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外一个最背静的地方找到程开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打得头上流血了,那群外校来的男孩旁边站着我们班体委和几个男生,显然他们不是对手,根本不敢动手。“程开!!”我眼前一阵眩晕,冲过去护在程开面前,全然不知道我周围到底有多少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这会儿我们班的男生差不多都到了,有的怀里还揣着板凳条,来挑衅的那帮人不动手了,两帮人对峙着,几十颗年轻人的心脏在狂跳。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跑到教导处去报了信,教导处孙主任领着几个男老师来了。不管是多横的学生,见了老师都是心虚的,不是自己学校的老师也包括在内。来闹事的男孩子们一哄而散,几个男老师一人一个抓住了几个没来得及跑的,拎着就往教导处走。
“你们都回教室去!”孙主任厉声喝道。本来他是想发脾气的,可他看到了被打的人是程开,手里捏着板凳条最恶狠狠的一个人是江南,他就没说太多。
我和江南陪着程开去医务室把伤口处理了一下,擦了一些碘酒,贴了一块胶布。程开的手臂也被划伤了,触目惊心的一道血印,看得我心里一阵痛。
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回教室,我和江南走在两边,程开走在中间。路上,程开忽然用他受伤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浑身一颤。
晚上放学,豆子照例来接我,我告诉豆子:“没事儿了,你不用怕我出事儿了,程开已经让人打完了。”
“什么?!”豆子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妈的,这帮人耍我!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我默默地骑车,“你就别惹事儿了,今儿程开让我们主任逮个正着儿,没准儿还得处分呢,你还折腾?不想让程开考大学了?”
豆子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事儿你别管了。”
我急了,“我告诉你啊豆子,程开今儿受伤了,你别闹腾了,他要是真受处分怎么办呐?耽误了他前途你陪得起么?!”我从来没跟豆子犯过急,那是头一次。我是心疼程开,我宁可他头上手上的伤是在我自己身上的。真的,这是我真真实实的感受。
“我保证,我不找人闹事儿了还不行么?你别急啊!”豆子这么说,我才不言语了。
晚上回家,我没睡好觉,我手上一直残留着程开手上的温度,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感谢我为他担心么?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程开就被找到教导处去谈话了,我听人说,昨晚在教导处,我们年级的几个男老师把抓来的几个男孩暴扁了一顿,直到他们肯说以后再也不到我们学校闹事了为止。“以后上数学课别乱说话了啊,靠,我才知道他那么狠。”几个男孩在一起议论我们数学老师昨晚在教导处的英勇行为,我开始喜欢这个从前不喜欢的老师了,因为我觉得他给程开出了一口气。
程开还没回来,江南也被叫去了,连着我们班的体委。最后的结果让我感动得想哭——我们班的男生异口同声地说这件事本来就跟程开无关,是别人来挑衅的。他们是自愿帮助程开而不是程开召集他们打群架。要处分一起处分,他们是高二·三班的兄弟。
尽管他们说的是事实,可这个结果仍然是激动人心的。一群多么可爱的男孩子啊,不管那种风险存在不存在,只要他们肯去为了朋友冒这种风险,就是高尚的。我开始热爱这个学校了,因为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被人称作人情冷漠的重点高中里有温暖的人情。
当然,学校是不可能一次处分三十个人的。所以,程开没事。谢天谢地。
可是程开和陈冰冰正在谈恋爱的事还是闹得满城风雨,凡是教程开的老师都会找机会跟程开谈话,谈话的内容无非就是让他好好学习不要把心用在别的地方一类的话。而程开的回答只有一个:“老师,我跟陈冰冰只是朋友。”
豆子想要帮程开出气这个念头始终没有断过,最后豆子找到了他爸。
事情是这样的,豆子在他们学校打篮球的时候故意惹怒了追求陈冰冰的那个男孩子,并且不依不饶地让他给自己赔礼道歉,那个男孩子本性难改,又要招人收拾豆子了。豆子就盼着这一招呢,晚上回家豆子就跟他爸诉苦,说有人在学校里扬言要废了他。豆子他爸就豆子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儿子有这种危险那还了得?结果豆子他爸第二天就找到了学校,学校领导哪敢怠慢豆子他爸啊?找来了若干证人,证实了确实是那个男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言要废了豆子,学校点头哈腰地答应豆子他爸一定处分这个不听话的学生,豆子他爸才离开学校。那个男孩子后来被留校查看,豆子拉着我出去吃了一顿羊肉串。
美丽的插曲
就在我们有恃无恐地等着欢庆胜利的时候,体委告诉我们,他落选了,当选的是八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孩。我们体委的选票并不少,问题出在老师评委里面。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八班那个男孩是学校某位领导的孩子。
人家都说,高二是高中时代最有意思的一年,因为高一时候刚入学,太小,高三时候要毕业,太忙。只有高二年级的学生们是不紧不慢享受高中生活的一群人。我们亦是如此。
在程开和陈冰冰爱情故事的各种版本传遍全校之后,校学生会竞选开始了。我们的帅哥学生会主席在他任期的最后一项任务,便是在他众多优秀的学弟学妹之中挑选出一位合格的接班人。我也不知道竞选该是个什么程序,反正看电视里头演的这类事儿都挺复杂,又是演说又是拉选票的。不过我们学校倒是没那么复杂,说是演说之后由上一届的学生会干部和一些老师定夺。我们大感没劲,这么有意思的竞选活动居然没有我们老百姓的事儿。在若干次强烈请愿之后,学校网开一面,终于同意集体投票了。但工作量便大起来,已经高三的老学生会成员是不愿意做这些事的,于是又有了许多志愿者,大部分是高二年级各个班的班干部。
在后来上大学之后,我才觉得,原来学生会和学生会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比如高中的学生会就完全不同于大学学生会。高中的学生会干部还是一群孩子,他们在做着老师认为对自己也不认为错的事情;而大学学生会干部往往走两个极端——不是在做老师认为对自己认为错的事情,便是在做老师认为错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里面的全部原因在于,他们已经长大了。
我鼓动我身边的两个优秀的男孩去竞选。我跟江南说:“你去竞选学习部长吧,肯定行,就凭你前段时间拿的那个奖,你就没跑儿。”我知道江南要是去竞选肯定能行,因为我知道江南他爸是干嘛的。江南他爸肯定不是我们学校地位最高的家长,可作为一个区的一把手,对我们学校的生杀予夺褒贬奖惩以及各种地方性的事务总是有着极大权利,老师们是辛勤的园丁没错儿,可是他们也要生活,不可能不在乎这些外界的因素。当初参加数学竞赛,明明程开也是够资格的,为什么没让他去?还不是因为程开没有个好爸爸么?!
江南只给了我两个字的回答:“不去。”
我又去鼓动程开去竞选主席。我跟程开说:“你去竞选主席吧,全校的人都盼着有个小白马王子接大白马王子的班儿,你这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威名远播,肯定行。”我把刚从周星驰电影里学来的台词用上了,说得还挺溜。
其实我没说错啊,就凭程开这学习成绩,肯定能在老师们中间得到全票通过;就凭程开这模样,肯定能在女同学中树立威信;就凭程开在运动会和足球赛上的表现,肯定能在体育爱好者中得到支持;就凭程开这么好的脾气和人缘,肯定能在他所有的朋友里获得选票。只是有一点,就凭程开跟陈冰冰不明不白的关系,所有对陈冰冰有意的男生肯定都会唾弃程开,并且会发动他们的朋友共同唾弃程开。麻烦的是,我们学校对陈冰冰有意的男生实在是太多了。
程开给我的回答比江南给我的还要干脆,只有一个字:“不。”
我继续鼓动,“哎呀,程开,你现在已经出名儿了,靠这个再赚点儿名声多好啊,你想啊,以后你上了大学,想进学生会也容易嘛!”程开可真的是出名了,因为他挨打这件事。全校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高二·三班的程开为了陈冰冰挨了一顿打。各种各样的版本在学校里流传着。有人说,程开不肯承认陈冰冰是他女朋友,陈冰冰找了一群人报复程开的不负责任;有人说,有个喜欢陈冰冰的男孩子威胁程开让他把陈冰冰让出来,程开说什么也不肯,于是才挨了打;还有人说,程开和陈冰冰两个人好得不得了,两情相悦遭人嫉妒……说法很多,大抵是这三种。可是说的最多的是第二种,由此可见程开平时在群众中打下了多么深厚的情感基础。
“我对那些玩意儿没兴趣。”程开闷头百~万\小!说,“你愿意去你去,你书法那么好,当个宣传部长挺好的。”
“我才不去呐!我从小连个小队长都没当过,我可不是当官儿的料。”
我鼓动两个优秀男士参加竞选都没成功,比较郁闷。其实谁当学生会干部跟我根本没关系,我鼓动他俩去参加竞选一是因为我闲着没事儿干,二是因为学生会干部多多少少有点儿权利,至少我可以在空闲的时候去广播室随意听我喜欢的歌——你们瞧,我才十六岁就学会趋炎附势了,真是不可救药,是吧?
陆璐从小跟我一起学书法和篆刻,小学的时候就是大队长,上了初中当班长,现在还是宣传委员,不去当宣传部长真是可惜了。所以陆璐没让我失望,还没等我去鼓动她她就自己报名参加竞选了。
我们班体委要去竞选体育部长,他说如果他当了体育部长,一定把篮球赛搞得红红火火,以后说不定再来一场足球赛,咱班还拿冠军。
江南和程开该干嘛干嘛,好像这件事跟他们没关系一样。我估摸着江南是看他爸当官当得太累,对这些事儿过敏,可程开为什么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呢?我还以为十六七岁的年纪,任谁都喜欢凑凑热闹呢。
我们班只有体委一个人参加竞选,所以大家全力以赴地支持他。我们都以为他肯定能当选,因为他连着两届运动会都是三级跳和跳远的冠军,足球赛还得了个“最佳球员奖”,没理由不给他这个职位的。就在我们有恃无恐地等着欢庆胜利的时候,体委告诉我们,他落选了,当选的是八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孩。我们体委的选票并不少,问题出在老师评委里面。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八班那个男孩是学校某位领导的孩子。
那年我高二,十六岁,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权利。
我们抗议和生气都是没用的,因为学校规定了老师评委有着很大的权利。其实回过头想想,对于生活而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对于十六七岁的我们而言,这些就太重要了,几乎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当时我们感觉我们被欺骗了,可我们没办法。若干年之后,我们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叫无可奈何。
陆璐顺利当上了宣传部长,还好没有哪个领导家的谁谁想要这个职位。帅哥学生会主席的接班人是七班的班长,据说他的竞选演说相当精彩,台风也特好。那男孩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多女孩说他帅,可我觉得他太漂亮了,漂亮得过分——男的一漂亮,就不能算帅了。
学生会竞选结束之后,高三的哥哥姐姐们开始了他们痛苦的备考,而我们和高一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准备迎接那该死的期中考试。
说实在的,一提期中考试我就能想起高一那年在我们学校闹事的“火狐狸”,因为直到现在我还在心疼我那张课桌。我记不太清楚我都在桌子上刻着什么了,反正是那时候所能想到的所有隐晦矜持能表达少女情愫的词句。我在这些词句旁边刻了一个繁体的“开”字,我在前面说了,那是我对程开所有的感情。真的,我学篆刻学了好多年了,那个繁体的“开”字是我认为我刻出最漂亮的一个字。
现在我不再担心我的学习成绩会丢人现眼让我爸不敢来开家长会了,我只是担心我的名字会不会被挤出前十名。与此同时,我还在担心程开会不会被从榜首的位置拉下来。大人们一直都说,早恋影响学习,尽管我并不那么认为,可我还是为程开担心的——他每天都能收到陈冰冰从四班传过来的信,信纸精美,字迹清秀。几个月来,从未间断过。
我们那会儿有本青少年杂志叫《人生十六七》,在我们这群高中生中间特火,我几乎每期都看。这本杂志最后一页是一个征友性质的栏目,就是你自我介绍一句,之后留下通讯地址,大部分人都能通过这种方式结交很多很多的朋友。
有一天我又拿了一本《人生十六七》在看,翻到最后一页,习惯性地找我念过学校的名字,结果一眼看到了现在就读高中的大号,后面跟着的赫赫然是:“高二·三班程开”。“哟呵,程开你还嫌你朋友少啊?还整这事儿呐?!”我把杂志伸到程开眼皮底下,对于他的这种行为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满和不屑一顾。
程开把视线定在了那两行字上,“这怎么回事儿?!”
“不是你啊?”我惊讶。
“不,不是。我哪儿能那么无聊啊!”
后来豆子主动承认错误说,是他干的。因为他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想弄这么个游戏玩玩,又不想留自己的名字,又不敢拿我开涮,只好借用他好兄弟程开的名字了。豆子还振振有词地说:“程开,你这名儿特别,女生一看就喜欢。”程开有点儿生气,可他这人脾气好,从来不会甩手走人或者不理豆子,豆子就是吃准了他这一点才开这个玩笑的。
这件事程开没有追究,只可惜,程开被我日日取笑的痛苦历程由此开始了。
可不可以不勇敢
这条广告一登出去就激发了好多少女的憧憬,程开在第一个星期收到了二十多封来自我省不同城市的信,各种字体各种风格,我们周围的人拿着那些信拆得不亦乐乎,连平时对任何事都爱理不理的江南都有了笑模样。
豆子说的没错,程开这个名字很独特很好听,加上我们学校响当当的名号,这条广告一登出去就激发了好多少女的憧憬,程开在第一个星期收到了二十多封来自我省不同城市的信,各种字体各种风格,我们周围的人拿着那些信拆得不亦乐乎,连平时对任何事都爱理不理的江南都有了笑模样。要不怎么说程开高尚呢?他这么一奉献,我们的生活就充满乐趣了。
我挑了一封从豆子他们中专写来的信,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开篇就说:“程开,你这个名字真好听啊,是真名么?你在那里读书,成绩肯定很好吧?你愿意跟我交个朋友么?我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我一边看一边大骂豆子这下子把程开坑了,因为豆子说他们学校一个长得顺眼的女生都没有。
更夸张的是,有人第一封信就给程开寄来了照片,还是艺术照,欲说还休的羞涩表情,拿着这张照片,我们几个差点儿笑背过气去。
程开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些信,不知道该怎么办。以他的善良,让他把这些热情洋溢的信弃之不顾是不太可能的,可是让他一一回复,那还不得累死啊?光往信封上贴邮票都受不了。“程开,咱们好兄弟,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这些信给大家分了,一人帮你回几封,一人帮你交几个朋友,看看以后效果怎么样,你看行么?”听我这么说,程开几乎千恩万谢了。他赶紧把那些信拿给我们,让我们自己挑。我挑了两封其他城市的,还把豆子他们学校来的那封信拿出来,准备让豆子玩儿。
说起来我这个主意也够损的,人家好端端的写信来交朋友,偏偏让我们把这些信全看了,还冒充有着好听名字和优秀成绩的帅哥程开明目张胆地跟这些“美眉”打情骂俏,问心无愧地破坏着程开清白的名誉。
接下来的日子里,程开每天都能收到一大堆信,最多时候十几封,最少时候也有两三封。我们班的信箱永远都不是空的,这都多亏了程开的奉献。为了这件事,程开还被胡老师找去谈话了。
胡老师找程开谈话的时候我又躲在了旁边,所以全听见了——其实我不是喜欢偷听,我是关心程开罢了。
胡老师说:“程开呀,你这么好的成绩,再努把力,上清华是完全有希望的嘛,整天干那些没用的事儿干什么呀?”
程开以为胡老师又要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不要跟陈冰冰谈恋爱了,赶紧说:“胡老师,我跟陈冰冰真的是朋友关系,没别的。”
胡老师摇头,“那件事我是管不了你了,你们年轻人真是想什么干什么,一个儿一个儿的脾气还都挺倔!我说的是你最近登了个什么征友启示啊?一天收十来封信?你说你整这事儿干啥?”
程开立马大喊冤枉,“老师,老师,这事儿我不知道,是我一个初中同学跟我开的玩笑。我哪儿能干这事儿啊?”
你说胡老师能信这事儿不是程开自己干的么?不管程开怎么辩解,胡老师认定了程开死不悔改,愣是教育了程开半个小时,结果大课间程开的足球也没踢成,刚从胡老师的关怀中逃出来,晚自习就上课了。
我像上次偷听胡老师训程开之后一样拉住程开,学着胡老师的语气说:“你说你整这事儿干啥?”说完我大笑。
程开苦着脸望着我,“这下豆子可把我害惨了!”
我觉得那时候老师们对程开和陈冰冰的关系已经默认了,因为没人再为了这件事找程开或者陈冰冰谈话了。老师们的基本原则是,只要你不影响学习,怎么都行。程开的学习成绩没的说,陈冰冰听说马上要出国了,又是金枝玉叶,老师们懒得管了。我猜老师们对程开和陈冰冰那些存在的和不存在的故事也有了一些触动,也许他们以为少年人的感情不应该扼杀也说不定。
加上这些因素,程开在同学们里的形象更加高大了,程开和陈冰冰的爱情故事在同学们心里更加浪漫了。而我始终记得程开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我跟陈冰冰只是朋友。”
期中考试之前的日子里,我们一帮人除了备考之外就是给程开那些没见过面的崇拜者写信,程开自己也回信,被他挑中的那些来信者算是幸运的,因为程开尽管不算热情但是也不算冷淡。可被我们回信的人可就惨了,我们用程开的名字大肆行骗,弄得对方都以为程开是个才华横溢的情场浪子。
江南也加入到了这件事里面,可他似乎并不像我们其他几个人那样玩笑开得很大,我见过他写的信,很含蓄很得体,跟程开写的那些回信基本上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不能怪江南,他本来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他也不喜欢这种游戏,能够加入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几个从女孩子那边骗来了好多照片,之后拿给程开看,那架势让我想起了《末代皇帝》里皇妃们拿着一大堆贵族小姐的照片给溥仪看的情景。你还别说,那些女孩子里头真有漂亮的,念的学校离我们学校都不算太远。我们鼓动程开去见见人家,程开大惊失色地说:“你们玩儿也就算了,别把我扯进去啊!”
有那么一天,程开的麻烦来了。
那是期中考试前一天,到了大课间的时候,我准备给自己放假不学习了,就拿着程开新收到的几封信仔细研究,这时候坐在靠门位置的同学朝我们这边喊:“程开,有人找!”
我和程开一起往门口看,没看见人。我没在意,因为我以为是陈冰冰。程开站起来出去了,老半天没回来。我心里又开始生气了,因为程开口口声声说他跟陈冰冰是好朋友,可每次陈冰冰找他出去他都老半天不回来。我心里很闷,决定找陆璐散心去。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程开正满头大汗地面对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那女生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身上穿着豆子他们学校的校服。
完蛋了,这下子程开彻底完蛋了。我把那封信给豆子玩儿去了,每次回信也都交到豆子手里,还不知道豆子怎么通过书信败坏程开的名声呢!没准儿就在信里给程开定下个女朋友了,要不然那女孩怎么能那么含情脉脉地瞅着程开呢?她肯定是没想到程开这么帅——在很多人眼里,一般重点高中的男生都是书呆子。
看着程开满头大汗发窘的样子,我有点儿觉得过意不去了,因为毕竟主意是我出的,程开这些麻烦多多少少都有我的责任。于是我走过去,“程开,你朋友啊?”
程开见到了救星一般,“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给你解释,给你的那些信真的不是我写的,这是我同桌,她可以证明我从来都没收到过从你们学校寄来的信。”
我赶紧顺水推舟地说:“是没有,我没印象。我们学校的信都放在外面,可能有人看见是你写来的就拿去了呢?”
那女孩儿真好骗,我这么蹩脚的理由她都能相信。她很失望地站在那里,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程开是真善良啊,他是真看不得有人这么难过。于是他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话,让那个女孩更难过了。程开说:“我有喜欢的人,真的。”
程开的这句话令那个女孩有多难过我不知道,可是这句话让我有多难过我很清楚。我甚至没有停留半秒钟,转身就走了。转身以后我听到那女孩对程开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晚自习临上课之前程开有点生气地问我:“那封信是不是你回的?你怎么可以随便给我找女朋友呢?不是告诉你不能乱说话么?”
我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程开这么一说,我立刻委屈极了,“我都说了不是我,你没问清楚干嘛说是我啊?!那么多人看你的信回你的信你不找,干嘛找我啊?!”
程开小声嘟囔着,“就你鬼主意多呗。”
我这个气啊,不为别的,就为程开跟女孩说的那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真的。”这个人肯定是陈冰冰啊,他亲口跟我说的他喜欢陈冰冰。这会儿他居然为了陈冰冰埋怨起我来了,你说我能不生气么?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在,我想我笑笑也就过去了,可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十六岁少女的眼睛里,爱情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她们把爱看得很单纯,单纯到为了一点点小事便可以醋意大发。
我一生气,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儿了,这下子程开可慌了,他认识我这么多年,除了上次看他的作文掉了几滴眼泪之外,他还没见我哭过呢。“哎,我也没说你什么呀,不是你就不是你呗。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问问他们信是谁写的。”
程开不说话还好,他这么一哄我,我更难受了,看见他手足无措的温柔样子我就难过,因为他不知道这么对陈冰冰多少次了呢!于是我眼泪从眼圈里滑出来了,越来越伤心,结果最后趴在桌上哭起来了。
这会儿江南进来了,“怎么回事儿?”他的语气不善,我想因为他看见程开正在试图哄我便推断出是程开把我弄哭的。
程开把事情原原本本给江南讲了一遍,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容易委屈,以前怎么说她都没事儿。”
我刚想起来指着程开说“你以为我是谁?想怨就怨想骂就骂么”,还没等我说江南就说话了,“哦,那个啊,那信是我写的。最多以后不这么写了,你犯不上这么着急。”
我一下子愣住了,也不哭了。偷偷擦干眼泪,从桌上爬起来定定望着江南,“是你写的?!不能吧?”江南忽然间笑了,“我怎么就不能写?在你眼睛里我就不能会开玩笑了?你可别哭了,再哭真变兔子了啊!”
程开看见我不哭了,也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我承认错误了,明儿请你吃炒面。”
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当天晚上放学之前,我跟江南说:“那封信不是你写的,我知道。”
江南说:“多大点儿事儿啊,无所谓。”
我没再继续说什么,当时我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我是第一次仔细考虑江南喜欢我这个问题,而我真的怎么也想不通江南这种男生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我在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告诉程开,那封信是豆子回的,我的确多多少少有责任。程开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江南干嘛说是他写的?”
“我不知道。”我说。
程开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在一水方
我和程开下课的时候轮流去探望这两个美女,不同的是,我去找的是陆璐,而程开找的是陈冰冰。我知道,这两个美女申请来我们班门前执勤的目的是同一个——程开。
期中考试考了两天,我把最后一张卷子交上去之后,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因为我觉得我又可以无忧无虑地玩上几个月了。我这人一向没有忧患意识,像我们班好多人已经开始考虑高考的事儿了,书上的说法,那叫“未雨绸缪”。可对于我来说,高考还是一件特遥远的事情呢,目前为止,高考跟我的生活没关系。
程开还是能陆陆续续地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我真纳闷那期《人生十六七》到底发行了多少本到底卖了多长时间,怎么到现在还有人给程开写信呢?自从上次的事儿之后,我不想再玩了,我告诉豆子也别再玩了,因为我忽然良心发现这么做是不道德的,我在残忍地摧残好多女孩情窦初开的感情,不管她们是不是认真的,我都不应该跟她们开那样的玩笑。
像所有十六岁的孩子一样,我过着一种有规律的生活。我每天六点二十分起床,用我“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洗漱穿衣吃早饭,六点三刻下楼,到车库拿我的自行车,用十分钟的时间骑车到学校,赶在七点钟早自习铃声响起之前在我的座位上坐好。平时除了读书我会看各种杂志,会和男孩子抢《体坛周报》看,会用省下来的零花钱买原版引进八块钱一盘的磁带,会写日记,还会在每晚睡觉前听一会儿电台一个叫《千千阙歌今夜唱》的节目。那个节目的主持人叫韩松,有着清爽柔和的嗓音,我喜欢他的声音,喜欢在黑暗里听着他读手里的故事,那是一种极为宁静极为安全的感觉,听着听着,我便会睡着了。
可能是陆璐的缘故,我觉得程开的声音也很好听,他的声音给我的感觉跟韩松的差不多,都是那么宁静那么安全,似乎能穿透一切进入到人心里似的。但那时候程开还是个大男孩,嗓音便是再柔和也有着大男孩无法避免的纤细。我那时候就想,等程开长大了,是不是也会有韩松那样动人的嗓子。多年以后,我对程开说:“其实你真的可以去电台做dj,保证一大串儿小姑娘崇拜你。”
期末考试之前有两件大事:艺术节和篮球赛。我们班分了两班人马,体委带着一群人每天训练准备篮球赛,班长带着另外一群人准备艺术节。我属于准备艺术节的那类人,当然程开也是,别看他足球踢得不错,篮球打得可真是烂,白瞎了他一米八的个头儿。
班长派给我的任务有两个,一是一张书法作品,一是一篇征文比赛的文章。自从上了高中,学习紧张起来之后,我就很少再动毛笔了,如今让我再写,还真是有点困难。我知道我们学校好多能人,我这点儿本事在原来初中还能蒙人,在这里,哪怕是打一点儿马虎眼就得露怯。为了这个艰巨的任务,我还真认真练习了一阵子,艺术节的时候交上去了一张竖写的条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写的行书一直不上档次,楷书还行,于是我把这副字写成了楷书。
艺术节期间,我的这幅字和其他十几件作品被一起悬挂在教学楼的一楼大厅里,程开站在我的那幅字前面,说:“这几句话不是当初我送你生日礼物上头的么?你怎么不写行书呢?行书好看。”我说:“我的行书不好意思拿出来献丑。”当时我心里一阵紧张,因为我忽然发现程开并不是如豆子所说根本不知道那幅字上写的什么话的。当然,我不应该自作多情地以为程开送我这幅字有什么动机,豆子不是说了么?程开当时只是看上了这幅字上面漂亮的书法才买给我的。可我仍然总是情不自禁地觉得这几句话里暗藏着什么玄机,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去问过程开而已。我不是不好意思问,我是怕问了之后受打击。
至于征文,我可真的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以我的本意,我想学学那些作家姐姐写点儿煽情的爱情故事,可我知道我要是真写了这种文章交上去,写十篇就得被枪毙十篇。你让我写点儿虚情假意的东西,还不如不写。后来我问程开,“程开,你说征文我写点儿什么呀?他们说什么都不限制,随便儿写,可我真随便儿写了恐怕胡老师又要找我谈话了。”
程开摆弄着他坏掉的一支圆珠笔,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呗,讽刺讽刺这年头儿的教学制度,说我们都被压榨得不成|人样儿了。”
江南在一旁搭话说:“她要真的那么写,找他谈话的就不只是胡老师了。”
我对着江南点头,深表同意。
程开问我本来想写个什么故事,我说我想写爱情故事。程开又问我想写个什么样儿的爱情故事,我说我还没想好,但我听过一个特别好的爱情故事,很想把我的故事也写成那种风格。程开说:“那你讲讲吧。”
于是我把我头天晚上刚刚从韩松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讲给程开跟江南听。那个故事其实是一篇小说,是苏童写的。故事说的是在一个小镇上,有一对夫妻,女的高挑漂亮,男的却其貌不扬,人们都觉得他们俩不般配,可是他们却特别特别恩爱。有一天,妻子生病去世了,丈夫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悲痛欲绝,他只是万分平静地说:“她走了,我便也活不过今天。”当夜,丈夫毫无先兆地去了,时间是零点整。
故事并不复杂,结果却是令人震撼的。尤其是配上韩松的嗓音,不动人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个故事美极了,我若是能写出这种小说来,自己都会奉自己为天才。许多许多年以后,当我也开始写字赚钱的时候,我才明白,能写出那样故事的人,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
程开听完这个故事微微笑了,“韩松昨儿晚上刚讲的你就想盗用啊?”
我傻愣愣地张着嘴望着程开,“你也听广播啊?”
江南的左臂撑在桌子上,左手托着下巴,“他天天听广播,弄得我天天睡不好觉。”
我还以为只有女孩子喜欢那种半夜里谈心的节目,因为韩松每次读听众来信都是女孩子的信,相当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写信给韩松,跟他倾诉自己喜欢上了班上的谁谁,跟他倾诉自己有多么烦恼云云。韩松面对这些来信从来都是用带笑的温柔声音回答:“你还如此年轻,还不能完全认识到爱情的全部含义,等到你有一天真正成熟起来,真正明白爱情的时候,你便会忽然发现,现在的这些,不过都是年少懵懂的心事而已。”
韩松说起“懵懂”这个词,我立刻想到了远在上海的徐志。因为有徐志,所以我不必把自己的心事跟素不相识的韩松去诉说,我觉得徐志懂得一点儿都不比韩松少,有时候徐志说出的话比韩松还要有深度。只不过徐志没有韩松那样美妙的声音罢了。
说来说去,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程开也会如我一样每天晚上在黑暗里听韩松讲故事的,我估计这要是换成别的女孩肯定会觉得程开女气,可我不,我在觉得程开一定很细腻并且一定柔情似水。
“你要是真的写了这种故事,还是拿去投稿吧,学校艺术节你还是别去招惹。”程开说着,继续修理他那支破圆珠笔。
“你可以写写亲情什么的,像程开上次写的作文儿似的,肯定能挺好。”江南给我的这个建议倒是极为不错的,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程开的那种能让人流泪的款款深情。
后来我真的写了一篇关于亲情的文章,这篇文章在艺术节上得了最高奖,据程开说,他看了之后觉得特别感动。我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我那篇文章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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