因镖师武艺出众,忠于职守,护送押运货品从未有失,朝廷日益信任,到家祖时,镖局得到了先皇的重用,所受差遣也由单纯的护送物品扩展到人员护卫、密信传递、情报刺探等方面,利用镖局非官方的身份为掩护,去完成各项朝廷不方便出面的差使。家祖也因一次成功地潜入漠北荒原探得鞑靼诸部骑兵集结的重要军情而被先皇授予武骑尉的从六品勋位。虽不是什么实际官职,却也是我等江湖人的无上荣光。而家父也曾被先皇授予忠武校尉的从六品散官,这比之家祖又是进了一步,虽无实职却也是有秩的官职。但是这一切却在新皇登基后改变了。……”裴之槐很显然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我们在旁不忍打断,便围坐着静静地听。“当今皇上,自幼聪慧,却又十分贪玩,赵阉为其大伴,挖空心思讨取欢心,新皇登基,他便执掌司礼监,而皇上又沉迷于宴游享乐,朝政便被其一人把持。因先皇在位时对太子大伴终日只知陪着太子嬉闹游乐而心生不愉,曾命家父暗中查探赵阉底细。此事不知怎么在新皇登基后为赵阉获悉,便对家父怀恨在心,遂对裴家处处刁难,对家父所担差使百般挑剔。由于皇上不理朝政,赵阉便将各类危难险重的差使安排给我们裴家。若无法完成他便要治我们的罪。当时家父咬牙坚持将各种苦差一一完成。赵阉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随后成立了南北镇抚司衙门,绕开刑部和都察院,专责侍卫、护送、巡查、缉捕等职,一方面彻底绝了裴家御前听差的机会,更重要的是,镇抚司从此成为他豢养爪牙、罗织罪状、剪除异己、监视朝臣的工具。从此,中原各地多了一队队鲜衣怒马、飞扬跋扈的镇抚司缇骑。也就在这个时候,家父见事不可为,便托病归隐。想来当时赵阉立足未稳,竟轻然允诺,以裴家从此不再涉足政局为条件,永不牵祸裴家。而这些年来,赵阉地位日益稳固,气焰日炽,对于异己手段日益残酷狠毒,若换了现在,家父必定无法全身而退。”“嗯,不错,”青言子点头道,“这几年来我也听京城的朋友提起过。为了巩固势力,赵永善除了不断扩充南北镇抚司,还广收义子、义女,传说他的义子有‘五龙’、‘五虎’、‘十犬’等名号,这些义子有的被他安插到各地卫所任职监视地方,更多的则进入镇抚司担任要职,而义女则多用来媚惑皇上,成为其控制皇帝的又一手段。”“啊——,赵阉竟猖狂如斯!”裴之槐有些激动。“对了,”青言子继续道,“不知少庄主和归一方丈是否留意,刚才紧随赵永善身后站立的二人,一男一女,皆着红袍,滚锦边,腰跨绣春刀,身披绣有四爪金蟒的披风,应是义子中身份最高的‘五龙’打扮,我曾经遇见过,不过为何那名女子也是如此衣着,却有些奇怪。而且赵某亲临,又有‘五龙’相随,朝廷不知又有什么大举动了。”“未必,”久未作答的归一方丈开口道,“老衲看来或许并无大事,你们看,他们随行不过十数人,其中还夹杂有姑苏地方官员陪同,如此行事以赵某而言,已是十分低调。而且现其一行人神色轻松,举止随意,必无急事。老衲又闻当今皇上最喜游乐,曾多次出宫四处巡游,赵永善为人j诈,对圣上却是十分尽心,每次出巡,必先行亲临巡查,安排妥当。故此斗胆猜测,皇上必定不日将巡访江南。”归一方丈一席话,分析透彻,众人都不由点头赞同。费云霄道:“听说这个赵永善还通过镇抚司网罗了大批江湖人士,不过武林正派多不齿其为人,甘心成为鹰犬的大多是些江洋大盗亡命之徒。但是赵永善渗透武林进而控制中原武林的做法日益明显了。”“那么,各武林正派就甘心束手?”梅皓晟问道。“唉,难啊!”归一方丈叹道,“莫要说我等,就是如少林、武当这样公认的武林大派也不愿公开与朝廷为敌,要知道,赵永善如今是挟朝廷的万钧之力,任何一个门派也不可能对抗得了他集全国之武力、雷公打豆腐般的攻击。”“除非——”裴之槐沉吟道。“除非什么?”梅皓晟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除非能统合中原武林,共同对抗赵阉。”裴之槐答道,“但是这又谈何容易,武林各派传承千年,各有渊源,相互之间恩怨纠葛岂是一次二次会盟能够解决的。”“若是武林也诞生一位如赵永善般的强权人物,”梅皓晟眼中闪烁着光辉,有些兴奋地说,“我的意思是有一位具备像赵永善一般的空前实力的人物,振臂一呼,方能使众人信服,甘心聚拢在他周围,齐心对抗赵贼对武林的吞噬。”众人皆有同感,风护法更是满怀欣喜地看着梅皓晟,归一方丈等也微笑着点头。随后梅皓晟提议在取得冰蚕药引后,众人去四处联络,为有朝一日统合武林对抗赵永善作努力,也得到了众人同意。江湖之远,庙堂之高,由于赵永善的出现,第一次在我的面前被叠加在一起。在这个不断扩大的漩涡中,我们每个人都在徒劳地奋力挣扎。赵永善看上去似乎左右着局势,可是从来都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梅皓晟的宏大理想我已猜出几分,谁又知道会不会成为现实呢?
第二十一章冰蚕的踪迹
翌日,众人一起前往街市添置器具、药材等随身物品,不日便前往太湖边。由于对冰蚕女已有所了解,众人都不敢小觑,以求准备充分而迎战。姑苏城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难怪有“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的美称。阊门、胥门一带路两侧皆是密密的商铺,云集着各种小贩,很多穿着透出浓郁吴中风情的船家女流连其中。吆喝的、还价的、唱着号子挑着担的……怎是简单的热闹两字就能形容的?我们沿着枣市街行走,不多久便来到了万年桥上,此桥有五个大桥洞,栏杆上雕着很多活灵活现的狮子。桥上站着一个买糖年糕的小贩,对着我们热情招呼着:“快来尝一尝,又甜又香又糯,姑苏的特产之一呢。”裴之槐上前买了一些,分给大家,果然香甜可口,“别小看这糕啊,可是大有来历呢,”那小贩又说道,“知道伍子胥吗?这糕和他有关。二千年前吴国时侯,这姑苏城便是他理水相土而建。他还是一位极有谋略的军事家,为了防止日后发生不测,所以在筑城时,先用糯米制成了一批砖,砌在了墙内。临终前他告诉家人,如果以后发生粮荒,就去城墙下把糯米砖挖出,可以果腹。吴国灭亡后,百姓遭了灾,此时糯米砖的消息也传了出去。居民开始掘城砖果腹,度过了灾荒。后来民众感念这位大将军的恩德,每年过年都用糯米模仿城砖的样子打糕祭奠他。一代代过去了,这个习俗一直没有变,只是如今很少有人知道。”看来这小贩倒是对苏州城的典故颇为了解,我们边吃糕边站在桥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桥下路两边茶馆酒楼、客舍市肆比比皆是,也有很多各地商贾建立的会馆,此处可真是繁华之地啊。“姑娘,苏州的刺绣可是一绝,不买些回去的话,可惜得很哪。”我正好站在小贩身边,听得他对我说话,便回过头来,“知道雪筱柔吗,她可是我们苏绣的代表啊,可是她的绣品现在很难买到,有的已是无价之宝了。但姑娘可去那儿看看,那边几家也都是她带出的徒弟开的绣坊,绣品也很出色的……”小贩絮絮叨叨地介绍着。“你们这里可有用冰蚕丝织成的绣品吗?”我打断他的话,试探问道。“冰蚕丝?那是什么?不过我们这里有冰蚕圣教,我们这里丝织业之所以这么发达,全仰圣教庇佑。”冰蚕圣教?难道就是冰蚕女的组织?怎么到了发源地竟演变成为圣教了呢?而且看他谈论的神色,膜拜之极。我心中暗暗惊诧,看了看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讶异不已。“那你一定见过圣教中的人了,跟我们说说吧,我们是外乡人,并不知道这些。”梅皓晟走近他,装作随意说道。“小的福分何等浅薄,怎会有幸见到冰蚕娘娘,客人真是说笑了。”“冰蚕娘娘?那圣教中都是女子吗?”我接口问道。“应该是吧,我也只是听说。”小贩转口道,“客官不要多问了,这些岂是我等寻常人可以议论的呢?”“只是听你说了好奇,随口问问的。”梅皓晟笑道,又买了一些糖年糕。裴之槐对众人道:“我们就去那边看看吧,顺便我也要去买一些绣品给之柳,她很喜欢苏绣呢。”看着他嘴角不经意浮出的笑意,我暗暗有些吃惊,对这个妹妹,裴之槐可真算是宠爱之至了,大概这世上没有一个哥哥能像他那样,时时处处牵挂着她,惦念着她。众人沿着刚才小贩所指的方向走去,那里果然接连开着几间绣坊,门口各摆放着几件绣品,精致无比,实乃上品之作。裴之槐走进一间名为“伴月”的绣坊,我们便也跟了进去。但见屋中挂满绣品,果然山水、亭台、花鸟、人物,无所不能,无所不工。绣的山水能分远近之趣;绣的楼阁具现深邃之体;绣的人物能有瞻眺生动之情;绣的花鸟能报绰约亲昵之态。屋中的女子见客人来了,说着一口吴侬软语,热情地招呼着。“这是什么?”跟在最后的风护法问道。众人随声望去,见入门口旁边的案几上供着一个由碧绿的翡翠雕刻而成的图腾。那是一片叶子,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片桑叶,桑叶中央刻有一个小人。我凑了过去,细细观察,那小人应是一个女子,长发披肩,面容清秀,但表情煞是怪异,似笑非笑。“老板娘,这里不是应该供财神爷吗?”金东彪大声问道。“哎——那位官人,别用手碰啊,也不要指着,这位对于我们来说,可是比财神老爷还要重要得多。”见金东彪用手指去碰那尊雕像,女子赶忙制止道,接着疾步走到雕像面前,边行礼边恭敬说道:“此些皆为外乡人,不懂这里的规矩,娘娘勿怪。”梅皓晟瞥了一眼雕像笑问道:“敢问供着的可是冰蚕娘娘?”“这位公子倒是——”女子斜眼看了看梅皓晟,走近他身旁,娇媚地说道,“我们吴地的蚕户、丝场、绸缎铺、织锦行……全赖冰蚕娘娘庇佑才愈发繁盛,因此,本地下至寻常蚕农、机工,上至大小裁缝、绣娘,乃至丝绸行当的列为商贾,家家都供奉着冰蚕娘娘,香火不断,丝毫不敢懈怠……”“韵娘,怎么在说这些呢?”一个女子掀开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看上去三十出头,薄施脂粉,一身素衣。“客人问起,我便——”“好了,以后不要随便谈起冰蚕娘娘,她是如此圣洁无暇。”女子扫视了我们一眼,柔声道:“客官莫怪,随便挑选,看中的可便宜些。”说完便又移动莲步,走入里屋。“姑娘请留步,”我脱口而出,“可曾听说过冰蚕丝?”看她刚才的举止,我总隐隐约约地感觉她对此有所了解。梅皓晟、裴之槐等人讶异地看着我。她回过头来,又细细地打量了我们一番,道:“姑娘打听这个干什么?”“因为有人得病,须用此物作为药引,故我等四处寻觅。”我解释道。“听你们的口音,好像是来自西南吧?我也曾在那边住过一段日子哩。”她慢慢向我们走近了几步。“正是,正是。”金东彪应声道。女子低头想了想,道:“关于此物,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曾听祖上说起过。”“什么?”裴之槐听闻此言,急忙迎上前去。女子压低声音道:“祖上说过,若想寻觅,可去太湖西山缥缈山庄找找,据传那里曾饲养过冰蚕,不过是真是假,奴家并不知晓。”这几日打听皆无所获,此刻无意听得冰蚕的下落,裴之槐喜出望外,眼中放出光来。许是感激这位女子,裴之槐买了很多绣品。走出绣坊,裴之槐便急道:“明日我们便去太湖西山,如何?”“莫急”归一方丈道,“事关重大,切不可鲁莽行事。”“可是,之柳的病在不断加重,我可再也坐等不下去了。”裴之槐神色激动,大声说道。归一方丈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既然裴施主如此心焦,那我们就明日动身前往西山吧。”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异样,我们离冰蚕丝越来越近了,或许也离危险越来越近了。回去的时候大家没有说话,“不如我们去上柱香吧,好让菩萨保佑。”裴之槐打破了沉默。“也好,此地定慧寺妙空方丈是我故交,不如我们就去那里吧,也好顺便再打听一下。”归一方丈赞成道。“那贫道就去不远处的玄妙观探访一下老友。”青言子道长说道。我们便随着归一方丈前往定慧寺,走到凤凰街时,旁边的梅皓晟突然道:“咦,那不是林姑娘吗?”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正在和路边的小贩讨价还价。此刻,她也看见了我们,一边挥手一边大声招呼我过去:“梵音姑娘,梵音姑娘。”那么熟悉的笑容,竟让身在异地的我感到了些许温暖。“那位是我的朋友,竟在这里遇见,我就不随大家去定慧寺了,过会儿我直接回客栈。”我对归一大师和梅皓晟等人说道。走到笑面玲珑身边,原来她正在买脂粉。“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看?”她一手拿着一个胭脂盒,问道。“都很漂亮啊,我对这些东西不是很懂。”“那我两个都买吧,你算便宜些。”笑面玲珑付好钱,把一个塞到我手里,满脸笑意道:“我两个都很喜欢,不过一起买又觉得奢侈了些,正发愁呢,呵呵,现在可好了,一个给梵音你。”“我不涂这些。”我想把胭脂盒还给她。“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小贩,他的胭脂可好了,粉又细又香,就是有些贵。”她打开胭脂盒,想帮我涂粉,“你涂这个一定漂亮。”“真的不用,你自己用吧。”我轻轻推开她的手。“怎么这么见外呢?”她有些生气了,“我们都同过几次生死了,上次也是你救我的吧?”“什么?”我并不想和她提起上次从冰蚕女手中救她的事。“是你吧?从冰蚕女手中救了我,一定是你。”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实在不善说谎,便移开视线,转移话题道:“这个真的很漂亮,谢谢你。”笑面玲珑又露出了笑容,道:“真巧,在这儿遇见你。”“是啊,真巧,林姑娘怎会来姑苏城呢?”我有些疑问。“我师父受姑苏木兰庵静音师太相邀前来参加金樽观音像落成大典,我便跟着来了,不过你猜我遇着谁了?”她笑呵呵地望着我。“谁啊?难道是阿昱?”她让我猜,必定此人我也认识,除了阿昱,还能是谁。“梵音,你实在是厉害。前两天我在观前街那边遇见这小子了,不过他行色匆匆,我又得紧跟着我师父,没来得及打招呼,今天趁空闲出来逛逛,看看还能不能见着他。你知道的,我让这小子办的事,他还没办成呢。这次让我逮着,定不轻饶他。”笑面玲珑故意恶狠狠地说着。阿昱也在苏州,怎么都到苏州城来了呢?我心中暗暗惊道。笑面玲珑拉着我,兴高采烈地在小巷中快步游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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