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X

红X第5部分阅读

    的牛虻拍死,一声脆响之后,手掌上就出现红与黑、红与黑、红与黑,红的是血,黑的是牛虻的尸体。  我停下哭之后,脸上风吹开的裂口被眼泪咬得有点疼。这种声音窜进耳朵。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男欢女爱的产物。那是录相里的声音,那是跟录相十分相像的声音。而我虽然看到过老周和林淑英搞,却只见其人,不闻其声他们在默默地做着。老周默默地耕耘,可是他再怎么卖力,也已经不够有劲。林淑英完全是一片冬天的稻田,老周犁不出她的苏醒。  我披衣下床,来到声音的发源地。是202。我看到一个女人,扶着红色的床头柜,身上披着月白色的皮肤。她漂亮的脸蛋对着窗外,我只能看见一半屁股,高高撅起在灯光的范围里。我承认我看得有点入迷,当时的情形换了谁都会这样。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个肥胖的男人竟然衣冠整齐,只是用一只拖鞋还是别的,用力地抽打女人的屁股、大腿……嘴里说着:“噢,还要打吗?”他们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好像各自并不相干,他没有打她,她也没有挨打。我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如果你要问我有什么感觉,那除了“兴奋”,我说什么你都会以为不是真的。可是事实上我丝毫兴奋的感觉也没有,对那月白的皮肤,高撅的屁股。我看了一会儿。我什么也没做,就走开了。  我在一块松落的石灰块上找到了电灯开关,房子里顿时亮堂堂的。隔壁还是叫声如雷,它驱散了我很多烦闷。但是还有很多烦闷永远也驱散不了。我垫一个枕头,斜靠在床上,烟又被我抽开了。烟雾它是蓝色的,它很轻。它在灯光下显出更轻更透明的蓝色。我看着它盘旋、缭绕、上升、消散。空气中留下蓝色的烟味。我呆呆地看了很久,一直到我起了一个念头:打个电话去家里吧。告诉他们高三补课,不放假了,告诉他们我有钱用,告诉他们我很好之类,问问他们苹果卖得如何。  打完电话,我很累。恍恍惚惚,昏昏沉沉。几乎还在路上就睡着了。躺倒在床,我迅速梦见自己正在缓缓进入梦乡。一个宽阔无比的女人抱着我妈和我。在我she精的地方长出一棵绿色的树,是她的汗毛……梦里的地方好像我见过,但是醒了后,就一点也想不起来……梦遗之后,我还想继续做下去,好记住梦里的情节。  是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听得出那是两个指节敲击木板发出的声音。是这个声音吵醒我的,还是我醒了之后才听到这个声音,这种问题往往难以搞清。  刚一打开门闩,她就侧身钻了进来。正是住202的女人。她约莫二十岁,眼神奇特,在天真的瞳孔中闪着精明的目光。她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态度温和。  她的衣服有点乱,手腕上有一条链子,脖子上也有一条。她说,我叫丽丽,要不要玩玩?  什么?  那个嘛。她笑起来,两颗虎牙,一次一百。  ……

    红x(十七)(3)

    我有健康证,没问题的啰。她掏出一个小本,递过来。看,四天前才检查的。没问题的。  可是我身体不舒服,不要了。  就玩一玩嘛。  你是学生吗?  是啊。你也是?  不是。我真的不太舒服。不好意思。  哎,给你优惠价,八十。  ……  怎么了?丽丽倒在床上。不玩了。不玩就不玩你推我干吗。她站在弹簧床上,一跳一跳地穿着内裤。扣胸罩的时候,她让我帮她。等她全部穿完,鞋带也系好的时候,我问道,多少钱?  不是说好八十块吗?她边整理头发边说。同时又检查手链的扣子有没有松掉。  可是我没做啊。给五十块行不行?  说好八十就八十嘛。你没做又不是我的错。  我也就摸了两下嘛,也要那么多钱?  我已经优惠你了。要是别人,虐待还要另外收钱呢。  那也算虐待啊?是你让我打的嘛。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尴尬。你会发现,尴尬这个词我很少用,但在这里不用不行。我觉得丽丽看我是个学生模样所以故意耍我。  我没工夫陪你说话。我告诉你,玩了就得给钱。哪还有你白玩的?你要是不给,我就告到你们校长那儿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学生。你不会想让你们全校都知道这事儿吧?要是你想让他们知道,那就别给我钱得了。  我得承认不论从事何种行业的人士,都有可能说出杀伤力十足的话来。“你告我不会告啊。”我也来了一句。他妈的到这里还有人拿学校来压我。但是我也知道,我确实不想让她真的跑去宣传。我不担心学校把我再开除一次,我已经决定不再和那里的任何人再有联系。我怕的是这个消息辗转传到我爸妈他们那里。我数了八十块钱,扔给她,舌头抵住上腭,令气流通过唇齿,成功地发出一个音节:鸡。  “你他妈‘阳人’!”丽丽回敬我,意思是说我是个阳痿。她显然觉得受了侮辱。她迅速抄了钱。一闪腰,出门,基本是美人风度,钥匙串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红x(十八)

    丽丽先是对我说,她是大学生,后来又告诉我她十九岁,意思是和我差不多大。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相信她,但是相信不相信,都跟我没关系。跟我息息相关的是那八十块钱。我的钱已经快用光了。  想着钱的事,又想着别的,乱糟糟。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开始说起。也许我在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也许我需要一个足够深沉的夜,把我睡掉,甚至永远都醒不了。可是事实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不但睡不着,我的精神状态还十分差。想睡又不能睡,脑袋要爆炸,心就像被巫婆的指甲抓,这不是痛苦是什么,这不是难受是什么,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是什么。我抱住头弹簧般地晃着,想把它一刀劈开。再把地球一劈两半,头顺着裂缝滚到地核的熔岩里,烧成烟。  后来我唱了一会儿歌。有时是大声地吼,有时是低声地哼。那些歌也许你从来都没有听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了,《红色娘子军》,《一条大河波浪宽》,等等。大部分我都是乱唱的,没有什么曲调,当然有时也唱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流行歌,总之我什么都唱点,我是一个什么都唱点的人……  唱累了之后,我就开始抽烟。我没办法不抽烟。轻微的麻痹比清醒要好。谁都有需要麻醉的时候。也可能还在唱的过程中我就开始抽了。总之,我现在说抽烟。烟雾缭绕,不知道是这一根的,还是上一根的。抽了多少我已经忘了,不过我还记得嗓子眼发干,喝了两大杯水也不顶用。后来,我又想撒尿了。抽烟和撒尿有关系吗。有。至少那时。我不想下到一楼去那小得可怜的厕所,就拉出桌子底下的脸盆,接住了焦黄的尿液。如果你没有到过西安,也许会认为用脸盆装尿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了解低级旅馆的行情,你就会知道,要是不来这一套,就会很难受。这种旅馆没有浴室,要上厕所,得大冬天提着裤子出去,冻出一身鸡皮疙瘩。要是你喜欢鸡皮疙瘩,那就别借助脸盆。  我第一次和杨晓出去的时候,贪图便宜,找了家“诚信”这样的店。天明起床,不但一卷卫生纸用得精光,各自身体的中部还黏乎乎的。第二次我们就学乖了,一定要带卫生间的,一定要有热水。我们尽情嬉戏,彼此的脸都很红。我们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大量出汗。只有在可以冲洗的酒店,我才热爱“酒店情侣”的生活,享受到交换体液的乐趣。  但是现在,我没有多少钱,也没有交换体液的要求,只想睡个好觉。翻了半天却毫无睡意。床让我迷惑:它明明很温暖,可我怎么这么不舒服。他妈的。我骂了一句,拿出书来看。看不进去。又拿出玻璃刀。旅社的窗户我当然留下了痕迹。可是划完了又怎么样呢?把玻璃划个粉碎又怎么样呢?一件已经出厂的次品,永远是次品,除非你把自己搞死变成废品,或者在搞死自己之前把别人搞死变成毒品。

    红x(十九)(1)

    边家村不大不小,白天热闹非凡,晚上人一散,就很凄凉。其实哪里都是这样,书上说伦敦晚上也很冷清。  而边东街到了夜里就像一具巨型史前动物的尸体。偷吃腐肉的苍蝇飞走了,蚂蚁和其他靠尸水提供营养的昆虫也陆续撤退。它露出白惨惨的骨架。  我从诚信出来,早已是深夜。走在这街上,就像一只掉队的蚂蚁,在尸骨的脊梁上爬行。  我从诚信出来,至少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睡不下,另一个是我饿了。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一点东西。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仿佛找到了所有不愉快的原因——我饿了。我饿了,所以睡不着,我饿了所以心慌,我饿了所以想到了死。  街两边的房屋仿佛肋骨。日光灯发出白光,路灯昏黄。空气中弥漫着烤红薯的气味,但找遍整条街,也没有烤红薯的影子。红薯早回去了,气味还留着。  我突然想打个电话给谁,让他(她)和我一起吃饭。我当时确实有点寂寞,寂寞得忘了之前不和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有任何联系的决定——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和它脱离关系。我本来想打给杨晓,但怕被老周抓到。我想起李小蓝闯进7309时让人倍感责怪和询问的语气,那是她对我说话的语气。于是我拨给李小蓝。我只想打给女人,女人往往更讲义气。通了。她睡意很深地说话,我简直听不清。  喂?  李小蓝在吗?  我就是。什么事?  我是沈生铁。我头痛欲裂。能不能出来一下?  你在哪里?她清醒了,似乎。  说实话那时我头真的很痛。可能是没睡觉,也可能是抽烟太多。每一件事的原因都这么多,我根本记不过来。甚至只要我想咳嗽,就可以咳出闪电来。为什么要咳呢。我不想去问。  坐在“城”的椅子上,我强忍住咳嗽的冲动。没有人会因为你喉咙痒就关心你,所以我没有必要咳嗽。只要你足够坚强,喉咙再痒,你都可以忍住,这是我的经验。  但是我对约女孩出来吃饭毫无经验,尤其是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女人。所以看到她,我先对她笑了一笑。我的笑肯定很难看,因为我是假笑。我一点笑的心思都没有。  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总算好了一点。尤其当她问,你的病还没好?我的面部肌肉虽然依旧僵硬,却也开始渐渐融化。  我承认她不是绝世美人,甚至瘦得有点畸形,但是看到她,我心里还是舒服了不少,尤其被她的话感动了。人真的很贱,听到有人关心自己,就更加摆出楚楚可怜。我也是。一听李小蓝软声细语,我就开始剧烈地咳,把无数的空气喷向她。迎面扑去。  我要说,城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你不在西安,当然不知道它多么有趣。别的餐厅都是方形的大厅,顶多是长方形的,而它简直像一条过道。在这个细长的餐厅里,每一排只有两张桌子,每张桌子两张高高的靠背椅。黑色的皮沙发,罕见的长与宽,不止可以坐,还可以睡。所以,人一躲进去,就如进了一间小型的牢房,完全被隐蔽了。完全被隐蔽了。服务员则是看守,时不时带来食物、光和希望。  我拉着李小蓝来到最里面的位子,那里几乎永远没有人来吃饭。  李小蓝说,那时,她不知道我要她出来,是要做什么,但是她听到我的语气,觉得情况十分严重,所以就偷偷跑出来,不惊动她妈。我问她,开门怎么能不惊动你妈。我是爬窗户出来的。她这样回答。这表明她没什么烦恼,至少还有心情开玩笑。也有可能她只是无话找话。我们总得说点什么,我们必须交谈。  李小蓝又说,我那天咳得满脸猪肝。我问她吃什么,她全部点了男生爱吃的菜。她一点也不饿,但她知道我饿坏了,所以点了很多肉菜,还有润喉的萝卜汤。而我说话虽然有气无力,却相当慷慨,叫她随便点,因为我熟知这里每一道菜的价格,酸辣白菜2.5元,盐煎肉3.5元……酸菜鱼也只要8块,几乎比全中国所有城市都更便宜。就算她点十道菜,也超不过50块钱,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红x(十九)(2)

    可以饱饱地吃一顿饭了,我不怕把钱一次花完。  她说,你呀,鼻子还这么塞,要不要去买点药吃呢?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我身体这么茁壮的。  她还要了一瓶啤酒。她说,杨晓挺想我的。我让她帮我买包烟。我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没抽烟了。  她出去了。她买烟去了。我一个人坐着,又觉得不是滋味。餐厅里打开电视,电视里在唱什么“同一首歌”,接着又放了《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我听得快吐了出来。我想,我可能有什么毛病,只要一听到不喜欢的声音,不管是说话,还是唱歌,或是什么机器响,我的心里就非常慌,慌得想把心剜出来(或者把脑袋劈开)。城那天晚上放的那首玫瑰什么的歌恰好是我最不敢听的。有的人听了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猫叫春也能睡着。我对这种人很佩服。可是我不行。  说起来,我也有爱听的声音,比如玻璃刀划玻璃发出的。它能让我聚拢心神,不想别的。那天晚上,我不只是把玻璃刀拿出来,我还在有机玻璃桌子上刻下了三个字:李小蓝。我不打算让人以为我刻这三个字有什么目的,所以刻完就把桌布盖上了。  刻完之后,歌还没有唱完。怎么办?没办法,别人爱听。我只好又拿出玻璃刀来玩。李小蓝还没有回来,我独自唱歌消遣并抵抗着。抵抗我的难受。我唱的是陈俊的歌。陈俊你一定没听过,因为他不是什么歌星,而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写过一首《一分钱》有几句是这样的:  炸弹插进树林的深处,他们玩着游戏  营地已经废弃。  正面还是反面。  他们在猜钱币。  天空弥漫硝烟。  惟一没有倒塌的帐篷。  她给他烧焦的头颅装上黑色的眼睛  种下一分钱  深埋在大地  ……  我从来不打算唱给谁听。除非有一天。除非有一天我在战场上负伤,有一个女人为我包扎什么的。包着包着,我和她倒在床上,zuo爱,伤口的脓和血揩在脏床单上如同大地落下露珠和花瓣……如你所想,如你们所想,这明显是幻影。只适宜发生在梦魇,在幻觉,在种种不正常的空气时间里。因为早已经是和平时代。一切都发展得不错。可是你不必责怪我,谁都有过这种幻想,战场,英雄,牺牲,爱情,性茭等等,你无法否认。你也不能不承认,这所有人,这千万万人之中,极少数的心灵成年了还拥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在炮弹里,抛掷钱币,猜是正面的字,还是反面的花。  李小蓝回来后,我们喝了很多酒。我喝醉了,一路呕吐,却还记得回旅社的路。李小蓝送我到房里,我记得她说,喝不了还喝。这就是说,我的酒量很低。但是我却很喜欢喝酒,所以差不多每次都会醉醺醺地弄脏别人的上衣、裙子、裤子。回想那天晚上,我像一个孩子,吃错了药,在街心花园呕吐。醉眼看去,世界白花花一片,你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天堂还是地狱。李小蓝抱住我的腰,把我拖回诚信。我不知道她一个那么瘦的女人怎么能拖动一堆这么大的醉肉,但她就是把我弄回去了。她还买了姜,想方设法造出姜汁。她还买了橄榄,用姜汁浸上。她还倒了开水,冲进放着姜汁橄榄的杯子。她把这杯带着辣味的液体灌了一部分进我的喉咙,期望取得醒酒的效果。我一直没醒,于是她一直等到天亮。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体内的酒精也被分解殆尽。我发现身边睡着一个女人。就把手伸出去,在她身上摸。后来,我们就做起事来。  一切发生在早上,清晨刚刚过去。这算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做这种事。按杨晓的说话,就是偷行苟且,可是杨晓并没有想到,我在苟且的时候,想得最多的却不是抽和插,而是她杨氏晓。我当时还想,我和杨晓那么亲密,早就已经肉帛相见,却一直没有zuo爱,这是为什么呢。这个念头虽然不是一直占据我的脑海,可是不时划过去。划过来,划过去,木匠们拉锯。

    红x(二十)(1)

    相比之下zuo爱则像磨刀,双方都要亏损。李小蓝说,我们磨得太凶了,她前晚又没睡好,感觉特别困,所以虽然下面湿漉漉一团,她还是抱头就睡。等再睁开眼睛,已是正午。我坐在床上抽她买的烟。她条件反射,猛地跳起。迟到了,迟到了,她着急地说。我提醒她那天还在假期。她就放松下来,围住我的腰,让我亲她,结果我却摸起她的ru房来。因此她骂我很坏,因此她更加想让我摸。  当时的情形我也记得。我摸了一会儿她的ru房,竟又把手伸到了下面。她想翻身睡去,假装不理我,无奈爱欲难消,并不由她做主。  我对她的身体深感满意。虽然她很瘦,但只是骨头细小,肉体仍然柔软灵活。她的皮肤流淌着一种健康的棕色,眉间还有那么一丝狐媚之气(狐狸精总是十分瘦,衣服里像裹着风)。她温婉而顺从,笨拙却热烈,响着纤细温热的鼻息,温柔的发丝拂着我的小腹。她在我身下绷直了身体,嘴唇半张,我的舌头在她脖子、耳垂,在带着汗味的大腿内侧游移,满怀好奇地探索。她轻轻地咬我的手指,抓我的背。她说,给我,我就给她。我也一心向她的身体企求,企求一个逃脱人间的法宝,使世上的风霜雨雪,偶尔从头上移开。  可是风霜来不来,我说了是不算的。我们还来不及擦洗,老头就在门外催促退房了。那好,退吧。先在街上转了两圈,我背着旅行包,李小蓝两手空空。后来我们去了萨马兰奇。也有人叫它青年天堂,总之,是一个破烂、空气浑浊的溜冰场,就在铁轨边上。经过猪街,在一个兰州拉面馆边转弯,就能看见它的大门,十分宽敞。场内是浅紫色的吊灯。柱子上斜斜地写着“傻逼”、“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给我一支美国烟/给我一个安静的夜晚”等不知所云的汉字、符号。空气中散发着粮食发酵的气味。我拉着李小蓝的手,像走进一个酒厂。我以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但是那次是头一回发现边家村溜冰这么混乱这么好玩,所以疯狂地玩耍。李小蓝可能还记得,我们在溜冰场的中央接吻,还张开手,在波浪上倒滑。波浪倒滑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们总是摔倒。  溜冰场里挤满了人,其中包括若干李小蓝的同窗,我的昔日同窗。四架风扇架在墙上,把所有人的头发都吹向一边,衣衫也是飞来飞去,可是你听不到任何机器转动的声音,因为老板一刻不停地播放“野人”的劲曲,因为一切人都在吵闹说笑,因为玻璃大墙外,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  男男女女把双手搭在前人的腰上。一旦有人摔倒,就会倒掉一片,笑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太高兴了。就算摔成骨折,他们也不会多痛苦。  可是不能听他们说话。累了的时候,很多人就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用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高声交谈,或者一言不发,身体前倾,优美地夹着卷烟,脸上露出很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中生,其次是初中生,再次是社会青年,而小学生只是星星点点。说实话,那些很酷的、和我差不多大的人让人看了想吐。我喜欢有那么一点莽撞的家伙,比如小女孩,她们的身体刚刚长开,还没来得及受损害,真是无比可爱。相比之下,同龄人就像一张脸上的汗水,而小孩,尤其是小学五六年纪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们有世界漂亮的五官。她们是神仙。  我期望速度更快,像“大跃进”那样飞起来。我把拉着李小蓝的手松开了,毕竟她滑得比我慢多了。我期望把风甩在身后。那时我刚刚十八岁,刚刚受到一点挫折,以为这个挫折就是惟一的一次,人生会越来越好。在溜冰场滑翔,我感觉到不一般的快乐,我以为我一生都会这么快乐,至少大部分时间会。我还迫不及待对李小蓝傻乎乎地做出承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那时确实是一时冲动,顶多只是自我感动。  后来的事实是,在转弯的时候,我和一个光头青年撞在一块,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我的右手手腕好像脱臼一般引发剧烈痛感,只好用左手手肘撑着地板,支起上身,跪着,随后曲起左腿,再曲起右腿。我在地上蹲了一会,又站起来,继续混进人群,四处看看。看看李小蓝在哪里。

    红x(二十)(2)

    我怕她觉得受了冷落,伤心。我那时高兴,所以想到了她。要是我不高兴的时候,我就不能体谅别人。这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承诺几乎永远不能兑现的原因之一。我远远看见李小蓝坐在长椅上,两束视线扫顾全场,企图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踪影。滑,我滑向出口。人真多,我必须像鱼一样从水草的缝隙插过。  这时有人把我捉住了。我发现他很瘦。作为一个光头,他未免太瘦了。光头问我,是不是撞了人就想跑啊你?我说,没有啊,我去椅子上休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呢。我花了五块钱,才滑了一个多小时。光头也挺酷,可是我觉得我还犯不着怕他,自从喝了母猪尿,自从在水房砸了小平头,我对于暴力好像不那么恐惧了。  但光头的意思是,我必须怕他,因为我撞了他,就要付出代价。我看他瘦伶伶的,脸色又苍白,像一根蜡烛,随时可以融化,溜冰技术又不好,抓住栏杆还左摇右晃,甚至想扶他一把。  他坚持要我换上鞋,“到外面去谈,到外面去谈”。青年天堂可能经常有人打架,可能有的人被打了之后,上蹿下跳,或者躺在地上哇哇叫,老板很烦,就在门口挂了个牌子:私人恩怨,请在场外解决,否则后果自负。老板是个胖子,听人都叫他“花和尚”。总是躺在椅子上,嗑瓜子,摸自己的胸部。有人打架的时候,他就看周围看打架的人,但是看着看着,总在椅子上睡着。光头看来知道这里的规矩,和“花和尚”打了个招呼,才挽住我的肩膀,一直走到外面。李小蓝也跟出来。  到了外面,我才发现光头还有两个朋友。那两个人叫光头“赖毛”。赖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说我撞了人,撞坏了他的手机,不但不道歉,还想跑,因此要赔一千块钱。他个头比我矮,却还要挽住我的肩膀。  “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见。我的声音有一点颤抖,因此不是特别坚决。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赖毛把眼睛瞪得很大,高声说道。别看赖毛很瘦,可是他的眼睛瞪大以后,你可以把一根大拇指完整地插进去。  我说:“我说你大人大量,就原谅小弟一回。”  “那你的意思是,我手机就这样白白坏了?”  “那你拿手机试一下,看有没有坏。坏了我修。”  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不知道哪里坏了。以前有个红灯的,现在灯都不亮了。”  “你打一下电话嘛,看坏了没有。”  “你他妈还不相信我是不是?”赖毛推起我来。把我推得晃了一下。  “不是……”我说。  “不是就赔钱呀。操。告诉你,老子刚刚号从里面出来,你今天不要把我给惹毛了。”他从下往上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能看见他的光头,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坐牢剃掉的,还是因为他是“赖毛”而剃掉的。他又说:“陪一千块,你就走。”  “我们今天放假,还没回去拿钱……”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机就这样算了?操!”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冲向旁边的兰州拉面馆,并在店里的案板上抓起一把削面刀。面馆老板跟他冲出来,他低头跟老板说了一些话,老板就回去了,继续招呼他的客人。兰州拉面馆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它的羊肉包子,足足包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纯羊肉馅,既鲜且香,常常有人跑几十里路来闻。  “走,我们到中医院后面去谈。”光头把刀揣在怀里,推我。他那两个伙伴好像很冷,一直缩着脖子站在旁边。李小蓝站在稍远处。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蛋。  “就在这里吧,我又不会跑。”  “怎么,怕我剁你?”赖毛让自己的声音恶狠狠的,“走!”他抬起手臂推在我的肩胛骨上,腋下夹着的刀应声掉在地上。刀锋沾着很多面粉。  他们没理李小蓝,不过她还是跟了过去。那应该是中医院南边的一条小巷,但我方位感不是太好,那天又没有太阳,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南是北。总之,没有人经过。

    红x(二十)(3)

    天气挺冷的。李小蓝的鼻子和脸颊都冻得通红,回去以后,她需要用热水烫烫,不然皮肤可能开裂,耳朵还会生冻疮。  在这个时候,表面上我佯装一切平常,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身体却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最好的解释是两样都有点。我穿了一双军用翻毛皮鞋,却觉得脚板也在抖动。  我注意到,那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西安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又窄又黑。左边是高高的围墙,里面像是一个工地,却没有机器施工。西安也有很多这样破土而不动工的工地。右边是一排民房的左侧,离我们停驻的地方约五十米处有一棵杨树。  “你自己选择吧,要不赔我一部手机,要不给一百五十块钱。你自己看。”停下以后,光头举起他那只短短的右手,搔了一下清凉的头皮,张着嘴笑着。  我知道自己的手有点发抖。伸进裤袋摸了摸剩下的零钱,我想不会超过五块,所以我转过脸去。李小蓝就站在那里,另外两个人都兴奋地咧开嘴巴闲谈。他们的嘴一大一小。那一瞬间,我想向李小蓝借钱,不过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怕菜刀,但是也怕因为被敲诈而向女人借钱。  我说:“我们元旦放假,还没回去拿生活费。”  “那你他妈什么时候有钱?”  “明天回去拿了才有。”  “你是哪个学校的?”  “西光中学。”  “叫什么名字?”  “唐小明。”  没想到赖毛问了我之后,又跑过去问李小蓝:“他叫什么名字。”他他妈的还真有经验。  “他叫沈生铁。”  “你他妈耍我!”赖毛把刀提在手里,向我冲来。我不知道我躲闪了什么,反正被踢了一脚。赖毛没有用刀,只是一脚踹向我的鸡芭。我相信我的家伙那时正侧身挂着,由于习惯左手手y它稍微右偏,垂着不大不小的脑袋,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脚向它攻击。我相信向我迎面吹来的下午的微风,吹动了我有点发黄的头发。  我相信我当时很疼,虽然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疼的。我应该是捂住要害蹲下去,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李小蓝只能看到我庞大蹲下去的侧影。  “信不信老子踢死你?操你妈的,没钱还乱撞。”光头又踢了我的背,和别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手还捂住那里。  踢完他们就走了。我蹲在地上,感到胃里不舒服,睾丸疼痛,捂住下面的双手仍然不住地颤抖。  你一定想不到,我又开始幻想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都喜欢幻想,反正我当时又开始异想天开。我幻想一头狮子,它迈开粗壮矫健的腿,向着瘦小的光头扑去。光头大声向我求饶,求我别杀他,我当然没有听他的,继续驱赶狮子。它从围墙上空飞过,从工地的野草丛中跃出来,来到下午灰蒙蒙的空气里,听从我的调遣,打抱不平,锄j斩恶。它的吼叫撕裂了空气,皮毛擦过那两块站立的猪肉,将他们掀翻在地,扬起蘑菇云般的灰尘,就像彗星碰撞地球那样惊天动地。它发疯似的扑向再无藏身之地的光头,牙齿咬中了他的脖子,而且一直插进去。  光头躺在地上,嘴里不断地涌出热乎乎的、泡沫状的血。在离开之前,我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尸体,耐心地敲开他的天灵盖,用砖头。我漫不经心地砸他,直到深红的血迹在地面上流淌,一直流到长着稀疏的枯草的墙根。  我心里在这样想象,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两条腿麻木,几乎挪动不了。光头他们早就走了,可是我怕他们再来。我还觉得荫茎痉挛了,睾丸在不停地打战。直僵僵地站起来,试着向前迈了一步,还好,还能动。  “要不要去医院啊?”李小蓝当时是这样说的。说完之后,她扶着我,我们上了公车。在灰蒙蒙的下午,汽车穿越西安,向广阔的郊外跑去。

    红x(二十一)

    也就是在那里的麦田,我和李小蓝惟一一次在户外一起经历了天黑。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李小蓝问我,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这里又冷,又没有医院。我当时不能说出我的理由,但是现在则可以告诉大家:我不是不怕冷,只是害怕西安弹丸之地,又碰上光头。我知道这种人,会碰见一次打一次。而我不去医院,是我没有钱。钱都让我花光了。在城和青年天堂。  李小蓝问我还疼不疼,我让她给我摸摸。她的小手小而柔软,带着奇异的温暖,在我的会阴一带扫拂。摸了一会儿,我突然硬了起来,而且比平时更加粗大,我想那是肿胀的效果。我让李小蓝停止,胀得疼。过了一会儿,软了之后,才让她继续抚摸。在这摸摸停停的过程中,李小蓝跟我说着医院的好处。她说她爸是医生,她妈是护士。她一再问我为什么不去医院,我说我不喜欢医院,我喜欢你摸。说话中,天黑得越来越快。  (在我的印象里,只要听到“喜欢”这个词,女人就会乐意干很多事。无论说的是“我喜欢你摸我”,还是“我喜欢打你”,女人都会高兴地回应。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喜欢”这个词暧昧、亲昵、柔软、温暖,令人感到亲切,另一方面也因为女人容易被空话感动,你给她一碗饭,不如说:“我喜欢你不吃饭。”  (自从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不再对李小蓝说“喜欢”,而改为说“不喜欢不”了。“不喜欢你不摸我”,“不喜欢不打你”,这样说就要冷静、客观得多,有点不近人情,却总是正确得不得了。比如说“我喜欢拉屎”接近于变态,而“我不喜欢不拉屎”则只是说明了人类生命的常态——我不希望引起李小蓝太多的误会,让她误以为我是她想象中的我……  (但是当时,我是真心的。我说的是真话。我大概算一个城实的人,虽然有时不得不说了很多假话。)  到后来,天终于黑了。像所有天一黑就容易脆弱的人一样,我们开始互相诉说着苦难和快乐的鸡毛蒜皮。我把我的家族史说了一遍,她把她的家族史说了一遍。当她说完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总是把人看错——李小蓝虽然多嘴,对什么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天一黑,她也是迷离的水汽,她也被脆弱地分解。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土埂上,前面公共汽车路过,灯一闪一闪的,再远就一片漆黑了,她仍然话多得不行,没人能插进嘴去。不过,那天她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我会一直听完,会一言不发,会拍一拍她瘦得不行的肩膀安慰她。

    红x(二十二)

    李小蓝一口气说了她们家里的故事,以增进我们之间的了解。在这里,我不妨也把这故事以李小蓝的语气转述如下,并不插话,以促进读者对她的了解。以下便是她的讲述。  李小蓝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一岁还不到,我奶奶死了,我爸就把爷爷接到家里来照顾。我爸工作很忙,基本上是早出晚归。所以,总是我、我妈和我爷爷三个人在家里。我妈又照顾我,又照顾我爷爷。她像是所有人的妈妈。有一天,他们俩在客厅里说家常。我爷爷给我妈讲了许多他们家的事情,还有我爸小时候有趣的事。他还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是黑五类,我爸是红卫兵,所以他老受村里人的欺侮。他们说了很长时间。  她说,那是夏天的时候。天气很热,我妈只穿着一件的确良短袖衫。很薄的那种。我爷爷说那些我爸小时候的事情的时候,我妈就想起了我。那时我还躺在婴儿床上呢。后来她发现我爷爷的眼神不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你猜怎么了?她衣服给奶水浸透啦。我妈说那时她奶水特别多,一想到我就不停地往下流。她赶紧跑道房里去换衣服。谁知道门还没关紧,我爷爷突然闯了进去。我妈骂他出去,可是怎么骂也骂不走,还给她递了一条毛巾。我妈懵了你知道吧,稀里糊涂把毛巾给接了过来。一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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