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的神幡就到了商靳居住的偏殿,偏殿中永远是死一般的寂静,幽森森的灵火摇曳着,半明半灭地照亮了里间的陈设,雕着凤鸟‘花’纹的桌上,青铜的灯盏下,压着一方墨‘色’已经有些淡褪的图案。
商靳正在教导承华祷辞,在他记诵的间隙里,蹙眉出神地望着桌上的那张旧得泛黄的纸片。
“大祭司,小殿下回来了。”商桦上前轻声提醒。
商靳一转头,便看到了那个偎在薛瞳身边的孩子,粉团一般的小脸上,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好奇又害怕地看着自己,说不出的惹人怜爱,他面上凝重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一些,示意承华今日不必再学,接着温和地唤他,“孩子,你过来。”
“……我吗?”‘潮’儿回头望了望薛瞳,又往她身边缩了一些。
“‘潮’儿,别怕,上前去。”薛瞳蹲下身,鼓励地将他向前推了推。
商靳见他怕自己,显然有些失落,但仍是耐着‘性’子温和地问他:“你母后可好?”
‘潮’儿眨了眨眼,扁了扁嘴,轻轻摇头,“母后身体很差……她不能回来。”
承华‘侍’立一旁,听到他们提起寒林,低声自语,“堂姐姐?”
“是,他正是你堂姐的孩子。”商靳看向他的目光亦是难得的温和。
承华便不再说话,只是敛着眸子打量面前比自己还幼小的孩子。
商靳觉得里面的气氛太过冷寂了些,轻轻叹气,“承华,你与‘潮’儿一道出去,川儿留下,同我说说那丫头的情况。”
“大祭司似乎没有先时严厉。”翟川在承华的位子上坐下来,目光落在了方才商靳看的那张纸上,上面绘着一只在烈火中展翅‘欲’飞的凤凰,就是他幼时见过的那一幅命相。
商靳无奈地笑了笑,“我想过很多,或许当初对你们没有那么严厉,现在许多事都会不同……”正是因为自己太过严厉,太过强势,由他教养长大的孩子都不信他,宁可自己去承担一切,也不愿意相信他,这样的事情,不能不让他觉得悲哀,“现在去改变,可还来得及?”;--83632+dsuhhh+26883160--
第一百七十章陌上花开人未归[五]
“或许。。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w。”翟川敛眉沉‘吟’,倘若当初寒林没有被父母带离京城,倘若他们当时能够好好与商靳谈一谈,或许结果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然现在改又有何用,商朴早已过世许久,如今连寒林亦是不能归来,有些东西现在才意识到,已经太晚了。
“仍是在怨我吗?”商靳轻轻摇头,‘抽’出压在烛台下的那张薄纸,那一方图案在灵火的映照下渐渐清晰起来,上面的凤鸟像要活过来一般,在摇曳的火光中展翅‘欲’飞。
翟川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幅命相,不得不说上面的那只凤鸟很美很美,比记忆里的还要华丽许多,“我们并未如此想,只是林儿她……或许多年都不能回来。”
南歌当时说的轻松,但要以外力去吞噬一个婴孩的魂魄,哪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何况寒林身体虚弱,每月只能为那孩子渡一次灵力,这样拖下去,谁知要多久才能成事。
商靳点点头,似乎早有预料,“看来我是见不到她了……”这句话里没有他一向的威严,只有……或许是一些遗憾与痛惜,“不知朴儿是否还在怨着我?他很爱护林儿,我却依然不能护住那丫头……”
“大祭司原本的打算……究竟是什么?”翟川始终没有明白,不管是出于对当年的愧悔,还是出于对祈天宫后继无人的忧虑,商靳的确有心留住寒林,可他又为什么一再打算囚禁甚至杀死寒林?
然商靳只是定定地望着那纸上的图画。不再说一句话,殿内安静极了,只能听到灵火燃烧的极细微的声响。
帘外那点细碎的声音渐渐透了进来,似乎是薛瞳在说话,“寒林自己调皮得很,把个孩子也惯得顽劣非常。”
“瞳姨胡说!我何时顽皮?”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在寂静的神殿中回‘荡’。
商靳不禁莞尔,一向严肃冷淡的声音温和了一些。“这样的‘性’子。的确与那丫头有些相似。”
“这孩子十分懂事。”翟川缓缓摇头,那孩子一路上表现出来的过早的懂事让他十分难过,“他的顽皮是故意为之——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也为了不让林儿担心。”
商靳挑了挑眉,那孩子不过一岁左右,竟然就能将自己伪装得这般好,“林儿这是何苦?”
“这孩子由南歌教养。林儿自己也不知他会是这样的‘性’子。”或许寒林将他‘交’给南歌去管教是对的,这样小小年纪就能喜怒不形于‘色’。甚至骗过许多长辈,他的确是极为出‘色’,但翟川宁可这孩子只是顽劣得无法无天,也好过看他在那里自欺欺人。独自忍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苦。
“我知道你们不会久留京城,瀚儿亦是十分懂事,将来这担子‘交’与谁。我并没有异议——自然,到那时也不必再问我。”商靳又沉‘吟’了片刻。自语一般叹息,“不要拘束了那孩子,让他过得快活一些……”
“多谢大祭司体谅。”翟川缓缓起身,“我带那孩子回宫中。”
一出‘门’,便见到‘潮’儿偎在薛瞳身边,一旁承华无奈地看着商桦,苦着小脸。
商靳挑了挑眉,“这是怎么了?”
“并无大事,只是小殿下说小公子不过长他一岁,不愿唤他……”见‘潮’儿鼓起腮帮,商桦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商靳顿觉无奈,辈分便是这么排的,哪怕承华比他小,‘潮’儿依然得唤他一声舅父,但见他那一张小脸扭得苦瓜一般,生怕自己一劝,这孩子就要嚷嚷着回去寻寒林,只得暂且敷衍过去,“无妨,‘潮’儿先跟着你父皇回宫去。”
‘潮’儿这才绽开笑意,眨巴着大眼,“大祭司并没有瞳姨说的那般严厉呢!”
神殿内的人都是一愣,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这么多年来,就连一向调皮惯了的寒林也不敢向商靳这样说话吧?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薛瞳不禁轻笑,随即抱起‘潮’儿,怕他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大祭司,我先带这孩子出去。”
“祈天宫许久这样难缠的孩子了……”商桦带着点笑意看那孩子被薛瞳带出祈天宫,当年寒林虽然顽皮,但都是背着商靳与巫祝和祭司们玩笑,何尝敢当着商靳的面这般说话,‘潮’儿这孩子,实在有趣。
商靳看着那孩子趴在薛瞳肩上还在向自己眨巴着眼,低声叹息,“川儿,的确如你所说,若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怎会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翟川刚踏进清平宫,一道小小的影子便冲了上来缠住他,不禁蹙了蹙眉,但难得见他这般依恋自己,仍是蹲下身,温和地拍了拍他,“‘潮’儿,怎么了?”
“父皇,我要回去……”‘潮’儿眨着一双大眼,无辜且委屈,好像真有人欺负了他一般,“这里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回去找母后和南歌前辈。”
翟川苦恼地‘揉’了‘揉’额角,一手抱起他,转眸去寻薛瞳,“这孩子到底又怎么了?”
“还是那件事。”薛瞳看一眼一旁不知所措的旭华,还有一脸茫然地站在她身后的翟瀚,笑意更盛,“‘潮’儿听旭华让他唤瀚儿作‘叔父’,说什么也不肯依,定要回去寻寒林。”说罢,她挑了挑眉,‘露’出一副“自己看着办吧”的神‘色’,唤了旭华一道出去。
旭华好生不解,低声向薛瞳嘀咕着,“小殿下怎么如此顽皮?瀚殿下本就是他叔父,这却有什么不肯叫的?”
“‘潮’儿那孩子人小鬼大,他见瀚儿不过长他一岁,自是不肯的。”薛瞳抿‘唇’轻笑,俯身拍了拍好生郁闷的翟瀚,“瀚儿,你也别生气,方才在祈天宫里,他一样不肯唤承华,连大祭司都拿他没办法。”
旭华惊讶地眨了眨眼,“薛姑娘,这孩子敢顶撞大祭司?”
薛瞳轻笑着点头,“正是。”
旭华吐了吐舌头,商靳是出了名的严厉,当年寒林都不敢怎么顶撞他,这孩子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清平宫里,翟川正与‘潮’儿大眼瞪小眼,他现在可以肯定,寒林之所以一再坚持让他把孩子带回京城,这孩子实在太过难缠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顽皮的孩子并不难对付,最难对付的是这样一个分明什么都懂,却还是跟你调皮的孩子……
“父皇,我要回去。”‘潮’儿眨了眨眼,仍是刚才的话。
“……你瀚叔父的母妃是木妃,年纪不过与你母后一般,我们仍旧要唤她一声‘母妃’,如今承华和瀚儿都比你年长,你又有什么可委屈的?”翟川尽量平静地跟他讲道理,这孩子没有理由不明白这些事情,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有必要这么执着吗?
‘潮’儿扁了扁嘴,“可是母后说,我将来是不用留在京城的……”
翟川一愣,“她告诉你了?”
“母后说,父皇当初是这么答应她的,若是父皇改了主意,她也一样会带着我离开京城的。”‘潮’儿支起脸,眨巴着眼,“所以瞳姨说了,我只是回来帮母后看着父皇的……”他委屈地转了转眼珠子,“谁知道这里这么麻烦,他们明明只比我大那么一点儿,为什么都是我的长辈呢?母后说南歌前辈不知比我年长了多少,我也只要唤他前辈就好了呀……”
翟川听着他絮絮地抱怨,只觉头大,“你真的是个一岁大的孩子……?”他知道这孩子心里是懂事,却也没想到他懂的实在是太多了。
很想直接拉下脸来训斥他一顿,但想起寒林又觉不忍,看着他那张貌似的天真的包子脸越发苦恼。
“好嘛,我不回去就是了……”‘潮’儿见他如此苦恼,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样子点了点头,“要是母后见我回去,一定觉得是父皇让我受了委屈,到时候你们又要吵架啦。”
“……你今后就留在清平宫中。”翟川缓了口气,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训这孩子,但又不愿过于拘束了他,便补了一句,“宫中其他地方,除了晚芳宫,你都可以让人带你去。”
“为什么不能去晚芳宫?母后说那里种着山踯躅,‘潮’儿没见过呢。”‘潮’儿向着他无辜地眨着眼,让翟川搞不明白寒林到底有没有跟他提起过晚芳宫里究竟住着谁?
轻轻叹口气,敲了敲他的额头,“那里住着父皇很讨厌的人,她不会喜欢你的,‘潮’儿别去那里,行吗?”
“她就是母后提起过的安姑姑吗?我是不是也要唤她作‘母妃’?”‘潮’儿仍是无辜地眨眼,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不必。”翟川强压着怒气起身,偏偏又拿他无可奈何,寒林把这孩子送回来,根本就是故意来气他的吧?想起她平日赌气的可恶样子,又是好气,又是难过,一时懒得理这孩子,回身就走。
‘潮’儿见真把父亲气走了,急忙窜上前拽住他衣角,乖乖认错,“‘潮’儿会听话的,父皇别丢下我一个。”
想起他在雾霭林中待了整整一年,只有寒林和南歌陪伴,只怕是说不出的孤单,翟川心一软,俯身将他抱到怀里,柔声安慰,“不会丢下你的,我不会丢下你们的。”q--83632+dsuhhh+26984490--
第一百七十一章何时共采薇[一]
西北的战事已经拖延了两年时光,自然,寒林仍旧留在雾霭林,不能归来。,最新章节访问:。
祈天宫黑沉沉的地宫里,商靳慢慢走着,时间的确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如今显得更加苍老龙钟,行将就木。
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幽深的过道中行走,他不时抬头看着两侧石壁上的神幡和过道中的烛台,带着一丝好奇与恐惧。
商靳默不做声,听着身后凌‘乱’的脚步声,想起当年第一次带着寒林在地宫中走过的情景,她的手中托着幽蓝的灵火,眸子冷冽凌厉,不带一丝其他感情,非常冷静地跟在自己身后……那时她显然是怀疑的,甚至有过一瞬的打算径自离开,但还是选择了跟随自己,踏入那个布置妥当的圈套中,最后身不由己……
想到此,面上的神情愈加沉痛,这样的布局,抛却些许‘私’心不论,的确是想护住寒林,但最后,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甚至比让她直接一死还要痛苦一些?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停了下来,迟缓地转过身,希望还能看到那个‘女’孩子俏丽的身影印入眼中,可是没有——面前只有那个小小的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带着一丝畏惧的神情。
“承华,你害怕吗?”他的声音难得温和。
承华眨了眨眼,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大祭司。我不怕。”他的眼睛转了一转,试探地抬起头,“您……又在想念堂姐姐吗?”
“你怎么知道,我想起了你的堂姐?”商靳低头看他,眼底掠起一丝歉意,转过年去,他也不过是个五岁都不到的孩子罢了。
承华抬眼望着他。鼓着腮帮迟疑了一会儿。“因为……只有在说到堂姐姐的时候,大祭司的脸‘色’才会温和一点……”
商靳默然点头,过了一会儿。低低回忆,“她当年被你伯父伯母从祈天宫带走时,也不过比你大了一点而已……那时,她已经学完了所有普通祭司应当会的法术。”
承华略略泄气地低下头。扁了扁嘴,“是承华太过驽钝。不能像堂姐姐那般教大祭司满意。”
商靳低笑了一声,黯然回忆,“……若是林儿,再不会像你这般说。”
“那她会说什么?”承华一双小手在衣襟上局促地攥着。心里暗自嘀咕,堂姐姐既是那会儿就已经这么厉害了,自是不会那般说的。
“那时。我教授她灵凤诀,她四年间从未成功一次。却每每在我训斥她时搬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想起寒林幼时调皮的样子,商靳又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承华眨了眨眼,小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大祭司说的,倒与那位小殿下相似。”
“的确。”商靳没有继续说下去,仍旧向着前面走去,停在了凤仪宫外。
凤仪宫中,暗淡的灯火一动不动地燃着,重重神幡,叠叠牌位,走进里面,似乎连时间都会凝固起来。
承华被里面忧郁的氛围怔住,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
“承华,抬起头来,告诉神‘女’大人你的名字,请她祝福你,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祭司。”商靳微阖着眸子,这是最后一次了……从当年自己走入这里,他亲眼看着三个孩子踏进这里。
承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缓缓抬起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是小声且认真地念着,“祈天宫,商承华……恳请神‘女’大人……”一时忽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转头求援地望着商靳。
商靳只是淡淡看着他,带着一点鼓励,却没有说一句话。
承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恳请神‘女’大人护佑双华,让我成为一名,像少祭司大人一样优秀的祭司。”
见他做完了这些,商靳眉间微展,缓步向着另一侧过去,“承华,跟我过来,到伏羲大神的神殿里去。”
承华看了看越加昏暗的通道,心下有些发憷,低声嘀咕,“我们不回去吗……?”
商靳耐着‘性’子劝慰,“孩子,去过那里,我们便回祈天宫去。”
承华这才乖乖跟着他,走了不多久,便到了神殿之外,里面依旧是霸道的禁咒,让他悄悄后退了几步。
“这神殿中有限制灵力的禁咒。”商靳缓缓阖目,以寒林体质之差,能在这里待上那么久,着实是不容易,如今承华还是个孩子,或许也不应当过于苛求?
“……为什么?”承华不解地眨了眨眼,祈天宫四处灵力都很盛,为何这神殿中反而会有限制灵力的禁咒?
“因为……面对伏羲大神时,须得心怀敬畏。”商靳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些话,他现下自是不能明白——一个孩子怎会明白,祈天宫就算承有神血,到底是一介凡人,神殿中灵力的禁咒不过是伏羲希望所有人明白自己的卑微所在。
承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下去,转头却看到商靳正直直望着远处的一点亮光出神。
“大祭司,那里出去……是什么地方?”承华问得小心翼翼,唯恐一言不对触怒了商靳,虽然父亲和他说过,商靳对自己的管教早已松了许多,但他还是有些害怕商靳。
“那里是东宫……你堂姐和陛下,原先就住在那里,那边的出口附近,现在已经封闭——既然暂时无人居住,就更要防备别有用心的人,从那里进入地宫。”商靳缓缓舒口气,低头看向他,声音微沉,“虽则将来的事情,归风与川儿自会向你提起。但还是要先行告知你——瀚儿与承静已经定亲,待他们年长完婚后,很快就会继任。”
承华眨着眼看他,妹妹承静不过刚出世不久,还像只软软的粉团一般可爱,怎么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定亲?
“那……大祭司,‘潮’儿呢?”承华随即想起那个顽皮的。至今不肯唤自己一声“舅父”的孩子。
“他将来并不会留在京中。”商靳略略敛眉。这不仅是寒林的意思,自然也是翟川的意思,否则也不会一个小名儿一唤便是三年。
承华又眨了眨眼。他从不曾想过,原来是有人能够逃离这样樊笼一般的生活,远远离开京城的。
“他们已经为双华做了太多……”商靳流‘露’出一丝歉意,若不是当年那般设计。就算是界灵已然出世,或许也会比现在好。沉默了片刻,唤了那兀自出神的孩子,“承华,你跟我进到神殿里去吧。”
承华见神殿中幽深晦暗。霉气呛人,面带难‘色’地摇了摇头,随即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踏了进去。
商靳见他这样的情态,不禁‘露’出微笑。到底还是个孩子,上前缓了声儿,“好孩子,你跪下,伏羲大神念在你年幼继任,不会与你为难,你待我祷告结束,你就可以离开神殿。”
承华有些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跪在了神像前,垂头听着商靳的祷告,只第一句,便让他微微一愣神。
“祈天宫商靳将不久于人世,下一任大祭司为嫡长孙‘女’商寒林,少祭司嫡孙商承华,因寒林羁留青霭郡未归,暂定由承华摄大祭司之职。‘女’商枰之子归风,虽为灵族,其心向我,可同摄大祭司之职,辅佐幼儿,共佑双华。承华年幼继任,望伏羲大神垂怜双华。”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说是向伏羲祷告,倒不如说是商靳在向这孩子叮嘱往后的事情。
回祈天宫的路上,承华始终低头不语,一心一意地走着,步子比方才沉稳了不少。
“承华,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商靳停了下来,敛眸看他微微苦着的小脸。
承华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小小的脑袋,“承华年纪小,还不能够担负这样的重任……”
“别怕,你桦伯父亦会尽力助你,许多东西,我还来不及授你,日后你堂姐归来,自会一一向你分说。”商靳轻轻拍了拍他,难得的温和令承华有些不知所措。
“堂姐姐既然会回来,那她现在为什么不回来呢?”承华眼圈儿微微红了,“大祭司总是这般念着她,她却连您一面都不回来见吗?”
商靳本‘欲’喝止他不准哭泣,但犹豫了片刻,只是沉沉叹口气,向他轻轻摇头,“生老病死,本是天数,不必伤心……林儿那丫头,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分身回京,将来你自会见到她的——那个祈天宫最优秀的祭司……”
“可是……”承华拉起袖子擦擦泪,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带有‘抽’噎之声,但小小的袖口还是一寸寸地洇湿了,“大祭司真的要抛下我们?”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像商靳这般厉害,也有一天会走向终结。
或许就像一只大鹏鸟,即便飞至中天,横绝万里,依然会有力量不济的那一天,但它挥翅的余风,或许还会一直流传下去?
商靳淡淡看着他,“你的名字是你堂姐起的——你该知道,那原是当年我为她起的名儿,但她母亲定要改作了这样,便也罢了。”缓了缓,似乎在回忆久远以前的事情,“界灵之‘乱’将至,西北不安……承华,承华,承我双华之重任……望你牢记在心,不得或忘。”q
ps:李白《临终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83632+dsuhhh+26984492--
第一百七十二章何时共采薇[二]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清明的时节,细雨密密地织在青灰色的天空中。
祈天宫比往年更加繁忙,商靳于去岁离世,嫡孙承华年幼继任少祭司,虽有归风摄职协助,在清明祭典前依然显得有些左右难顾。
临窗的几前,年幼的孩子正趴在桌上,仿佛睡着了一样,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里面紧张的神色怎么也掩不住。
归风怜悯地看着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略有些柔弱的一双肩膀,低声安慰,“承华,别害怕,祭典之事,你并不陌生。”
承华抬起眼望着他,犹豫良久,眨了眨眼,略有些露怯,“我真的只能一个人去祭坛上吗?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
“承华,你只需一心一意祷告,不必管祭坛下发生何事。”归风在他身边坐下,平平望着他,一边缓声道,“之前你虽然没有参加过祭典,但诸般流程,你总是记得的……因表姊不能归来,你须得完成她的部分。”
承华扶着桌子,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大祭司吩咐过……只是,只是真要到了自己去做,总还是……我,我有些怕,害怕自己出错,辜负了大祭司和大家的期望……”
归风握了他小小的手,和声鼓励,“别担心,不会有错,承华这些年已经做得很好,待表姊归来,她定会夸奖你。”
“表哥哥……”承华微微低下头,小声地嗫嚅着,哀求着,“表哥哥,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去祭坛上吗?”
“唯有表姊才能与你一道前往祭坛祈祷。我虽摄职,却是不能。”归风虽然不忍见他失望,但依然据实相告。
承华扁了扁嘴,偶尔流露出一点孩子的小情绪,随即起身走到窗前,踮起脚伏在窗台上望着雨中灰沉沉的祭坛,“清明祭典来了一回又一回……每一次都是大祭司一个人在祭坛上祷告。堂姐姐她为什么不回来呢?”
“她是祈天宫最优秀的祭司。术法精深,风华绝代,却如同昙花一现。再也不得一见。”归风缓缓阖眸,记忆里的寒林总是一副祭衣飘扬的样子,除了偶尔流露出的那种小性子,不论哪一点上都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优秀巫者和祭司。
“堂姐姐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承华抬起头,看着归风霎眼。他们越是说起寒林,就搅得他越想亲眼见一见那个在传言中风华绝代的女子,“你们都说她很厉害,又说她很喜欢陛下。可她为什么不回来呢?大家……都很想念她,桦叔父……还有其他的祭司和巫祝说起她,都是很怀念的样子……”
“她……?”归风出神地望着祭坛上巨大的伏羲塑像。雨丝在上面溅起,像是给神像披上了一层白纱。“她很想回京,可是有一些事情,使她不得不这样做……”归风敛眸看看他,无奈摇头,“你现在还太小,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承华疑惑地望着祭坛,归风的话使他略显懵懂的心蒙上了一层悲哀的纱幔,虽然此刻他还不能理解这里深刻的哀痛,但至少他感到这是一种很难受很难受的感觉,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清平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雨丝落在满廊里铺的平整的松针上,一点声息都没有。
潮儿趴在屋内的窗下看雨,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不知在转着什么念头。
旭华推门进来,往里面看了一回,却发觉翟川并不在屋内,这才转头看见了那个趴在窗棂前的孩子,“小殿下,你父皇往不在吗?”
“旭华姑姑……”潮儿鼓起腮帮,回身跑到她身边,揪住她腰间丝绦,抬起头绽开一个笑,“瞳姨什么时候来看我?”
旭华微微一愣,薛瞳最近回极北去了,听说是因为那柄剑的缘故,具体如何她也未曾听人说起,若在平日,薛瞳不到两三日便会进宫来陪着潮儿说说话,如今的确是有些日子了。
“小殿下,薛姑娘不日就会回来,她这次定会给你带些极北的玩意。”旭华见这孩子微微扁着嘴,伸手轻轻揉了揉他软乎乎的小脸,柔声安慰。
“……我只想要母后回来。”潮儿沮丧地垂了头,小手攥着衣襟,衣带在短短的手指头上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皇后很快就会回来的,小殿下别急。”旭华有些心疼,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有母亲的时候,见不着父亲,如今回来了,却又得与母亲分开……
潮儿点了点小小的脑袋,又扁起了嘴,“方才父皇教我看了一回书,便一个人出去了,还说外间下着雨,让我好好待在里面,莫要着凉了……可他自己也没有带上伞啊……”
旭华一敛眉,“小殿下且在这里待上片刻,我去为陛下送伞。”
一路转到花园中,远远便看到翟川立在翠华亭下看着湖畔出神。
满湖里春水与雨丝交织,泛着一串接一串的涟漪,湖畔长长的柳条蘸在水中,一色嫩绿一直染满了盈盈湖水。
旭华撑着一柄素白的伞,慢慢走进亭中,在雨中的草地上留下一道湿湿的痕迹。
“陛下,归风公子请您去祈天宫一趟,商议清明祭典的事情。”旭华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一句话。
翟川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隔了许久才回过神,“……很着急吗?承华如今是第一次上祭坛,只怕有些紧张吧?”
“归风公子说,并不是很紧急的事情,请您在晚间过去一次就够了。”旭华抿唇,抬头去看离湖畔较远的一株新长成的柳树。
“潮儿一人留在宫中,是否还乖巧?”翟川并不等着回答,他心中很清楚,潮儿在一人时,是最为乖巧的,顿了片刻,转身走出亭子向湖边走去,铺天盖地的雨水立刻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
旭华急忙跟了上去,斜过伞为他挡住雨水,一道向着那株新柳而去。
“这可是皇后种下的……?”旭华微微叹了口气,每年临近清明的时候,翟川总会来看看这一株幼树,园中这么多的花草,却单单对这一株情有独钟,傻子也能猜到是寒林所植。
“那年她随手插在这里的,不想如今也长到这么大了。”翟川答得淡淡的,目光落在那些柔软的枝条上不移开,隔了许久,才续上了方才的话,“又过去了两年多了……旭华,你年纪也不小了……”
旭华一愣,随即笑着打断,“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绣桐也和我提起过……让我不要学薛姑娘……”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又笑了一下,敛起眸子,“不过,我并不是要学薛姑娘,她与我说过,她的性命会比常人短上许多,因此无意将时间耽于儿女私情……旭华却是,有些不敢……”
“为何不敢?”翟川询问地看着她,微微蹙了眉,这个喜欢缠着寒林的小丫头,是从什么时候也开始染上了愁绪的?
旭华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低声回忆起来,“那年上元,镜天湖中的月亮那么圆,却又那么冷……皇后她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有喜欢的人,而她自己是不应当有的……可是根本就不是她说的那样。”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湖面,眼眶泛红,“我常常觉得,你们是天下最难得的一对,为什么到头来还是……?”
“天要如此,何必问为什么?”翟川摇了摇头,他们有过许多的打算,但一场又一场阴差阳错,所有的一切还是被打乱了,一直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的事情,你并不需要多操心……”
“可是,旭华已经看到了,这世间无论是多深的情谊,到头来不还是要一个人吗?”旭华低低叹息一声,“若是这样,又何必再寻一人来陪着自己……?”
“你们在这里。”薛瞳披着白漆的斗笠和蓑衣,慢慢走来,安慰地瞥了旭华一眼,“何必这样沮丧,若是寒林听了,岂不要为此怀愧于心?”
“薛姑娘,你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旭华悄悄抹了抹泪,定定看她。
薛瞳勾起一丝洒脱的笑意,“事情很顺利,劳你们挂心。”但她随即蹙了蹙眉,“我前几日路过重山,国主怕是撑不过多久了,世子妃也抱恙,单单靠着那沈相一人只怕有些麻烦,我看过了清明,仍是我去那里看一看?”
“好。”翟川应允了下来,随手折下一枝柳条递给她,“路过青霭郡,记得代我去看看林儿。”
薛瞳含笑接到手中,回身告辞,却见远处的花荫下,一个红衣女子不顾几人拉扯,立在扯天扯地的雨幕里,头发和衣衫全都湿湿地附在身上,一双痴迷的眼神定定望向这边。
“是安妃!”旭华将伞递给翟川,顾不上雨,急忙跑上前。
薛瞳淡淡看着远处,“倒忘了这宫中还有一人……不是说过她不能踏出晚芳宫,怎么往这儿来了?”
翟川面色微冷,“看来,有的东西,是该遣人送去晚芳宫中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皆自取[一]
旭华作好作歹地劝了陶雪安回屋,苦竹的门帘被高高卷起,一道亮亮的积水,顺着细密的缝隙滑落在石阶上。
旭华把一旁宫女递上的绢伞收起来,抖去上面的雨水,轻轻倚靠在墙上,嘱咐她们先行退下。
院中的山踯躅开得正好,明艳娇媚的嫩黄|色花朵沾了晶莹的雨水,彷如莹润的黄玉琢成。
陶雪安神不守舍地看着旭华收拾着廊下的雨具,任由湿漉漉的发丝和衣衫沾在身上,头上艳丽的绢花,已经被雨水打湿,破碎地落在头发上。
旭华把这些安顿好,这才转过身,见她依然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低低劝了句,“安妃,进去换件衣服吧?”也不等她应下,便拖着她进了屋内。
里面静悄悄的,弥漫着极其厚重的檀香的气味,一道道莲花作饰的经幡,纹丝不动地由屋顶垂落下来。
旭华淡淡看着屋内简单的陈设,轻叹了一声,“何必这样简单?您该知道,双华信奉的是伏羲大神,这里毕竟不是空邑与远邑……”
陶雪安这才回过神,凄声冷笑,“他自然会信奉伏羲,因为她是伏羲的祭司……可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丝一毫的怜悯……!”
窗外,一递一声传来杜鹃的哀鸣,凄厉的鸟啼声混杂着雪安绝望的笑声,在灰沉沉的雨色中,显得越发阴森可怖。
许是积压已久的情绪骤然失控,陶雪安两颧通红,一双眼睛蒙着一层雾气,双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旭华觉得她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一时没有心思与她争这些。急忙上前扶住她,“……先不说这些,换身衣裳吧?”
陶雪安摇了摇手,推开她走到里间的桌子旁,慢慢坐下来,“你走吧,我不喜欢有人在这里……”她微抬起头。环顾了四周。“这些年来,从没有人会来看我,你三番五次地来这里。是不是他想知道我如今过得有多狼狈?”
旭华担忧地望着她,“旭华是自己来的,不论从前的事情,您至少也是这宫中之人……”
陶雪安愣了愣。不再说话,随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又将袖子慢慢卷了起来,小心地铺开桌上一张极薄的黄纸。
旭华立在她身后,看着她慢悠悠地蘸了浓墨,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砚台的边缘沥去多余的墨汁——这些年来,她就是一直这样消磨着光阴。
深得看不见底的砚台,一札又一札的纸册。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几案的一旁,没有一丝的移位。
旭华低下头。看着她轻轻摇头,她固然厌恶着陶雪安,但也不想看她这样一点一点消沉下去,直到在寂寞的折磨中死去。
不知不觉中,一炉篆香已经烧尽,袅袅的青烟蓦地抖动了一下,在静到几乎凝固的空间里断了,这突然的扰动惊动了正伏案抄写经文的陶雪安,她抬起头,打算搁笔添上篆香。
旭华急忙赶上前,低声提议,“我去点香,安妃累了,倒是歇一会儿吧。”
陶雪安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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