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米的地方。我一直想写点什么,早点写完好早点出去。可是到了天亮,我还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早上9点左右,政教处老师来验收了,问我写了多少。我说还没写。冯锡钢说,没事没事,给你个房子,你慢慢写。 中午,大群人从窗外走过,去食堂吃饭。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头,是杨晓,她喊我。沈生铁,到这边来。 我记得她那天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头发梳得异常整齐,额头上沁出汗珠,比起我一晚没睡的憔悴,她明显鲜亮很多。她给我带来一大包零食,说道,生日快乐。那天是12月27日?我有点记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杨晓对我说了这句话。 再过许多年我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情形:我过十八岁生日那天,杨晓恰好走了过来,对我说生日快乐。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我就觉得自己很需要安慰。这引发了一连串反应。首先是我对杨晓说了令她激动的三个字,接着她突然哭了,并且拉过我的头,隔着铁栏亲我。我很乐意为她擦眼泪……很高兴看到眼前的一切,因为她那时就像一头小野兽,脸蛋光洁,脖子修长,眼睛也很漂亮……比我们赤裸相对时,更加动人心魄……我给她擦了一会儿眼泪之后她就不哭了……还笑了……就像电影中演的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红x(十三)(1)
我承认我们都受过电影的影响。政教处也受过电影的影响,因为我写了很长时间的交代材料,却总是不能符合他们的要求,比电影里给英雄人物故意制造的苦难岁月还要漫长。他们让我不要光写打架,要把所有的坏事都写出来。我就把划玻璃也写上,看到老周/林校长也写上。他们又说不用写这么多……所以,我总是没有一份可以作为供词的材料。没有供词就无法定我的罪,所以我要继续写。 在政教处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黑屋里,有一把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放档案的柜子,靠墙站着,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每天早上,我吃完饭后,就呆在里面。中午和下午,杨晓都来给我送饭吃。由于她爸的关系,政教处允许她走进黑屋。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凳子上吃饭,杨晓则穿着红色或者白色或者蓝色或者别的颜色的衣服,斜靠在桌子上跟我说话,看我狼吞虎咽,她就说我是只猪。我喜欢她穿着红色衣服靠在桌子上说我是猪的样子。 我也喜欢她穿着白色衣服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桌子的高度刚好够着她的屁股,窗户外面的光簇拥在她背后。有时我把她抱住,放到桌子上坐着,还亲她。如果门开着,她的脸就会出现两片很不健康的红云,如果门关着,她就舌头伸进我嘴里,灵巧地游动,一点也不怕被窗子外面经过的人看见。 我整天价关在小黑屋里,屁股下一条方凳,头顶悬挂一盏15瓦的白炽灯。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没写,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不说。我干得最多的就是想我到底要在这间黑屋里呆到哪年哪月。我看着屋里的一切,心想要是我有特异功能,一定把它们都化为乌有。这间小黑屋。桌子。椅子。硕大的档案柜。我每天盯着它出神,终于有一天忍不住立志要打开它看个究竟。 柜门上有一把巨大的铁锁。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把锁撬开。当时我只有几把钥匙,一把剪刀,一个挖耳勺。钥匙明显能插进那个硕大无朋的锁孔,而且可以像筷子搞茶盅,在锁孔里哗哗哗搅动,但也绝对不能把锁打开。看来只有用剪刀,慢慢把盖在弹子上的铁皮刮掉,再想办法把弹子敲出来。主意已定,我把锁握在手里,开始漫长的开锁程序。大约半个小时后,手掌被铁锁边缘的锋棱硌得很疼,拿剪刀的手指也快要磨出血泡。大锁还是一个完整的铁疙瘩。我放弃撬锁,想看看能不能把柜门上的铁扣取下,用剪刀。铁扣用螺丝钉固定在门框上,可是螺丝钉被反扣的门钩挡住了。 我抓住锁摇晃,想让螺丝钉露多一点出来。我把锁扭到一边。突然啪的一声,锁自己弹开了。他妈的原来锁早就坏了,我取下后想锁都锁不紧了,只有一毫米锁舌插进锁洞。……我记得,柜子里全是交代材料。甚至有我被教务主任收缴的《思春少妇》和《废都》。我记得我还感叹了什么,可能是感叹自己考虑问题太不周全,观察也不仔细,竟然花那么大的力气撬锁…… 我还记得一天天黑了,我把灯拉熄,在小黑屋里抽烟。烟是杨晓买给我的。我透过窗户,看着很远的地方。因为月光很薄,路灯却很亮,要是杨晓从操场那边走来,我就能看见她。但是她一直没有来。她可能以为我已经回宿舍了。我只好搬出一大摞材料,一页一页地读过去。这些材料都是以往“犯错误”的人交代的,最少的只有几行字,比如: 尊敬的政教处领导: 我昨天在女生宿舍偷了三件衣服,其中一件外衣,两件内衣,愿意接受记大过的处分,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学校不要在广播里宣布对我的处分决定,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表现,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195班杨得志 后面是日期、手印。有的长达十几页,我翻都要翻半天,里面的灰尘呛鼻。有一个人写得十分有趣,但是我忘了她写什么了。只记得她的名字叫吴罡。在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就风闻她的轶事。那时她是一个小个子女生,但是长得像个小男孩,下巴上有一颗主席痣,分外显眼。我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时,她还很年轻,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她。可是我还来不及看清她传言中的漂亮,她就被开除了,好像是肚子大了的缘故。再见到,是在一个小学的门口。那条路上挤满了小孩,过路人几乎寸步难行。同学指着一个坐在三轮车上打盹的女人说,看,吴罡。她像一只蹲在烟囱上的乌鸦,穿了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灰色的鞋。过了一会儿,几个小学生登上三轮车的帐篷,她站起身来开始收票。司机座上一个男人发动机器,三轮车冒出突突突作响的黑烟。
红x(十三)(2)
杨晓说,她看到我时我一言不发,坐在小黑屋里。她打电话到我们宿舍,才知道我并没有回去。她简直不敢跟我说话,怕惹火了我。她试着劝我把材料写了,可又不敢开口。她说,我看到她,脸色冰冷,在看交代材料,她去了我也不抬头。当她终于开口,我却拿出吴罡的那份材料给她看。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最后简直要在小黑屋里哭起来。我对她说别哭嘛,我不会有事。她说,他们会把你开除的。 杨晓说,回去睡觉吧。我抱住她,开始一动不动,后来用手指掐住了她的||乳|头。冬天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多,所以我要摸到ru房,必须先把手伸进羽绒衣、毛线衣、内衣。杨晓说完那句他们会把你开除的之后,我就开始把冰凉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冰凉的手先是贴在她光滑温热的腹部,她大叫了一声,不过没有怎么动。接着我就钳住了她的||乳|头。她又大叫了一声。我发现她的||乳|头已经变硬了,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热。我问她,疼不疼。她说有点。那为什么还不动?她想了想说,很舒服。我差一点就松开了手,但马上又抱紧了她,并把手掌贴上她整个ru房。多舒服。那时我的手已经焐热了,有了心情和她开玩笑。我当时是这样开玩笑的:他们又没有抓住我的||乳|头,我又不爱他们,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乖乖写材料?其实我心里还在说,虽然我爱你,但你要我顺从,我也不会乐意。但我没有说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杨晓说,那时她觉得我特别可怕。虽然我还是那个穿宽上衣的高个子,眉毛纠结在一起,头发有点发黄,仿佛和几天前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看,会发现眼睛凹得更深,发出奇怪的光,让人不敢久看。她说我身上已经发出一股气味,像一种特殊的酸味,绝不仅仅是多天不洗澡积累的汗臭在空气中挥发那么简单。我知道女人喜欢故弄玄虚,时光回到1998年,我自己就没有闻到什么酸味,即使我把鼻子凑到腋下,使劲吸气,也只是嗅到了灰尘堆积的味道。那间房子里虽然不冷,但也不热,关上窗子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我在里面除了搬搬材料,根本没有出汗的机会。 顺便说一句,那个窗户上有我刻的图案,是长勺状的北斗七星。那天我走到窗前,眺望遥远的星空,等待杨晓从操场跃入眼帘的时候,不经意发现了蒙垢的它们。我拿出一张材料将灰尘擦掉,又用那把举世无双的大锁轻轻磕出北斗七星。当杨晓要走的时候,我就对她说,下次我要把玻璃刀带来。她讪讪地表示同意。我想起她把我的弹头胡乱提着、一眼也不多看的情景。窗外是大桂花树,常绿乔木。 元旦那天,政教处主任来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东方,说,你现在回去,叫你爸他们来。快点。材料不用再写了,我们有新的证据。其实我家在学校的南边。 我先来到树下,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这么久不用,刀头竟然生锈了。我用它在铁床上刻了两行诗: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还在门后刻了“再见”两个字,不过估计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看到。 冷风吹进门缝,我觉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为我太久不运动了,二是因为我的病并没有全好,这几天又没睡好觉。我解开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趴在床单上像一块猪肉那样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躺了很久,起来时还是觉得神经紧张,左太阳|岤痛。可能我伤口还有点发炎,头也在发烧。还可能我对回家通知家长有几分担心。后来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来,我想动动,就点了两根蜡烛。那还是我上学期买的,本来打算用它们在夜里百~万\小!说,但往往才一点燃,几乎所有人都嚷了起来,说蜡烛光太刺眼,使他们无法入睡。事实上我们都像猪一样,只要没有铃声,可以睡到地老天荒。只有廖福贵例外,他见我吹灭了蜡烛,翻来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电话百~万\小!说你可以用嘛。他说得对。我就躲在被窝里,把话筒拿开,借用那可疑的红光。就是那个电话,帮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书。我甚至用那一点可怜的光线看清了谢非潦草无比的诗歌本子,(这个人我以后也许会提到,也许不会,因为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只是喜欢他写的诗。)还有郑明几篇杰出的黄|色小说。郑明两个月前当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写小说,会写出十分漂亮的东西,比陈忠实、贾平凹什么的都要好,以前他们辛勤劳动,写出了一点东西,现在他们辛勤开会,所以写不出东西来了。可惜郑明已经当兵,投入到如火如荼的体格训练加思想汇报中去了。那种整天接受训斥的生活,不知道他将怎样熬过。等他熬出了头,变成军校人才,估计我们已互不相识。
红x(十三)(3)
当然,我的眼睛也看坏了。所以当我借助蜡烛光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感到模糊。还好我的东西很少,才装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旅行包,连二十斤都没有。我收拾起来,把不要的全扔下,该要的也不要,只保留我想要的。衣服两件,三本书:《秘密的轮胎》、《庄子》、《野外生存手册》(《秘密的轮胎》不是我杜撰的,它的实际身份,是陈未名摘抄的成|人笑话、江湖暗语、离奇故事以及我俩共同创造的语录汇总。算是纪念。),眼镜,玻璃刀,一双球鞋。被子仍然铺在床上。有一个风铃,杨晓织的,让我犹豫了一番。我本来想带走。我想起她怎样在小卖铺挑选白色的铃铛,挑选丝带,每种颜色都要一根,怎样在上课的时候用课本竖在前面,偷偷把一个个小铃铛编好,最后怎样用丝线把一大堆铃铛串起来。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双老鼠眼睛下串起来的。我告诉过她我不喜欢这种小东西,但是她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高兴了好一阵。可是现在我他妈给开除了。我有点难过。如果那天我一直这么难过下去,我肯定会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哭起来。我不想哭,所以最后还是把风铃扔掉了。我想就那样走掉,跟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发生什么联系。我不想装出很留恋这个地方。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饶,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请示,你会不会不那么愉快。你不但达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妈还要来学校要人,到时候看你他妈怎么下台。
红x(十四)
还有很多事情难以回忆。我当时想起了我爸妈,还有点担心他们。我一定还想了很多别的。因为我后来又决定不那么走掉。我他妈到底想了些什么?我努力回想,努力记忆,最后只能学习科学推想进行推测:我不见了之后,学校一定会通知我家长。白山村那一对中年人听到这个消息,就不但卖不成苹果,还会吃不下饭,伤心得要死,气愤得发疯,最后还要花五块钱,坐车到省城,到处找他们的儿子。我不想搞成这样。所以决定再留一天,把什么都处理好了。但我也不指望再搞成什么样,所以决定留完这一天,说什么也不再留下去了。 我又放下旅行包,把衬衣下摆拉出来,全身放松,外衣解开,点了一支烟抽。我靠在被子上,把烟雾先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这样使人口干舌燥,但是我总是忍不住,总是要把烟雾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一旦一个人爱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做事的方式,就很难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改变,比如“吸烟有害健康”什么的。在吸烟的过程中,我在想,我该怎样才能照顾我爸妈的情绪。我想至少不能马上让他们知道我已经被开除了,要不然他们连年都过不好。我爸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杀人、逃命的能力,并且一直没有坚定地认为我就是他操出来的,却仍旧对我满怀雄心壮志,以为我能照他所想,给他争气。仿佛他从湘西跑到陕西,不是为了避祸,而是效仿孟母三迁,把我搞到这关中平原来领略、浸染汉唐气象。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改造我了。他命令我最先学会写他的名字。而且要用右手。他让我用右手写字、吃饭、砍树枝。像他那样。可是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无法监视住我,我虽然吃饭用右手,写字用右手,切猪草却用左手,砍柴也用左手,割草也用左手,打球、扳手腕,这些他看不到也管不了的事件,更加用左手……总之,我仍然是一个左撇子。 无论如何,我不想给他们致命一击。于是我就掐灭了烟,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去找一个人来顶替我爸或者我妈在处分决定上签字,反正那帮家伙谁也没见过他俩。我不能找亲戚,也不能找熟人,要找两个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或至少一个,我该找谁呢…… 很多事情难以回忆。我隐约记得我在床上想我该找谁的时候,门被无声地推开了。烛光为风所吹,剧烈摇晃,几欲熄灭。如果不是突然有冷风灌进来,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以为门是被风吹开的,但是我看到了一个人,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记得当时,风突然大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发现一双贞子一样的眼珠吊在离我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我吓了一大跳,把眼珠的主人大骂了一通。 最后一个晚上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我立即把那东西赶了出去。他把我的情绪完全搞坏了。我蒙住头,大睡起来。
红x(十五)(1)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政教处还在睡觉的时候,我翻过爬山虎的枯藤,置身于疾风劲草的早晨。我曾经说,这里很荒凉,总是没有人影。不但如此,这里几棵乔木也只剩树桩,几片水洼也已经干涸。遥想夏天的情景,可不是这样。那时绿草茂盛,破烂生锈的钢铁星星点点。如果那架已经搬走的直升机是坠落下来的,在坠落之前飞行员看到的就是这些。它从云端直线下降,激起巨大的尘土,尘土又被大风吹进飞机子弟学校的上空。大批学生感到空气突然变得有点呛鼻子眼。于是它们奔向阳台,发出兴奋的叫声。 那个时代我也许还没有出生。飞机轰鸣,青草接天,也许确实让人热血。 若干年以后,有个刚刚成年的男人穿着宽大的上衣,两手空空,踏着荒草大步穿过当年飞机失事的场所,一路上他遇见许多废弃的钢铁,在其中一些上他坐了下来,红色的铁锈快速地剥落,但他走得更快,一分钟能走一百米——我仿佛看见自己胀鼓鼓的背影和墨汁一样泼开的头发…… 我走得很急,风又干又冷,很远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打靶场再过去,就是一片小杨树林,我和杨晓曾经在那里一直躺到天黑。当然是星期天里,她是好学生,不跳课。应该是秋天里吧,树叶金黄或者火红,盖住了泥土的腥味。我躺了一会儿,裤裆里那位胀了起来。我把它掏出拉链。秋风吹过它的顶端。杨晓先是端详了一番,接着握住了它。我被她的举动搞得魂不守舍,脸上也露出了陶醉的表情。突然,杨晓用两根手指把包皮剥开,整根都含进了嘴里……我本来是来找中年人的,却想起了一对少年干的事…… 在一个村子的边缘,我看到几只羊在吃干草,草根也拔出来。很快,我又见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我问他爸在哪里,他说,在家里。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那个胡子拉茬的人说话。我先介绍了一下自己:我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他说,哦,啊。他知道这个学校,因为它的升学率在全省是数一数二的。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说,干啥?那个,我,我被人冤枉,然后学校把我开除了。我爸他们不在这儿。他们要找家长签字……那你找我干啥嘛?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不会出问题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你。他摇头……我说,我给你十块钱。行不行?我要你钱干啥。 我只好又溜出村子,找别的人。收割过的玉米田很荒凉,远处有人在烧玉米秸,冒出一阵阵的浓烟。我一连找了三个男的,两个女的,都无法说动他们做我爸我妈。他们都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替他们想道,这学生是不是有啥毛病?到处找人当他爹娘。我脸上带伤,有点变形可怖,骗子又在到处行骗,他们不这样看待我,反而不太正常。幸亏我的烧已经退了,没有太激动,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我到底是不是疯子? 后来我来到一个烧玉米秸的人身边,看着他熟练地一捆一捆秸杆举过头顶。他一捆捆地把火堆堆得很高,转眼浓烟滚滚,明火完全湮没在小山一样的秸杆堆里。我调整好了表情,向他问路:叔叔,请问姜寨怎么走? 姜寨?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汽车? 你往那边走。他指着我来的方向。那边有个学校,学校门口就有。我装出看不透那片小杨树林的表情,说,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下?我第一次来西安,走到这边给迷路了。我和所有人一样会撒谎,天衣无缝,无论撒多少次,都不会露出虚假的迹象。 看他有点犹豫,我于是递过去一支烟。好猫,宝鸡卷烟厂出品,为这次活动我专门买的。在路上,他问,你是哪儿的?湖南。湖南我去过,好地方。他吸烟后眯起了眼睛。他说,我看你在这转了好大一圈了,我还以为你是飞造子弟学校的学生呢。 我就顺着他的话说,你说对了……那时我们已经走进了杨树林,我乘机把我的事情跟他说了,并添油加醋地描绘了我家的悲惨情况,像我爸有病,我妈心脏不好之类。在说谎上我真的应该算个天才,不过我那天说的话,还不算十分偏离事实,我只是想表明我不愿意刺激父母的想法。他也同意我的看法,并表示了对我的同情。我要给他钱,他总是说不要。
红x(十五)(2)
签了字之后,我对他一连串地说着谢谢,冷不防把五十块塞进他的口袋,转身就跑。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我从水管爬上阳台,去拿行李。在宿舍我又抽完了剩下的烟。我不用再担心被罚款了。我他妈以后想抽多少烟就抽多少烟,再也没有人像壁虎一样蹲在墙角,随时准备撒泡尿在我头上了。我鞋也没脱,只是把双脚插在床头栏杆外面,躺了一阵。我终于走的时候,正在上第四节课,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走了。
红x(十六)(1)
我数了数我的钱,还有一百多块。这差不多够我花半个月了,应该可以撑到放寒假。下午的风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脸上,我走出校门后,随便搭了一辆公共汽车。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为好。西安我没有亲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没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门外就是虎街。这是一个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车,有很多公车可以坐。我对于这种长方形的交通工具,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上面人总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很丑。我那天坐的好像是603路。大部分人都站着,有一部分女人还把外衣拉链拉开,紧身毛衣包着鼓鼓的胸部。北方女人的胸部普遍比较丰满,所以光看她们这一部分,还不会难受得不行。我承认我有点好色,所以我总是盯着那里看。也许我真的看到毛衣下面的肉体之后,会不再那么好色,可是那时,对于zuo爱,或者说性茭,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所以尽管我刚被开除,却仍然死死盯住离我最近的胸部。 我记得,我和杨晓才认识几天就睡在一块,彼此摸来摸去,可是却从来没有zuo爱。我有时会后悔我为什么那么笨,那么老实,可是事实上,我真的对zuo爱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只是好色。要是我跟杨晓zuo爱之后,就禁止我看别人的胸部,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有时在路上我就把手伸进杨晓的裤子,手掌贴着她冰凉的屁股,路人投来的目光,我都没有看见,因为我心里一点se情的感觉都没有。当杨晓满面通红,把我的手拉出来,我说她的屁股冰冷、光滑,就像摸大理石一样舒服。我确实对杨晓“冰冷的屁股”很迷恋。为此我还给杨晓讲过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里有一个男人,有点傻。有一次,我爷爷对他说,你老婆被人睡了。他破口大骂。我爷爷说,你还不信?不信你回去摸一下她的屁股。屁股都被人睡冰了。他马上冲回去,要脱老婆的裤子。他老婆骂他神经病。他不由分说把老婆按在床上,开始摸起她的屁股来。结果屁股当然是冰的,因为大部分时候,人类的屁股都是冰的(不信你摸一下自己的)。于是他开始逼她供出j夫是谁……其实我爸是谁我都不清楚,又哪里冒出个爷爷给我讲故事。这就是说,我在哄杨晓开心。那时她也确实很高兴。后来,我每摸一下她屁股,说好冰,她就笑起来,哈哈,你老婆被人睡啦! 我随着公车晃荡。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额头很高,十三四岁的样子。我见她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车到骡马市,车上突然一松,又突然一紧。在这一松一紧的空隙里,小女孩抢到了座位。我于是也移步换位,来到她座位的右侧。从上往下看,能看到她漆黑的头顶,中心不是一个小发旋,而是两个。看不到少女隆起的胸脯,可能她还太小,因此那里还河湾一样平静。我看着这个人,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烦闷,并打算到下一站的时候,就上去和她搭话。 由于是冬天,车窗紧闭,玻璃上有一层肮脏的水气,有的人用手指在上面画图。我想起了我的玻璃刀。窗外一排排灰色的房子迅速跳开,跳到后面去,因为那一段路坑坑洼洼,车子像吃了摇头丸。我有时眼睛看着窗外,心想这就是西安。这确实就是西安。或者想,这个女孩不错。我该怎么跟她说话才好。这就是说,我为了说出妥帖、自然、有效的话,在一遍遍地打着腹稿。我跟什么陌生人说话,都无法张口就来…… “各位乘客,边家村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车空了很多。这时,我看见小女孩把右手抬起来,挖起了鼻屎。虽然她的手掌遮住了鼻子和下巴,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小拇指已经伸进鼻孔的深处。也许她认为挖鼻屎没什么,别人可能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可是我看她太认真,太仔细了。看到一个喜欢的女孩突然在眼皮底下挖开了鼻屎,我承认我有点难受…… 下车。边家村。我举目四顾,四顾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里可以去。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车,我想,我就在家里,等他们卖完苹果回来,然后告诉他们学校元旦放假,放三天。他们一定会相信我。那样我来的时候,还能拿到一些钱。我没有这样做的惟一原因是我改变了主意。我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半路却又作罢。有一个成语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情况:半途而废。当我想到回家,我就走回站牌底下,但是车没有来。在等车的时候,我不得不想起,又要撒谎,又要骗他们相信我,就不想回了。
红x(十六)(2)
我害怕他们追问我在学校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沈田玉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不问我做了什么,只问我他说的对不对。他说,成绩又退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说,钱又用光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捱不到放假。他说,……我可以猜出他说的一切,因为他说的就是我的一切。他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这个小学生的比喻用在他身上是惟一合适的形容)。而我妈不同,她不是蛔虫,她是特等侦探兵,探子。如果说我爸只是知道我的大概状态,她则了解我的一切秘密。我的东西她无所不看,包括日记、信、纸条,甚至内裤上的精斑。我曾经把内裤和日记锁在抽屉,但还是被她鼓捣开了,而且一点痕迹也没有。当她在饭桌上若无其事地问我昨晚有没有干坏事时,我怀疑湘西的女性都是这样的巫婆。我初二的时候开始遗精,同年偶然学会了手y……这些事我都不想让杨晓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可是我妈了解我的心思,每次内裤上一出现痕迹,她都要给我煮一锅韭菜葱花鸡蛋汤,里面放了各种野草、树叶,她说这是她妈教给她的,是壮阳补肾的土方。土方,又是土方,她总是有能力让我吐出大肠。幸好,两年之后,我到西安上学,不用天天回家了。至于那些倒霉的信件、纸条,我跟她说我全烧了,其实装在一个塑料盒子里,埋在屋后的乱石堆下,每当要看的时候,我就把盒子挖出来。 我想,放寒假再回去算了。在此之前,我打电话告诉他们钱够用,免得被他们杀进学校。而且我决定下学期也照这样干,拿上学费、生活费,但是不上学,拿这些钱干点别的营生,也许暑假再回去,也许再也不回去。
红x(十七)(1)
边家村是一个城中村,包括三条大街:边东街,边西街。总的来说,这里吃的穿的住的xx的,什么都有卖,只要你有钱;可以说它是个小城市,也可以说是集贸市场。每天,一些人在哭,闹,笑,玩,病,死,就像树摇动、枯萎。有时候一个人死了,很多人不高兴起来,他们都认为死人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说做“白喜”,也只是心里的希望,他们认为死真是倒霉,只有活着才好,至少可以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 总是吵吵闹闹。尤其过节时,很多东西降价,每个人都出来碰运气,出来玩。空气被挤得变了形。我背上的旅行包虽然不大,但是就算站着不动,也总是被人碰来碰去。在这种情形下,我心里烦得很,一直让着他们,最后站到了张曼玉的腋窝下面。可是还是有人和我擦胸而过。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抬头去看张曼玉做的广告。她指着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那边的方向,嘴巴张开,露出牙齿,笑着。和她耳朵平行的地方,写着一行字:飞机子弟学校,让你的孩子展翅翱翔。 旁边是一个小灯箱,因为是白天,没有亮灯。我看了这个灯箱上的广告之后,就按它指明的路径去找一个地方。一个被声称有旅社的地方。 我找到它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诚信旅社”四个字在灯箱上反而特别亮。旅社的前台藏在一条黑黑的弄子后面。西安的民房都有这种长长的甬道,又黑又窄。我走了一年才看到那个亮着小电灯的窗口。灯泡可能只有五瓦,一个老头半坡时代就开始趴在桌子上打着瞌睡。我敲敲窗子,叫道,喂,有空房吗? 如果当时你是我,也会看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嘴角的涎水正缓缓地爬向登记簿的封面。我又大叫了一声,喂,喂?他还是没有反应。他死了呀? 这时,你只好用力捶打那扇发黑的木门。当时我就这样做了。这一次老头总算抬起了眼睛。他没死。他擦去嘴角的涎水,有点不好意思。他嘟噜道,住宿吗?只有单间了。我开了一间最贵的单间,60块。他说只有这一间了。 填写证件的时候,我觉得这家店有黑店的嫌疑。它让我想起孙二娘。我被她倒挂在房梁上。她剐我。临剐之前还用一桶冷水把我浇醒,拍着我的脸问,老娘剁碎了你做包子馅儿,你意下如何呀?我填一行字,抬一下头,看一下面前的人,他闭着眼睛又在打盹。职业,学生,抬头。年龄,18,抬头…… 我身后冒出一个女人。她还挽着一个男人。他们也开房。老头睁开眼睛,说,只有最后一间房了。 女人问男人,住不住? 你想不想住?男人问女人。 我听你的。女人说。 男人面向老头,趴到柜台上,问,是大床还是小床? 老头说,是双人床。 出于好奇,我看了他们不止一眼。女人瞟着我填的表。当男人把老头给他的登记表推给女人,女人拿了压在我表上的圆珠笔。我催促老头赶紧去提壶开水,但老头说,不急嘛,登记了这位再一起去嘛。我只好看着女人写字:职业学生,年龄20。写到20的时候女人偏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敢再看下去。 那时,天色已晚,但还不算太晚。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女人眼影乌蓝,胸口的挂坠很亮。我住在201,她好像在203,或者202,反正离我十分近。我从201的窗口望出去,除了一堵墙,什么也看不到。还好墙上有个窗户,是一户人家。透过纱窗,可以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在活动。越看不清晰,我越想看。我有这个爱好,总是强迫自己去看。我看到他们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好像在吃饭。纱窗滤过蓝色的荧光,我猜他们在一边吃,一边看电视。这和我们家不同,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视,所以要么大家光吃饭,一言不发,要么说起各自见到的事,商量、责备、训斥、妥协、偃旗息鼓,高兴的时候互相取笑……七点多,正是放新闻联播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在看这个节目呢?中国人都知道,这是个非常出名的节目。它把“政府会为你们解决问题的,请放心,请放心”这句话说一千遍后,就说,“新闻联播播送完了,感谢收看,再见。”我妈曾经在吃饭的时候说过,她老家的巫师很灵,特别灵,巫师念过咒的香灰水,可以治任何病。我当时认为,所谓新闻联播,就是一个像巫师一样的东西,就是一个制造香灰水的东西。我还觉得,香灰水绝对是一种神奇的药剂,它恰到好处地安慰病人却没有任何毒副作用。
红x(十七)(2)
201室光线很暗,因为我没有开灯,只靠对面窗户射进来的一点微光照明。脱掉外衣,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双手捂脸哭了起来。现在想起来,我很难理解当时这一举动的突兀:这么久我都没有哭,在“黑店”却哭开了。原因我已经无法回想,只记得我头蒙在被子下,眼泪滴在床单上。我一直缩在那一块软绵绵的、完全黑暗的空间里哭泣,开始是号啕,慢慢变成小声啜泣。我怕我一伸出头来,就看到墙壁上那一层稀薄的、跳动的蓝光。那会让我意识到我还和别人比邻而居。那样我就会完全哭不出来。一个人极度烦闷、悲伤、两侧太阳|岤也有点痛的时候,就会想到哭,如果不让他哭,他就会憋得慌,觉得世界好像正在收缩,而他就要爆炸。 如果当时我没有哭,就能更早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不是202,就是203,反正离201很近。好像是一个人在哭,一个人在笑;一个人在打,一个人在挨打。啪啪啪,就跟拍牛屁股一样。拍牛屁股是我经常干的事,用巴掌把牛屁股上的牛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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