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一下,然后挤过狭窄的过道,快步向我走来。他好像有话跟我说。我想他有什么话好说,难道是要我和杨晓和好? 他越来越近了,脸上诚恳和担忧的表情慢慢清晰起来。他说,沈生铁,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你跟杨晓的事我过问过没有?从来没有。 我想听到关于杨晓的一点消息。不过我脸上表情驯顺、安静,恍若回到了从前,听他艰难地给我讲解正弦函数。那时他对我和杨晓,是赞成的,因为我数学很好,其他成绩也很不错,而且看上去很听他的话。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等半天了,他总是叹气。好像跟杨晓关系不大。见我也不说话,他好像要跟我比拼耐力。可他不知道我没那个意思,他说话不说话我都不想吭声。我那堆得天高的空白试卷,他玩弄着。他仿佛钻进了我的心脏,看到我内心的惶惑,看到他自己占了上风。 那天,他的语速很慢,声音不高,独白了很长时间,用一个术语来表达,就是“谈心”。由于我的记性已经在两个月的数学培训中被他搞坏,丧失了背演说辞的功能,所以只记得周老师的片言只语,现抄录如下(括号里是我心里的话): 玻璃是学校的公共财物,怎么可以随便划呢?(林校长不是公共财物,所以可以随便操。)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必须要明白自己的方向,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不要整天想着搞破坏、搞破坏,而要思考怎样做一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一个人老了,就可以老糊涂,乱搞。) 不是有句名言吗,“人生道路十分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候。高考迫在眉睫,现在努力,还来得及。(走了这几步,考上大学什么的,才可以胡来,像我老周一样。) …… 整个过程我一言不发,冷得像块冰,因为“阿飞”的态度惹恼了我。他说了那么多,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我们互相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要是你不仁,也别怪我不把你当人。
红x(十)(1)
按照程序,划了这么多玻璃,是先赔钱,再开除。但老周谆谆教化我大义都过了快两个星期了,怎么还不来找我。敢情是碎玻璃实在太多了,赔款数额一时没计算出来吧? “我这架一打,应该会激励他们加快开除我。”1999年12月,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离开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老周没有像当初迫害江麒麟一样不停地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你呆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意思嘛。”只是因为我发现了他和林淑英的性茭。“你们性茭你们的,关我什么事呢?难道这种事我也要到处宣扬吗?”我搞不懂老周怎么想的。再不来,我还不如主动退学算了。可是我不能,我要是自己不见了,他们肯定会通知我老爸老妈找人。这不是致人于死地吗?谋杀娘亲的事情我不干。 我站在走廊上,马小伟早已溜出去了。旁边有两个人抽烟,他们不时用死人一样的表情看看我。远方的城墙闪着霓虹灯光,灯光勾勒出箭垛的形状,但谁都知道箭垛之后没有箭手。夜风不大,也不是太冷,吹得我受伤的地方很舒服。我举起左手,发现手背的口子已经结痂,应该是淡黄|色的凝固体,还不是很硬。也许凉一点会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屋里闷热浑浊的空气只会滋生无穷的细菌,说不定能让我一夜之间腐烂完毕。 我长久地站在走廊上。谢非后来也不在楼梯上百~万\小!说了。抽烟的人回去睡了。我又走到天楼,在那里坐下,迷迷糊糊地想着杨晓和一些别的东西。后来我好像睡着了。天气很冷。天楼四周有半人高的护栏,挡住了大部分北风,还是冷得要命。大概凌晨三点,我被冻醒了。胃里猛然一阵抽搐,我还没睁开眼睛,已经跑到天楼边沿,趴在栏杆上呕吐。胃里的食物一鼓作气地排了出来。脏东西经过四楼、三楼、二楼,四散地落在水泥地面上。我趴在那里,使不上什么力气。 我喘了几口气,定了一会儿神,积攒了一点气力,准备回到温暖的房里。这时我才发现,黎明之前确实比别的时候更冷,更黑。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廖福贵来了。他说他在找我,问我怎么了。我说刚才吐了一下。 廖福贵说,等下。说完他又跑下去了。再来的时候,他端着一个饭盒,饭盒里是满满的热水。漱口一下。他说。 漱了之后,我发现水有点咸。你放了盐是吧?我话没说完,又趴在水泥上,将剩余的胃液和半消化的食物,排出了体外。有些被风吹斜了路线。这是我后来的想象。当时我只是趴在那里,使不上什么力气。廖福贵一把将我扛了起来,扛回床上躺着。 我让他再给我打一碗水来,但不要再放盐了。这一生,我都希望不要再喝任何有咸味的液体。我曾经说过,在我的儿童时代,经常是其他儿童暴打的对象。我妈想尽一切办法,促进我的发育,增长我的力气。我妈说,我小时候瘦骨嶙峋,只有肚子很大,仿佛身怀六甲。脸还有点发绿。背上有一些斑驳的青印。整个人像一只青蛙。我妈说,有一个偏方,可以让我慢慢变壮。也许是她少女时代听湘西老家的巫婆说的。我不肯定,反正她就那么做了。 她说,喝母猪尿能改善小孩的体质。她说,喝了母猪尿,就没人能打过你了。她让我爸在他们房间旁边打了一个小土圈,养了一头母猪。每天睡觉之前,把一食盆水放在猪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个搪瓷杯子,去接母猪的晨尿。不一会儿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递上那一杯黄澄澄的液体说,趁热把这喝了,就长得壮壮的。母猪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挡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让她拉不起来。但母亲有农村妇女的体魄和气力,她才不想用拉,只将我拦腰一抱,放在床上。 你把他腿按住,她对我爸说。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声地哭,嘴巴张得很开。我妈乘机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齿之间,迅雷不及掩耳。这时我再哭也没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黄尿,慢慢倒进我无法闭合的双唇。我想吐,可是只有舌头独自在转动,无法和嘴唇配合。只感到那股液体顺流而下,温热,有点咸,甜,更多的是马蚤。她放了盐和砂糖。也许没有放盐,因为尿素本身就是咸的。
红x(十)(2)
等到确定液体已经全部流进我的胃部,她才示意可以放开我了。我哇哇地哭起来。我的胃里一抽一抽的,马上要吐出所有的内脏,所有的血。妈妈抱住我的头,擦干我的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然后她飞快地泡了一杯盐水,让我漱掉口里腥臊。 我妈说,一天三次,每次两勺,喝一个月就好了。开始几天我还哭,还闹,后来我想,反正牙齿被撬住了,哭也没有用,腿被按住了,闹也没有用,还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盐水。每当我闭上眼睛喝掉焦黄|色的尿液,我妈就很高兴,那天对我爸说话声音也会低点。我想她大概提前看到了若干年后威武高大的我。而我呢?虽然我现在长得高了很多,但还是希望我妈当年不要为了我,去养头母猪,天天给我喝它的尿…… 后来,他们把母猪杀了吃掉了。母猪皮厚肉粗,我那次是第一回知道。要是让我妈知道我受伤的模样,她说不定又会告诉我,告诉我尿液可以消毒。而我也许会为了不伤她的心,真的用尿液代替红药水,就像小的时候,梦见洗澡,拉了梦尿,醒来后,发现棉被已经湿透了。 廖福贵又打了水来。他只穿一条内裤,我看着觉得有点恶心,就闭上眼睛。有些人被我们吵醒了,发出翻身的响动。我有点感激廖福贵,对他说谢谢。尽管我头昏脑胀,但我觉得这只是一时的不适,马上就会好转。 我希望廖福贵躺下来,躺在我身边,因为我很冷。我想我一定是着凉了,摸上去发烫,却一阵一阵地打着哆嗦。可是廖福贵偏偏不躺下来,他还要拉我起床,去医院看病。我不能要求一个男的说:你陪我睡会儿。所以我只是咬着牙齿,告诉他我睡会儿就好了。我太阳|岤和后脑勺都很疼。我说廖福贵你睡吧。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缕晨光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照进来。看看四周,空无一人,我知道他们都上课去了。想看看几点了,可是四周都没有表,床头倒是有一个鸡蛋,一个花卷。我没胃口吃东西,就翻身朝里。我只好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一切都很安静,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了饿意,听到肚子里传出的声音,但是我挺了一会儿,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我不知道是第几节课的。应该是第三节吧?是下课还是上课? 铃声未落,有人敲门。我只好披着被子,挪过去拨开门闩。眼前是那个瘦得像门缝的李小蓝。我赶紧跑到床上,盖得严严实实。这一阵剧烈的动作搞得我气血上冲,眼前有点发黑。但是我并没有晕过去。我好像从来没有晕过。 李小蓝冷不防这样问我:“你怎么去跟人打架了?”用的是责怪和探询的语气。可是我跟人打架关她什么事,我还没问她跑来干什么呢。 我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杨晓让我来的。我是杨晓的同学。她要我来喊你到医院去。” “她怎么知道我打架了?” “她……别人告诉她的嘛。你起来吧,我到外面等你。” “我不想去医院。杨晓她为什么不来呢?” “她可能有事。你快起来,我扶你到医院里去。” “我真的不想去。” “你真的不想去?杨晓说要是你到医院里去这封信就给你看,要是不去就算了。”说完,她突然掏出一张折好的稿纸。嘴唇很得意地抿着。 我笑了。“你等我一下。”我说。 李小蓝果然给了我一封信,我不想在她面前看,可是光是拿在手上,我心里就说不出的激动,差点抖起手来。李小蓝扶着我往医院走去,一路上惹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其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医生说我轻度脱水,必须输液。我乖乖地伸出右手让她扎针。扎了之后,她又包扎了我左手的伤口。给我脸上抹了很多蓝药水、紫药水,在我身上被踏青的地方搽上红花油。李小蓝目睹了全过程,看着我把上衣撩起,露出脊背,看着医生往淤血的地方涂药。她一直皱着眉头,又不愿偏过头去。
红x(十)(3)
李小蓝说,我给你去买点东西吃。我乘机拆了那封信: 沈生铁: 我看到我爸在整理你旷课的次数,还有你划学校玻璃的事,他也知道了。可能他要学校处分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我让李小蓝去告诉你,让你注意点,可她说她没有说,所以才写这封信给你。没有别的意思。 杨晓 1998.12.25 我把信翻过来,看到背面还有两行字: 听说你被人打伤了,去医院看看吧。会好一点。杨晓即日。 杨晓,杨晓……这一天总算来了。我把信重读一遍,躺下去,躺到放平的凉椅上,声音不大地出了口长气。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想关心,什么都不愿去想。闭上眼睛,手放在躺椅扶手上,想象滴液如何一滴滴地注入我的血管,想象自己的脸涂满药水后如何五彩斑斓。想象杨晓怎样告诉李小蓝我会倔强地不肯去医院,她们又怎样神色严肃地商量用一封信胁迫我……想象要是我真的被开除了,要不要拉杨晓来个私奔呢?“还是不要了吧。”…… 我好像睡着了。我一定睡了一会儿吧。当天我有点迷糊,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再看到李小蓝时,她正掀开门帘,阳光那一瞬间照亮了医务室,但门帘一落,屋子里又是阴凉的一片。李小蓝手里提几个苹果。她拿出一个说要洗给我吃。我不吃。 早知道她去买苹果的话,我说什么也要打消她这个念头。我说我不吃苹果。李小蓝说了一大堆话开导我。吃苹果对身体很有好处,她告诉我,苹果有很多维生素,a、b、c,果糖,微量元素,吃了能去油腻,清喉润肺。还能减肥呢,医生打上一针毛衣,说了一句,吃一个吧。我说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她们不知道,我爸妈就是卖苹果的。她们更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每次小车上的苹果一开始腐烂,我妈就叫我吃掉。她说扔了太可惜了,你削一下,把它吃了。哪个烂了吃哪个,把那坏掉的一块剜掉,把剩下的吃进肚子。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苹果树我都不想看见,“苹果”两个字我都不想看见。但是李小蓝显然不知道我的情况,她走出去,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苹果青皮上的农药,又削了皮,递到我嘴巴上面。 我还想说,我真的不吃,我宁愿喝盐水,但我知道那样会让李小蓝觉得尴尬。李小蓝是一个小姑娘,她陪护一个高年级男生输液,给他削苹果,目的就是让这个男生把苹果吃下去……我接过她手中淡绿色的苹果肉,大口,大口,把无数的苹果肉,吞进了肚子。李小蓝一直看着我吃完……我心里说,请不要给我削苹果了,我真的不能再吃啦。 一点半,李小蓝去上课了。我很奇怪政教处竟还没有就打架的事传唤我。医生说,我脱水,而且发烧,所以除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还要吊诺氟沙星500l。照正常速度,等这些药水打完,已经是万家灯火长安城了。我催医生给我加快速度。 那时才打完?太晚了。 该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嘛。你急什么?我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可能是我躺得太久了,她看见我就烦。也可能是她看见谁都烦。我不去惹她,自己把滴液速度拧快了一倍。我能够感觉到有一些辛辣的液体强行冲进我的血管,血管发胀、刺痛、刺痛、刺痛……胸中有点憋闷,心脏跳得快了起来。不一会儿,静脉变成一条暗红的长线,像拉扯后的蚯蚓,刺痛感也更加强烈。但令人欣慰的是,滴瓶中的液体迅速减少,比原先快了一倍还不止。我叫医生换药的时候,她非常吃惊,看了一下手表,又抓起我的手臂,大叫了一声: “你想死啊!说了让你慢点滴!滴这么快出了事谁负责?“她声音很大,”赶紧把血管来回擦一下。”“怎么擦?”“来回摸啊!”她抓起我左手往右手上一扔就跑进了里间,没有人叫就不再放下那半截毛衣。我依然加速输液,只想尽快离开这把椅子。在医院的感觉糟糕透顶,我怕杨晓下课后看到我病的样子,也怕李小蓝再给我削苹果吃。
红x(十一)(1)
回到宿舍,竟然所有人都在。阳光已经变成稀薄的红色。他们又买了大量的水果,堆在行李架上,其中包括数不清的苹果和梨子。还有发黑的香蕉。他们热心地帮我又洗又削,把香蕉剥了皮送到我抹了药水的嘴边。我选择性地吃了几口香蕉。我说大家把梨子分着吃了吧,我一个人哪能消灭这么多。他们不依,周云海还说,不能分不能分,分梨(离)不吉利。得,不分就不分,我只想躺会儿。虽然已经躺了那么久,可我还是浑身没力气,站着打晃。 他们围着我,询问我的病情。他们没有再像前夜那样,问我打架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就告诉他们没什么。我想说点别的,他们挤成一个半圆,我斜坐在床上。廖福贵挤不进来,坐在许青羊床上。陈未名由于和我床位相邻,就趴在床上和我说话。我问他,政教处还没来叫我? 陈未名说,没有。 以前,陈未名不是我的邻床,而是同床。高一开学那天,我挑了一担东西,是他帮我抬上三楼的。我们顺理成章地睡在了一起。他有一身光滑黝黑的肌肤,睡觉时喜欢将腮压在我的肩上。要是我不赶走他,第二天整个手臂都是酸的。可是他很难赶走,而我动作幅度又不能太大,因为检查纪律的干部在楼道里一拨一拨地逡巡。无奈,我只好选择侧卧,背对着他。 这时,他就把腿曲起,脚掌踩住我的屁股,自己的背靠在墙上,用尽力气使我卡在床栏和他的脚掌之间不能动弹。看我痛苦地挣扎,他得意地笑出声来。我趁机双手紧紧抓住栏杆,背部往后用力。他气门一松,腿也一软,我“呼”地跃起,翻到他身上,一把扯过被子,罩在他的脸上。他笑得更厉害了,简直停不了。为了防止被门外巡逻的听见,我只好把他捂得更加严实。突然他不笑了,用力地蹬脚,手臂往外拉我的手。我怕出人命,赶紧掀掉被子。他用手捏住了鼻子说,给我条毛巾,我出鼻血了。 他告诉我,他很容易出鼻血。后来,我就再也不敢用被子捂他的笑声。要笑的时候,我们就钻进被窝里,尽量把头蒙住。 高二,他忙于和学校里的混混联络感情,时间变得紧张起来。一天,我打了桶水准备洗头,我的头差不多两个星期没洗了,痒得厉害。可他偷偷把我的水洗了内裤。据说学校里的老大要带他一起去看录相,还有几个女生,为了防止女生摸他,他就想换条干净内裤。我把洗发膏抹在头上,兴冲冲地跑去洗头,却发现他正吹着口哨,把灰不溜秋的内裤往我捅里扔。水全被他用完了。我叫了一声“别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一把抓起把块灰布,“啪”一声扔在水泥地板上。陈未名看到我头上的泡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捡起自己的裤子,拧了很久,直到什么都拧不出来了,就拿个衣架晾在门框上。风一下子就把那块破布吹干了。 过了一阵,陈未名抽出自己的被子,搬去和许青羊睡。廖福贵搬来和我同床。 福贵人有点憨,是一员跑步健将。校运会长跑赛上,他跑到中途,憋不住尿,去了一趟厕所,结果只拿了第一,没破成记录。在躺在黄土高坡拔草吃的日子里,我会在吃晚饭后到晚自习前这段时间看到他举着轮胎在足球场奔跑。他干什么都是用跑的,不跑的时候,他也不会跟我一样一动不动。当我问陈未名政教处有没有叫我的时候,他就把轮胎从阳台滚出来,坐在床上,左手滚过来右手滚过去。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滚着轮胎,惹得楼下209的上来质问我们是不是打雷。他对我说,别管。你的错,又不是。他们把你怎么样,不会的。他说得很慢,但语序还是不对。他脸红了,不过大家没注意到他。他悄悄地把轮胎提起来,往门外走去。我问他,廖福贵,你到哪里去?他说,跑步。去不去,你?大概他说完才想到我挂着彩,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李鹏说,现在就去跑步,你对自己太残酷了吧。廖福贵更不好意思了,又坐下来滚轮胎。可是越滚他越别扭。他又悄悄地把轮胎放回阳台。
红x(十一)(2)
有人说着感谢我提水之类的话,有人重复那帮孙子以多欺少不公平,就像要给我做一篇寿文墓志。我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天和他们全体聚在一块,就不会那么厌烦,那么应付了事。但是当时实际情况是,我无法提前知道一切,所以我漫不经心地说着笑话,故作轻松,开自己的玩笑。我说,他妈的我现在就像一只彩色的冰棍。我很冷,脸上又很花,真的像一只彩色的冰棍。 后来他们不围我了,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我习惯的“木乃伊”姿势睡觉。如果你当时在场,会发现我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发灰,像一个如假包换的死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天都不去上晚自习。周云海拿着复读机在玩。他邀请王微、王瑰玮、陈未名,四个人一起唱歌。一个人唱,其他三个,一个咚咚咚地敲脸盆、用勺子,一个双手各拿一个饭盒盖子,哐哐地拍,一个用筷子打击大小不一的水杯。混合成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他们把声音录下来,用复读机一遍遍地播放,一直到听厌了,就换一个人唱…… 有时不唱歌,只是对准话筒,一连串地说,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放出来的声音也很奇怪。 当他们停下歌唱,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没什么事可做,又睡不着,就电话马蚤扰了一个女孩。是陈未名打的。他们说他最会说话,天赋禀异,有骗女孩的天才。所以他就打了。他打给一个叫何莉的。何莉在校门口开发廊,很漂亮,像刘小钰。他们认识何莉,但是何莉不认识他们。 然后就按下免提,拨了电话。开场白陈未名使用的是一种非常郁闷的口气。他说,你好,你是何莉莉吗?是,你哪位?你不认识我。每天下午,我都会在背后看着你。你喜欢在操场散步。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在足球场的草坪里,带着一只小狗…… 你谁呀,何莉打断他的话。从声音听她很不耐烦,陈未名一点也不怕麻烦,他说,操场那边是不是特别安静。我每天下午都看见你在那里。 哎,你到底是谁呀,你打错了吧。 我每次都是偷偷看你的,所以你没见过我。陈未名蹲在电话旁,说一句,就用手掌捂住话筒,头转到一边,嘴巴来不及张开就笑了,几乎是喷出来的。别人都一边花枝乱颤,一边竖起手指“嘘”。 那你打电话干吗?何莉好像不那么想挂电话了,这得益于陈未名果断地结束开场白,直接表达对她由来已久的暗恋。 陈未名得寸进尺,有时间能出来玩一下吗?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看来何莉的思维很敏捷,马上想到了那上面。 听到这句话,陈未名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伤感,仿佛刹那动了真情。他说:“男朋友是男朋友,爱情是爱情。”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太沉重了令他无法说出口来,“其实,我只想默默地看着你,看着你快乐,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可是世界太无情了,我对周围的一切都绝望了。今天打电话给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在我生命的尽头,听听我最爱的人的声音。”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警惕了,不是吧,你不是说要自杀吧,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活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陈未名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还是有很多可以去做的事啊。不要那么悲观消极。生命本来就很短暂,为什么不想开点呢? 想开了又怎样?世界是一个大工厂,这个工厂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产品越来越丰富,可我既然一出厂就是次品,那就注定永远是次品。陈未名越来越进入角色。 什么工厂,次品的。你别胡思乱想呀。 像你这样的优质产品,是明白不了我这样的次品的。 怎么明白不了。你先说说你为什么想不开嘛。毕竟谁没有烦恼。要是一点点事就都去寻死,那我们当初就不要生好了。你难道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了吗?
红x(十一)(3)
大家嫌弃我还来不及呢。 你挺可爱的,怎么会有人嫌弃你呢。我就喜欢你。真的。你做我弟弟好吗? …… 陈未名通过他不失幽默和学问、悲观而个性的谈吐,成功地博得了何莉的同情。到最后,他完全被自己感动了,像是真的爱上了何莉,内心绝望无比,一切已死惟有痴情依旧,只要何莉点一下头,他立即就会一刀结果了自己。何莉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柔,像一个患咽喉炎的祖母。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听不出来是马蚤扰电话,她多少也是一个有社会经历的人了,而陈未名还只会在被窝里不出声地手y。难道她也心血来潮想玩玩游戏假戏真做吗?可是不像,因为当陈未名诉说他是如何背,如何不一般地爱她,伤悲如何深切,她就一个劲地劝他,给他讲笑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倒自己的糗事,一直到逗笑他为止。 电话差不多打了一个小时。大家都对陈未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李鹏甚至趴在床上,说出“师傅请受徒儿一拜”这样的话来。 自从陈未名成功地和何莉达成了姐弟关系,答应何莉不再自杀,话筒里不时传来何莉的笑声。大家听得痴呆了,因为据说她的笑容比她的脸蛋更加杀人。 当陈未名终于因心疼电话费而建议挂电话的时候,何莉竟然有点舍不得。她说,要就别打,打了你就别想挂。 于是他们又从头说起,开始回忆刚刚过去的细节。陈未名说,姐,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何莉呵呵呵呵地笑起来,用我们熟悉的类似天真的声音说,你猜。在zuo爱?陈未名要体现他的混蛋本色。令人无法想到的是,何莉兴奋地欢呼起来,啊。你怎么知道的?你太神奇了。谁让你是我姐姐呀。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后你要小心啊,你什么罪行都躲不过我的法眼。陈未名知道怎样让人心花怒放。 何莉心花真的怒放了,她说,靠!太神了。我前几天晚上也接过这样的电话,后来被我臭骂一顿,我告诉那个想撞车的年轻人:“你他妈要死就赶紧死去,死了你妈还能拿一笔赔偿金哩,别他妈浪费我的时间,我正在zuo爱呢。”可是刚才我老公让我别挂,没想到被你这家伙听出来了。 那现在你在干吗? 我们还在玩啊。 听到这个消息,陈未名脸上突然有点失落,他心里可能还有点痛苦。他可能真的有点痛苦。也许是突然降临,也许是情绪波动,也许与生俱来。那玩笑的名义下泄露出来的内心,我听出来了,没有第二个人。除我之外没有一个安静的人。临近高考,一片混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难得疯狂,所以十分疯狂。 我怀疑陈未名真的喜欢上那个会剪头发的何莉了。要在以前,他会告诉我,他会让我和他一起去理发,一起去接近,一起去失落。因为以前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很亲密。 他悻悻地说了一句那你们继续玩,就按了电话。事先大家只知道何莉的漂亮,却不知道她的风马蚤和风情。事先大家也听过何莉的笑声,却第一次听得这么完整。他们一致认为感觉不错。他们都想再播放她的声音。最好是听她详细说一说边接电话边zuo爱的感受。 过了十几分钟,商量了一个新方法,冒充碑林区公安分局的人,吓唬吓唬何莉,说陈未名割腕死了,要她配合调查……打电话的人都定下是周云海了,可是陈未名扔下一句誓言,“谁这样干我就操谁他妈”。周云海无奈,他蹲到陈未名的面前,说了一句话。说完以后,他把头转向四面八方。他说道:“陈未名,我发觉,有一个人陷入了爱河。” 陈未名没有理周云海。他并不声明喜欢或不喜欢那个剪头发的女人,而是躲到一边,打开英语书看。只有两种情况会使人想看百~万\小!说,一种是实在太无聊,屁事也没有;还有一种是精神困惑,需要借书排遣。陈未名神情有点奇怪,我怀疑他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他只是拿本书出来做做样子。 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们hihihi地为刚刚过去的事情笑着。只有拿复读机话筒的李鹏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环顾这个宿舍的每个人,包括我。他说,认真工作,认真工作。谁有磁带,我们把刚才的录音翻录一盘。
红x(十一)(4)
王微又贡献一盘磁带,把电话记录永远保存下来。在录音的末尾,他加上田震唱的《执著》,作为片尾曲。他录上:本片由7309工作室录制/版权所有/翻录必究/编剧周云海/主演陈未名、何莉/录音周云海/灯光王瑰玮/……/……/赞助单位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鸣谢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王微作品…… 他们不顾陈未名的奚落,把复读机挂上宿舍门框,反复播放。音量被调到最大,没有人听了之后,还能闭上眼睛睡觉。我干脆坐起来,跟他们一起玩。走廊上经过的人都往309门里张望,带着好奇和笑容。309全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当阳光完全失去耀眼的光芒,周云海又要陈未名再打一个电话。陈未名说,他没有灵感了。他们要求、推辞,再三要求、坚持推辞……不知什么时候,又说到了木乃伊上。说到了埃及金字塔,神秘主义。他们各自说着自己听到的鬼故事。笑着,闹着。 周云海说,在他们那儿,有一个人死了6年了,还没有腐烂。周云海是河北人,他爸是飞机制造厂的工程师。但是李鹏不管他爸是谁,马上告诉他说,那不就是木乃伊吗? 不是木乃伊。周云海纠正他。他说,她的遗体没有防腐,就是在自然环境中保存,但是一直没有腐烂。 你见过吗?李鹏不相信。 就是我们那儿的嘛。跟我家还有点亲戚。我还见过她呢。1992年她死的时候我也去过。去年,我看见她的尸体,脸上是古铜色的,肌肉塌陷了,全身骨骼的轮廓都很清晰。看不到眼球了,不过眉毛和睫毛还看得很清楚。头发非常光亮,跟活人的差不多…… 那怎么会这样?…… 周云海说…… 那时,我们叽叽喳喳,抒发着自己对神秘主义的向往和疑问,问:人死后到底到哪里去。有人说有灵魂,有人说不相信,有人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我知道我过几天就要走了,真该好好问问周云海,尸体不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问问他们,究竟有没有见过鬼魂。可是我当时没有问,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听他们谈论,把斜靠着床栏的身子放倒,完全缩进被窝,想着一个遥远不知所终的女人。天渐渐黑了,打靶场那边刮来透明的风。门被推开的时候,风就穿过门框,到了走廊。 我没想到,推开门的是周飞腾。我更加没有想到,杨晓跟在老周的身后,用那双罕见的单眼皮眼睛看着我。老周的目的是叫我去政教处,但是他进门后,不叫我,反而先把廖福贵训了一通。原来他一早就吩咐廖福贵找我去政教处。现在天都黑了,我却还在宿舍。他问廖福贵到底是怎么搞的。廖福贵说他刚刚才看到我。他确实很难找到我,因为我在医务室,只有李小蓝和杨晓知道。 别人都没说话。周飞腾叫我跟他去政教处。我说,我现在浑身痛,说话都没力气。我没办法去政教处。 周老师说,廖福贵,你背他去。 我走在老周背后,杨晓在我旁边。她说,我不应当对她不理不睬,也不应当当着她的面给她爸一串白眼。我说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我心情又不是好得要死。
红x(十二)
1998年12月末,我回了一趟家。我之所以回家,并不是因为我想我爸妈,也不是因为我缺钱,而是因为学校命令我通知家长来学校,在我的处分决定上签字。那天天气又干又冷,风像透明的冰一样飘在空中。天灰得不能再灰,看不到远处的房子,显得西安很平。我下车才走了几十米,身上就沾上一层细细的尘土,最后我不走大路,改为穿过一大片麦子地,往家里走。 麦子的绿色已经部分遮住了黄土。我看到屋后有很多牛在懒洋洋地嚼着枯草,有一头还在我家的菜园里猛啃。我砸过去两个土坷垃,把牛赶走了。当年我放牛,牛经常偷吃别人的玉米、高粱、麦子……因为放牛的人夏天在树阴下、冬天在背风处打牌。眼前仍然是我当年的情形,所以我没有为牛吃菜的事站在山坡上大声骂娘。儿童时代我妈经常让我代她骂娘,她说她不会用陕西话骂人而她擅长的湘西土话别人根本听不懂骂了等于没骂。 家里门锁着。他们应该还在白山县城卖苹果。我就在屋里坐着,打算一直等他们回来。如果他们早点卖完,就会早点回。晚点卖完,就会晚点回。实在卖不完,也不会不回来,只是更晚一点。我等了一会儿,把煤火灶上的水壶拿开,烤了一会儿火。 我等了一个多小时,慢慢丧失了最后的耐心。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他们回来,回来骂我。同时我对如何向他们开口,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爸要是听说我被开除了,会把我熬粥喝了……我把水壶照原来的位置放回煤火灶上,把猪给喂了,锁上门,穿过那一片没什么人的麦子地,跳上了去西安的车。 那一天我十七岁。走在麦子地里,穿过无处不在的风。我还想象着爱情,努力使自己变得温暖点。当风迎面刮来,我就倒退着走。刚刚离开的房屋逐渐变得模糊。我回到政教处,告诉候审的老师说我爸妈不在家。他们递给我一沓稿纸,一枝铅字笔,说那你先写交代材料吧。冯锡钢说,我们了解到你还不止打这次架。还有什么你都老老实实写清楚。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门好像反锁了。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照亮我面前方圆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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