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只觉头晕难禁,便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放下笔,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来。
旭华点罢香,细细地将炉灰拨到小箕中,轻轻盖上了镂空雕花的玉盖。
雪安倚着桌沿,看她仔细地为自己点香,记忆里,似是当年家中的丫鬟都没有这般尽心的,不禁又是一愣,说了这辈子或许永不会说的话,“旭华,多谢你……”
旭华回过身诧异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上前扶着她,只觉触手发烫,心上不禁一紧,低声责怪,“这清明时候天气虽暖了些,毕竟多雨,安妃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可该怎生是好?”
“你从前……”陶雪安攥着她的手,问了半句,却又不再说下去,只留旭华疑惑地看着她。陶雪安摇了摇头,憔悴的脸上起了一丝苦笑,“小事罢了,你不必管我。”
“这可不行,怎么说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啊。”旭华有些急,她不喜欢看到有人这般轻忽自己的性命。
陶雪安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亮亮的,透着深切的哀戚。
旭华被勾起了一丝怜悯,悲哀且怜惜地安慰,“您不该这样沮丧,大家都在忍受着痛苦,但我们都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陶雪安绝望地笑了声,“你们都相信寒林会回来,但她回不回来,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我只知道我的一生是这样完结了……”她说着,身子因为病中的寒冷,无助地哆嗦起来。
旭华急急扶着她,解下她身上已经焐到半干的春衫,将一条厚薄恰当的锦被披在她的身上。
锦被上绣着大片大片的花丛,一群群蝴蝶正从其间穿梭而过,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旭华见过的最美的刺绣了,这每一针每一线里,都密密地缝着一个年轻女子的青春与血泪。
旭华握着陶雪安发烫汗湿的手,那一双灵巧的手,如今骨瘦如柴,使人不由不有些痛惜。
陶雪安难得有人陪伴,终于忍不住倚在她肩头,哽咽道:“旭华……真的谢谢你……”
旭华默然,心中暗自惋惜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为她做,她觉得自己很怜悯这个可怜的女子,至少在她心中,她是有些为陶雪安的命运不平的。
但是,与寒林比起来,陶雪安的悲哀委实淡了一些,使人时时产生这样的错觉——这样的悲惨的际遇,是她理所应当承受的。
可是,这到底是不是她应该承受的?
旭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叹息,“陶小姐——你应该不会在意我这样称呼你吧?你真的不应该嫁到宫里来。”
陶雪安闭着眼,靠在她肩头,“现在后悔这些,没有任何用处,婚事是我自己应下的,今日之果,定由昔日之因,又有什么好说的?”
“您真的不知道……?”旭华抿了抿唇,她很想问问陶雪安,在她的心里,究竟为什么一心地看不过去寒林,但到了口,却又噎住了。
“旭华,我累了,你不必一直在这里,我知道他日日盼着我死。”陶雪安越发地紧闭了眼。
“他日日思念寒林还来不及,何时会记得这晚芳宫原来还有一人?”清朗的声音在屋中荡开,仿佛一阵朔风一般,将里面的忧郁的氛围荡涤干净。
旭华立起身,“薛姑娘……为什么?”就算薛瞳说的确是实情,但陶雪安如今病着,让她有些隐约的期望也好。
“旭华,我来转交一份文书,你先下去吧。”薛瞳一张俊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冷冷地在陶雪安那张憔悴的,还带着一丝凶戾的面目上转过,不由泛起一丝厌恶,“陶小姐如今倒是有些像当年在极北的样子。”
“你说……什么?!”陶雪安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白衣洁净的女子,记忆里,自己何尝有过哪一日再像今日这般狼狈不堪?
薛瞳面色依然很平静,将此事暂且搁了下去,挥剑将屋内的经幡全都挑下,满满铺了一室,在她震惊痛恨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陶小姐可有什么要转交给令尊?”
旭华心一紧,急急拽住薛瞳,“薛姑娘……难不成……?”
“她不听劝告,私自离开晚芳宫。”薛瞳抿唇,有些事情,不过只是待着一个时机罢了,既然陶雪安这样做了,那可怪不得谁。
陶雪安面色白了红,红了白,最后咬了咬唇,看向旭华,“那边的桌上,有一册书稿和信札,帮我送与我爹那里……待他看完,书稿仍旧带回,信札就请他留作纪念吧。”
“好,旭华一定带到。”旭华点了点头,见薛瞳仍旧冷着脸,不敢再劝,低低啜泣着退出去。
“……要杀我?”骤然的震惊将陶雪安有些模糊的神智冲的清明了些,她之前便知道,自己是唯有一死了,正因为不再抱着任何希望,她才敢闯出了晚芳宫。
“你还不配我手中之剑。”薛瞳勾起唇冷冷一笑,长袖一动,抖落出一纸书札,飘忽着落在陶雪安面前,“淑旻与寒林皆删去过你的记忆,我这一趟回极北,亲自询问于陌前辈,如今这些事情,全都还告于你。”
陶雪安定定看着她,想起极北之事,忽地冷笑,“不错,你们俱是瞧不起我,当年在极北,那白发的仙灵待我冰冷,却愿意带着寒林与你,便是那黑衣的小公子,一路上与我们一道前往极北,都未同我说上一句话,却对寒林那般不同……我那时就恨上了她,她不过也是个与我一般狼狈的女孩,凭什么受着那样的殊荣?!”
薛瞳面色没有一丝改变,敛眸看了看地上的纸片,回身离开,“好好看看你不记得的那些事情,便是要死了,至少也知道自己是错在了何处。”
一路走,一路头也没回,待出了晚芳宫的院落,才缓缓舒口气。
她一直记得很清楚,当年在极北,淑旻救下了他们一家三口以及栾明师徒,在那里过了没有半月,商朴便将陶磊荐往京城……只是他们从不知道,当时祈天宫正追缉商朴,他的信一回京中,便是暴露了身份。
商朴和淑旻自然都明了此事,还为此争吵不休,最后商朴前往玄铁林,淑旻则带着寒林随同栾明一道离开了极北,再后来的事情,便是寒林父母亡故,从此跟随栾明……
当年若是没有陶磊,或许寒林并不必过得这般痛苦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皆自取[二]
“卢姑娘,请您往这边走,大将军喜欢清静,吩咐过我们不能进入那里,望您恕罪。”一个侍女不好意思地讪笑着,伸手指向幽深的回廊。
旭华愣怔了片刻,敛眸看着回廊,“没事,我自己进去就好,你下去吧,不必挂怀。”
那侍女抬头打量着她的脸色,见确实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样子,这才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
旭华抱着那隐隐透出檀香气味的包袱,慢慢转过回廊,到了中央的天井里,院中很安静,没有任何的声息,只有檐下不时掠过几只燕子,在空中荡开一阵清脆的鸣声,为这里增添了一些难得的生机。
“卢姑娘,请进来吧,我就在书房中。”西侧临窗的地方,传来不响的一句叹息,这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许多,在旭华的记忆里,几乎不能与曾经那个气势汹汹的陶磊联系起来。
她更紧地抱着手中的包袱,仿佛怀抱着一颗激动不已的心,不知怎么,她突然一阵心痛,似乎预见到陶雪安是再也回不来了,而她正是在代替她,最后再看一眼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旭华不禁悲叹一声,这才推门走进了书房。
屋内收拾得很整洁,门的一侧设着几枝时鲜的花卉,窗下一横古朴的桐木长几,一色雕花装饰都没有,其他两侧都是充栋的书籍,旭华没有心思去看究竟是什么书,便快步到了窗下。
陶磊就坐在窗下,穿着家常的青绸衣衫,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些杂乱,定定看着窗纸。不知在想着什么。
“大将军……?”旭华有些不忍打扰他,但还是轻声唤了声。
陶磊迟缓地回过头,“卢姑娘,今日拜访,是雪儿有什么事情吗?”
旭华见他比从前苍老了许多,心中有些怜悯,语声稍作温和。“安妃有一些东西要给您。”说着小心地打开包袱。将里面的信封和册子取了出来。
陶磊接过信,抽出里面的薄纸,把手支在几上。防止因为双手颤抖而看不清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女一切皆好。惟深宫寂寞,深悔往昔。近年渐喜金经,其中空灵神思,令人忘忧。然一旦释手,终难遣万般思绪。薄暮十分。廊内风狂,檐铁铮然哀鸣,春夜杜鹃啼鸣,踯躅如梦。最是凄清,此二时则为凄绝。残生勿念,望双亲千万珍重。”
下面并无署名。只有一点被泪滴晕开又干涸了的水迹。
陶磊的手还是止不住颤抖着,沉重地叹息。“是我害了她……”
轻薄的信纸随着一阵窗口卷进的风,悠悠飘落在地上。
旭华俯身拾起信纸,只看了眼第一句话,不禁红了眼眶,凄然笑着,“呵,一切皆好……?”
陶磊定了定神,神色愈发悲凉下去,“当年祈天宫的桦祭司曾多次前来劝阻,奈何我那时只知道一心为雪儿实现她的夙愿,一句话也未听进去。”
“大将军……”旭华欲言又止,在她的心里,原是那样地痛恨陶磊,她恨他受着商朴的一纸举荐谋得高位,累次为难寒林,亦恨他将定要让女儿在翟川和寒林之间横插一脚,只是她似乎一直忘了,陶磊作为一个平常的,却谋得了这般高位的人,心里总会希望得到真正的认可——到最后,却还是归于枉然。
陶磊似是明白她那没说出口的话,迟迟作一声长叹,接着拿起册子翻看了起来。
旭华静静立在一边,看着陶磊低头眯起眼细细地看那册子。
册子上写着这样的内容:“春分后三日,一双燕子飞来,院中踯躅花开,莹润如黄玉……”
陶磊看着那文字,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旭华也不禁微微笑着,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悲哀。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内便只有“沙沙”的纸页翻过的声音,使人从心底感到安闲舒缓。
不过,这样的安宁是不会持续多久的,随着剩下的书页越来越薄,陶磊的眉头也拧得越来越紧。
当看完最后一篇,他“啪”地合上册子,起身喟然叹息,“那丫头想是活不长了罢……?”
旭华惊愕地看着他,陶雪安私自离开晚芳宫,这正是处死她的一个极好的借口,再看刚才薛瞳那架势,只不知自己回去人还有气没有?但这册子分明是在之前就结笔的,或许陶雪安闯出晚芳宫,本就是决意求死的?
陶磊将册子交到旭华手中,沙哑着声儿,“卢姑娘,请你自己看吧……”
旭华伸手拿起册子,一股浓烈的檀香味直扑到脸上,使她有些气闷,觉得心中越发难受。
册子的最后,是一首短诗:“雪落深冬十二载,安得白首看青山?绝决意气无人解,笔下枯荣泪阑干。”
旭华看了也不禁痴了,只拿着册子怔怔地落下泪来。
“卢姑娘,求你回去看看小女吧……看在她这么孤苦无依……”陶磊已经慢慢离开了长几,向门外蹒跚地走去,“只求你能够在她死前守在她身边,好让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不要太过孤单了。”
旭华目送他龙钟地走出去,闭上眼默默流了好一会儿泪,这才慢慢收拾起册子。
晚芳宫中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没有。
厚重的檀香早已燃尽,满地四散的经幡彷如开在地上的一朵朵巨大莲花。
陶雪安颓然坐在地上,面前的那些散落的纸片她已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鲜血所书,灼得她满眼都痛。
那些被仁慈的术法遮盖住的过往被简明的文字述尽,那些可怕的回忆被硬生生地撕裂开,在意识里一一地清晰起来。
她和她的父母,原来竟是散霞国一介流亡之人,不过因了机缘巧合帮了栾明躲避玄铁林的追缉,栾明不忍连累他们,这才将他们一道带往极北,希望暂且避过一段时日。正是在那里,淑旻不忍她一个幼女留着这般不堪的记忆,将她那幼时的流落和逃亡的窘迫情状尽数消去,只余下极北干干净净的一切,她却误以为自己原就是个出生不低的小姐,虽则比不上祈天宫归为神女后裔,但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而后来,在重山国的那夜,自己不仅亲眼见到那般血腥的场景,还受了温空冥的告诫,却在第二日被寒林尽数消去……时至今日,她甚至想不明白,寒林那时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报复……?
她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她自以为的高贵,自以为的出人头地,原来不过是那些真正拥有高位的人的可怜的赐予,亦或是,惩罚?
旭华匆匆赶回晚芳宫时,陶雪安半是昏迷着,气息微弱,她本就因冷雨受寒发热,又见了这么多无法接受的东西,身心俱是疲惫至极。
“安妃……”旭华轻轻搀着她,将她安置在床上,尽力唤她,“安妃,你醒醒。”
“是你啊……”陶雪安缓缓睁开眼,傲了半生的眸子此时是晦暗卑微的,“请你把枕下的那个包袱给我……”
旭华见她可怜,不忍拒绝,急忙取出了枕下的一个小巧的帛袋。
陶雪安看着她取出里面的一包粉末,苦笑一下,“用茶水调了,让我服下吧……”
“这是何物?”旭华的手颤了颤。
“踯躅做成的毒。”陶雪安缓缓眨着眼,“原想今日见过他之后便自尽,却不想到头还要让我如此痛苦,真是狠心得紧。”
旭华沉默不语,看了她半死不活的样子,咬咬唇,依言调开了粉末,颤着手喂她服下。
“多谢……”陶雪安深看了她一眼,缓缓闭上眼去。
旭华缓步离开晚芳宫时,花圃中的山踯躅开得正好,却仿佛染了血一般触目惊心,她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过宫中花草繁盛的道路的,只发觉一抬头,竟已到了清平宫外。
里面微微有些嘈杂,归风等人都在,似乎正有要事商议。
见旭华如此失魂落魄地进去,所有人都停了话,怔怔看她,唯有翟川低头看着桌上展开的一封信,随口问道:“李檀和李樾还未归国?”
薛瞳瞥了瞥旭华,深吸了口气,“是,沈相来信,静女病重,世子与二公子却迟迟不归。”
旭华脸上尚且带着泪痕,径自走上前去。
薛瞳见她实在憔悴得厉害,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低声劝慰,“生死有命,旭华,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旭华只是径自走到翟川面前,将手中的册子轻轻放在桌上,哽着声儿,“这是安妃的遗物。”
翟川正执笔回信,头也不抬,“拿走。”
“陛下……安妃已经亡故,求您看一看……”旭华咬着唇,泪水涔涔而下,“她也很苦了……”
“拿走。”翟川仍是这句话,见她铁了心不走,微微冷了声,“否则,便烧了。”
旭华死死咬了咬唇,忍不住掩面痛哭,“您真是好狠的心!旭华告退。”揣起册子,夺路向门外而去。
薛瞳叹了口气,这丫头心地真挚,见陶雪安如今这样可怜,偏偏不问清里面究竟何事紧急便来了,看她那样子,只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举动来,急忙追着她一道出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皆自取[三]
薛瞳追着旭华一路折进了花园中,这才将她拦了下来。
旭华已经哭得两眼通红,一把抱住了薛瞳,伏在她肩头又要哭。
“旭华,别哭了,西北有变,大家都正着急,你这一哭,少不得议事又得被搁一搁了。”薛瞳低低劝着她,带着她进了翠华亭坐下来。
旭华被惊得愣了愣,泪倒是忘记流了,直直看着薛瞳,似要从她的眸子里看出点意思来。
“重山国主李钦恐怕撑不过几日,世子妃也累得病倒了,西北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再次为乱,这次情形很不好。”薛瞳深深锁了眉,虽然明知寒林在雾霭林会被照顾得很好,却还是有些担心她。
“这次……很严重吗?”旭华极少看到她这般严肃的神情,心也不觉地紧了起来。
“……只因听闻静女的病只怕也难治了,她若再有事,重山无主,只怕确实有些麻烦。”薛瞳缓缓舒口气,换了温和一些的声音安慰,“我明日便去那里看看,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旭华眨了眨眼,默然看了她一会儿,起身郑重地向她作礼,“旭华向薛姑娘辞行。”
“这是怎么了?”薛瞳一愣,随即伸手去扶她,却被她后退一步,并未扶到。
“我打算依照安妃的遗愿,送她去空邑安葬……”旭华回头仔仔细细地望了望这花园中的景色,还有那些隐没在繁茂的花树间的宫室,“我自己,大约也会留在那里,不再回来了。”
薛瞳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笑笑。“……快些去收拾东西,今夜我就送你出去,翟川那里我会替你交代,空邑虽然有些偏远,却是个万万不会乱的地方,你愿意留在那里,我们都会放心。”
“多谢薛姑娘。”旭华垂了头。正要走。忽然又低低叹了叹,“只可惜,大约是再也见不到皇后了。不知她可还是像从前那样?”
“自是像从前那般的。”薛瞳抿唇轻笑,仍旧往了清平宫中去。
踏着满地松针悄没声地推开门,才发觉里面静悄悄的,只余了翟瀚和潮儿两个孩子在几前专心致志地围棋。
薛瞳走上前看了会儿。却发觉两人均是心不在焉,不禁暗自摇头。“你们两个,倒是别下了罢?”
“瞳姨。”潮儿见是她,丢下了手中的棋子,蹭蹭蹭奔到她身边。“父皇他们都往辅兴郡去了,瞳姨留在这里陪陪我们,好不好?”
“辅兴郡……”薛瞳点了点头。这一来一去的时间,恰好够了她将旭华送出京畿。便俯下身轻轻拍了拍潮儿,又抬头看着翟瀚,“你们乖乖待在这清平宫中,我不过半个时辰便回来,可好?”
送走了旭华,已堪堪到了夜间,分别的时候两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起陶雪安,也都感叹了几句,想想这一别或许再也不得见了,旭华少不得又洒了几滴泪。
翟瀚和潮儿都已经睡着了,薛瞳独自立在宫外的廊中,月光从高大的松柏间筛过,将斑驳的影子投在她毫无修饰的白衣上,倒像用墨笔绘上去的花纹。
翟川从辅兴郡回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月光下那个灿白的人影,“薛姑娘,你仍在这里,那两个孩子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薛瞳缓缓侧过身,“旭华去了空邑。”
翟川愣了愣,回过神来时,神色已经淡然如常,“她若是觉得待在空邑舒心一些,那也罢了。”
“吱呀”一声,身后的屋门被小心地打开了,潮儿探出一个小脑袋,有些心虚地望着两人。
薛瞳走过去,一手抱起他,为他掖了掖身上披着的一件小外套,“潮儿,怎么了?”
“旭华姑姑去了空邑,怎么都不来同我说一声儿呢?我也想去空邑看看,母后说那里有许多的松鼠呢,尾巴大大的,蹿得可快了,我看我们这儿的松树上就没有……”潮儿虽是笑得高兴,淡淡细细的眉却轻轻地拧了一拧。
薛瞳顿了一顿,转头去看翟川,他自是明白旭华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的,却要看他如何去同潮儿说了。
翟川接过他,轻轻揉了揉他胖乎乎的小脸,低声解释,“安妃死了,你旭华姑姑送她去空邑下葬,旭华往后也就留在那里,不会回来了,潮儿可明白?”
“不明白。”潮儿将脸往父亲身上蹭一蹭,眨巴着眼略带委屈,“你们都说母后是因为身子差不能回来,可旭华姑姑好好地在这里,为什么要同大家分开呢?”
“……人人都是要分开的。”薛瞳轻轻叩着乌木的栏杆,“潮儿,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明白的——不过,你若是能够一直不明白,那才是最好。”
薛瞳的话说得有些绕,潮儿刚从睡梦中醒来,本就有些糊涂,一想着这句自相矛盾的话,越发地有些犯困,不过片刻工夫,便趴在翟川肩头睡着了。
月光正移过一片天,从松柏的罅隙里堪堪流泻而下,映着这孩子粉团一般的小脸,此时看来,倒一点不像个顽皮不已的孩子。
“寒林是最喜欢看月亮的,和淑旻前辈一样。”薛瞳勾起一丝回忆的笑,“从前在极北,她来时恰恰是最冷的日子,夜长日短的,倒是个看星星月亮的好时候。”
“……她那时很顽皮吧?”翟川侧头看了看睡得正好的孩子,稍稍松了口气,微阖了眼,“我们自小就识得的,她那日在宁天街上却没认出我来,这一切倒也算是命数使然。”
“她不喜欢提起幼时在祈天宫的事情。”薛瞳仍是轻轻叩着栏杆,仿佛正敲落着手中的一枚棋子,说着,却忽然泛起了一丝难过与不平,“她说过自己要成为一个厉害的巫者,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或许她真能做到。”
翟川顿了一顿,他并不知道寒林还有那样的想法,只觉得她回京之前的日子过得颇为伤心,似乎是看什么都没有那一份热情的,却不知道,她原来也会有着那样一个飘忽的梦。
“寒林她从前……”薛瞳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她一直都是很活泼的性子,只是当年在极北一别,三年后再见,她竟成了这异常冰冷和伤感的样子,我至今都没能想到,她那时闯出极北去找她师兄,那以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想是她师兄得知了界灵之事,意欲让她先怀上个孩子,传了这一身神血与灵力,好免去后来的苦楚……”翟川侧过头看着潮儿,这孩子睡得很熟,全然不知他的平安降生耗费了寒林多少心力,又让她承受了多少痛苦。
“……这样,难怪了。”薛瞳点了点头,转身欲走,“赶路倒也不拘什么,趁着今夜清闲,我这便往重山去了。”
将将到了转角处,她又立住了脚,月光从叶影外面洒下来,在地上投了一道长长的潇洒的影子。
薛瞳在微凉的月光中稍稍侧过头,带着一丝笑意,“我之前去拜访陌前辈,向她说起了寒林的事情,她说她已能感到界灵即将出世,或许过不了大半年,寒林便能回来了。”
“当真?!”翟川不由地一顿,将潮儿惊得幽幽醒转,抹着眼看他,软着嗓子,“父皇,怎么了?”
“自是当真,界灵出世,寒林的身子又恢复过来,南歌还有什么理由能留她在雾霭林?”薛瞳笑笑,“比起这个,倒还有一件事,或许如今你觉得不甚紧要,但将来定是会极感念我这句话的。”
“瞳姨,什么话呀?”潮儿见两人的神色都是难得的放松,眨巴着眼急急看着薛瞳。
薛瞳望了一回夜空,“寒林生来体质特殊,又经这般折磨,水灵之力倒是被激发得淋漓尽致,你上次也看到,她这些年来同你一般,容貌一点变化都没有,自然将来也是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的。”
翟川愣了愣,他始终觉得能够切切实实地与寒林一道便是最好的结果,从未想过今后会如何,薛瞳这一番话,才令他想起寒林虽是承有神血,灵力也盛,但终究是个普通人,总有一日要死的,此后纵然相伴也不过人之一世,着实有些不甘心。
幸而这一切苦难结束,竟成就了她这样特殊的体质,倒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
潮儿戳着自己软乎乎的包子脸,一边认真地打量着自己父亲那张脸,看起来确实年轻得很,和其他人有些不同,看着自己肉肉的小手不禁有些着急,“那我呢……?我会不会也一直这样长不大呀?”
薛瞳见他拧了小小的眉,不禁轻笑,“潮儿,你同你父皇母后不一样,你和我们一样,会慢慢长大,也会老的。”
潮儿方始展了展眉,听到她后一句又哭丧了脸,“那有一日,潮儿岂不是要比父皇和母后看起来还老?母后那时候会不会不要我了?”
“不会不要你的,潮儿听话,再进去睡一会儿。”翟川轻轻拍了拍他,这些年来,第一次觉得这般轻松,似乎寒林明日便会归来一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事无补[一]
重山国,孟静女的病时好时坏,总是缠绵难愈,这一日病势稍稍缓了些,静女可算起了榻,挣扎着要往前面寻沈潭,问一问战事究竟如何。
丫鬟青黛扶着她的手臂,来来回回地劝,“您还是去歇一会儿吧,沈相把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说世子妃只需好好养病便成。”
静女大病将将好了个头,这猛然起身,自觉浑身酸软无力,但依然强撑着,“那你扶我去看看父王吧,他的病可好些了?”
青黛十分无奈,李钦本就上了年岁,之前又颇着了些气恼,这一病怕是见不得好了,但此事沈潭嘱咐过务必瞒着静女,怕她病中情绪陡变,自己也撑不住,只得哀哀凄凄地叹口气,“若是世子和二公子在国中就好了,您又要关系着国主,又得留意战事,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的……”
静女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态度,并没说什么埋怨的话,只是淡淡笑着,仿佛一朵在风吹雨打中的残荷,凄绝却又淡然,“不必再说这些,还是去看看父王罢。”
青黛也不好过于拂了她的意思,只得搀着她一步三顿地往李钦那里去。
沈潭和几位医者都静静侍立在门外,里面逼人的药香一直飘散到廊中,在被春雨濡湿的空气里,这浓郁的气味儿显得十分压抑沉重。
“世子妃精神渐长,却怎么往这里来了?”沈潭本就蹙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一些,方才医者诊过脉,说李钦顶多能再撑个半日,静女这档口上来,万一亲见了李钦过世。勾起旧病来可就不好了。
这里他正暗暗着急,外头忽地飘进一袭白衣来,定睛看去,这般潇洒的人影自是薛瞳无疑,只因薛瞳这些年来时常前来照看,因此她进来时不需通报的。
“薛姑娘,你来得恰好。”沈潭松口气。急忙向她递眼色。让她将静女先请回去养病。
“薛姑娘,这一路你辛苦了。”静女温和地向她问了好,语声显得有些低微无力。
薛瞳拂了拂鬓边的发丝。正要唤过静女回去,屋内已经响起了极低的啜泣声,一时屋外的人全都一僵。
静女回身睁大了眼,稍稍染了病中潮红的面颊一点点地白了下去。哑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父王……这是……?”
“……想是国主有些不好了。”沈潭低低咳一声。急忙反身进屋。
“世子妃,您……您节哀。”青黛见她面色很差,吓得有些哆嗦,断断续续地劝。“医者说里面药味儿太重,世子妃身子也不好,熏着不合适。还是先回去歇一歇吧?沈相和薛姑娘会把事情安排好的。”
“……我并不难过。”静女长舒了口气,心中确乎是不觉得悲痛的。她这一生的痛苦,大半都是由了李钦造成的,如今李钦死了,她倒在心底里升起一丝丝的卑微的快慰来,只是病中精神到底脆弱了些,心绪一翻涌,一时便觉有些天昏地暗,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寝殿中去的。
薛瞳助着沈潭处理过李钦的后事,西北再次进攻重山的消息便掐准了时间一般地呈了进来。
沈潭脚不沾地地又去布置战事,临了只来得及吩咐薛瞳万万将此事瞒住了静女,别叫她知晓。
但这一回到底是晚了几步,何况那等大的动静,连王宫中都能听闻,静女又不是像先前那般病得睡死了过去,依着她从前雷厉风行的决断,自然是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薛瞳前去探望她的时候,是黄昏的光景,她正穿着缟白的麻衣,默然倚靠在栏杆上。
面前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岭,在暮色中仿佛一幅水墨滃染的画作,不知是谁的大笔挥洒之间,就成就了这样的江山胜景。
只是,在愁极了人眼中,又哪里会有什么风景呢?
在视线尽头的重重高岭之间,白雪已经化尽,这本该是春风归来,山林铺翠的时候,然而,远目中只有大片枯死的草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片土地上的流离动乱之苦。
薛瞳眯着眼睛看向遥远的极北之地,“这世间想来也只有棋雪国那等地方,是不必受着兵乱之苦的。”
静女扶着栏杆,凄然笑了笑,“那里虽然寒冷寂寞,却确乎不会有这般的战乱之苦,薛姑娘,我曾与陛下说过,比起承袭这一国重任,起宁可求个知心人,但如今,我连这些也不敢忘了,只希望能远遁极北,不理世事……只是,我不能辜负父王的遗愿,也放不下这一国的百姓。”
“这些本该是李檀的事,他倒好,推脱了这些东西,自己却是逍遥得很。”薛瞳不平地捏住失于修缮的栏杆,手微微一捻,上面剥蚀的生漆便纷纷扬扬坠了下去。
静女回过头来,夕阳从她低低挽在脑后的发丝间漏过来,懒懒趴在她的肩头,她的神色很疲惫,使她原本姣好的面容显得有些苍老,然而这并不是垂暮的神色,而是一种洁净的,因为事不如意、力不从心而产生的倦色。
她缟白的腰带被晚风轻轻吹拂起来,在空旷的高台上翻卷,如同招魂的灵幡一般。
“其实他回不回来都不重要,薛姑娘,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连这样的梦都不会做了。”静女笑得有些累,诚然,她曾希望着李檀有朝一日能看开了回来,她可以尽力做到最好,让他去忘了那个叫作“隰桑”的女子,但这一等等去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如今这样的梦,自是成空了。
她伸手拂了拂鬓边的发丝,小心地抿上有些松散的头发,抬头望着即将收尽的晚霞,低着声但颇有些切齿之意,“……我如今做的事,既是遵守父王的遗命,也是不希望这些年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毕竟,这些年的政事都是经我之手,我对重山,这点担当总是有的。”
薛瞳怜悯地看了看她,对于这样一个被命运缚住的女子,除了陪着她一块儿伤心,还能怎样安慰呢?
她回身亲切地握着薛瞳的手,目光里忽然迸出一些光亮来,“薛姑娘,如今我只希望,能够为重山再多做一些事,到死而已。”
“……为什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薛瞳反手握住她,觉得那只枯瘦的手摸起来异常坚毅,似是带了一些视死如归的决心,心不禁微微一沉。
静女的脸上没有悲色,只是冷静地解释,“这些年,我时时觉得很累很累……如今,只想求个解脱……我若身死,重山无人主持,到那时世子若仍是执意不归,就请薛姑娘向陛下说一说,让沈相袭了这多战的不详之地吧。”
“你说这些……是想明日出城督战?”薛瞳不知自己是当劝还是不当劝,静女活得很辛苦,她是知道的,因此在私心里也觉得她想求个死得其所能够为人理解,可真要看她去赴死,又如何能够狠得下心?
西北天空的光亮已经完全收尽,两人所处的高台被一片夜色吞没,高台之下,本该亮出千万点灯光的山麓却是一团漆黑,了无生气。
两方强大势力的争斗,到最后伤及的,却永远是最柔弱最无辜之人,千年不过一瞬,对高高在上的仙神和超脱生死的灵族来说,人间的悲欢离合,也不过是瞬息之间而已。
“世子妃,薛姑娘,春寒料峭,两位进来说话吧。”青黛清脆的声音从屋内穿过重重帘幕传来,带着一丝担忧与痛惜。
薛瞳点头,“我们是该进去了,横竖外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世子妃,我之前去过雾霭林,寒林告诉了我一件事情——我想你是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静女走进屋内,俯身点亮了蜡烛,一点微弱的光芒将内间缓缓照亮,她的目光转了一转,问道:“是……关于……”随即又掩了口,不再问下去。
借着微弱的烛光,薛瞳看到她的脸上浮起一点点的希望,但随即淡了下去,伤心过很多次的人,如今毕竟是不敢再奢求什么的了。
薛瞳安慰地扶住她,压低了声儿,“隰桑已经过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但是,你应当知道,不是吗?”
静女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动,无力地瘫坐到床榻上,默然不语,过了不知多久,才低低笑了笑,“那位隰桑姑娘……也过得很苦吧?”
薛瞳看到她的眼角亮亮的,随即灯光便暗了下去,静女想是希望一个人静上一静,因此用这灯盏无声地下了逐客令。
一个自己已经很不幸的女子,竟然会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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