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恐惧稍减。这人一见,喜道:“王韶你看,这小姑娘笑啦。”
“花痴!”先前那粗狂嗓音喝道。是个满脸横肉的魁梧大汉,于宋舞对面半倚半躺,砸吧咧嘴。
“好啦,都别胡闹!”
忽听一人命令,这斗嘴二人即安静下来。宋舞乘隙观察,但见此处顶高数丈,四壁粗糙,地上岩石堆磊,平整处甚少,却是个宽敞山洞。发令那人远远背对宋舞,俯身蹲立,瞧他肩宽脊直,应是一个年轻男子。那人身前铺着干草,宋舞闻到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血腥,隐约又见草堆上躺了一人,这该是受了伤。
那人脚上倏地一蹬,宋舞吓了一跳,断断续续传来几声娇喘痛吟,这就不是“隐约”,真的受了重伤,还是位女子。
背身男子轻放下手,听他语气温和地唤道:“伊瑶,你忍着些,先生就快回来了。”
“你又何必管我……我是你……姐姐……嗯……你父皇不是……叫你娶那个……啊……梁国公主了吗……”受伤女子挣扎呻吟,听着凄苦异常。
宋舞听她声音空灵甜美,却受了这般苦楚,心生起同情怜惜,鼓起勇气,怯弱地问向将她掳来的“尖嘴猴腮”:“那个……这位姐姐怎么啦?”
那人尚未答话,却听受伤女子嘿然嗔道:“杨广!你好!你竟还带了别的女人回来……啊!”许是过于激动,女子牵发了伤势。
“我……哪有?李彻!说,那……怎么回事啊?”男子听她悲呼,心内万分焦急,倏地转身吼道。
宋舞这时方看到他的样貌,是个相当英俊好看的年轻男儿。
“这个,郡主莫要误会了二殿下,呵呵,这是小人找回来照料郡主伤势的一个小丫头。”尖嘴猴腮的男子名作李彻,听他点头哈腰地解释。
“小丫头?”这下宋舞不乐意了,骄傲地扬起脑袋娇声嗔道,“喂,我哪里小啦?”“嘿,你哪里都小!还不给老子过去照顾郡主。”被李彻称作王韶的倒在对过的粗蛮汉子讥笑道。宋舞小嘴儿一瘪,径自朝后挪了挪,不去理这人。
“老子杀了你!”王韶瞪圆双眼破口吼道。
“啊~”宋舞尖叫着跑向年轻男子。
李彻不待见道:“瞧你这强盗贼人样,就知道吓吓女孩子,平白丢了我大隋军人的脸面。”
宋舞听得一愣,大隋?他们竟是北国人!又细细回想起方才受伤女子唤眼前这男子叫做杨广,脑里一下轰鸣,当场呆滞。
眼前的男子正是从陆府救人离去的杨广,北隋晋王,石之轩口里的阿摩。
杨广只当宋舞受了惊吓,不疑有他,瞪了一眼王韶,边向宋舞安慰:“姑娘莫怕,我们是……”
“杨广!不许你与她说话!”
杨广尚未说完便被那受伤女子冲冲打断,心下一憷,只得讪讪闭嘴,朝宋舞眨了眨眼。宋舞顿觉一阵好笑,她当然能认出眼前这受伤女子。他们唤她郡主,再联系杨广身份,女子是谁便昭然若揭,正是近日名动南北的宇文郡主了。
只是,谁曾料想,晋王殿下竟会与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南烟公主关系暧昧。
宋舞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着宇文伊瑶,她面若桃花,秋水明眸,樱唇皓齿,玉白俏鼻高挺美丽,两条细长剑眉飞扬生采,招显出不让须眉的自信魅力。即便伤患缠身,那病态的苍白肤色也不过是为她添上一笔惹人怜爱的娇柔。
宇文伊瑶似若无意的扫视,实也对宋舞江南女儿的别样风采暗暗心赞,但她一想起这该死的杨广看似模样正派,实是个风流胚子,便对宋舞的出现生不起欢喜之意,冷冷哼道:“你叫什么?”
宋舞讶然不解,从方才开始,这宇文郡主怎会对她如此敌视,还是笑答道:“我叫宋……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形势所迫,大家都是南北贵族,但这边人多力量大,料不得会出什么情况,想想还是得将“射雕”进行到底。
“黄蓉。黄蓉。”小郡主看来是未拜读过“石大家”巨作,这么轻唤过两声,便又闭眼养息,不去看她。
“黄蓉?这名字怎么……咦,好熟悉啊?”一旁的杨广小声嘀咕,显然他是读过射雕大著。
“你想做甚?!”小郡主端的好耳力,宋舞尚没听出名堂,她便即时发觉问题。
“没,咳,伊瑶你歇着,我去看看先生。”杨广一阵汗颜,放步逃开哪敢再留。
“不必了。”一个暗淡人影自外面夜色中显现,观他年纪似在三、四十间,发须却已微染了霜白,面如冠玉的脸上保持着雍容沉稳,双目尽显出非凡的智慧芒采,叫人不由生出崇敬信任的感觉。
男子淡淡说道:“我已布好奇门遁甲,姬方天一伙暂时不能进来……”他忽的扫了宋舞一眼,又将目光方于杨广身上,续道:“郡主身上残余的天魔气发作了么?”
第五章困境(一)
南陈剑卫,是除却驻守京都建康的南北禁军、皇城御林军外的第四大军方势力。顾名思义,正是由一群超一流的剑术高手组成,方便朝廷监控江湖势力的武装力量。
剑卫下设天、黄、玄、绣四衣。
大统领谢澜,总领剑卫,独领天衣一卫,司南朝武林杀伐大权。南陈“上九品”第二席位高手,昔年江左望族谢家后人,一手“九韶定音剑”横扫南方武林,无与敌之,世人恭而称其“剑圣”。
黄衣九人,天子近卫。
玄衣卫下设四营,“风雨雷电”四统领所掌,各辖京都四方。
绣衣一卫皆为女子,统领不详。
“二十年前,南、北两位天师曾因道统之争,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谢澜舒爽地饮罢一口雪涧醉,续道,“南天师就是那位陆敬斋陆老员外,他在历阳的身份藏得真好,若非家父亲历那场旷日持久……”
“你别老旷日持久旷日持久,究竟多持久啊?”石之轩一把抢过谢澜手中的白木葫芦,面露不耐道。
“比你洞房持久就是了……”谢澜白他一眼。
“嗯。”石之轩应声回道。
这让谢澜很是郁闷,如此关系到男人面子与能力的问题,你小子居然……不在意?难道当真是不能?
殊不知石之轩正自烦恼得不行,哪里有空理会他的龌龊想法。
方才小屋内薛尧回报杨广几人消息,宋智遂与谢澜领了一干剑卫着他带路前往。石之轩当然不会眼看他杨广被擒,奈何“敌我”过于悬殊,这边宋智等等不算,但是一个谢澜已够他头痛,据说前头还有几位神秘的南陈“大员”候着……
靠,谁来告诉我“历史”上的今天杨广是怎么躲过去的!
……貌似“历史”已经红杏出墙好久了。
“北天师,就是那位大地游仙级的无上宗师——华山焦旷,焦散仙人。”谢澜不知某人的焦头烂额,“持久”地絮絮叨叨,“咦,轩弟,你知道焦旷前辈么?”
“愚弟不知,请教澜兄。”石之轩用上二人惯用术语心不在焉地回道。
“嗯,待为兄悄然传音于你……”谢澜所谓的“传音”怕是连最远处的剑卫都可听见,“听我那过世的老爹讲,这个焦大仙呢,就是宁道奇的师傅。”
“轰!”
在谢澜公布最终答案后,当即倒地不起二十余人。
“你……刚说啥?”焦头烂额如石之轩,听此消息也不由停下了关于拯救杨二的筹谋划划。
“愚兄方才说到,这焦旷即是南北两大宗师——剑圣谢澜、散人宁道奇之一的宁道奇的师傅。”谢澜一副“天机不可泄露而我剑圣大人已经泄露所以必遭天谴”的道貌岸然。
一般人都会主动忽略前一个“宗师”,关注后一个大宗师——亏他谢澜这么长一句说得不打舌头。
“他今年贵庚?竟还未死么?”宋智不愧是宋智,关心的总会是最至关重要的。先前听石之轩说起与自家小妹失散,但宋智何其了解小五性子,料想此刻她定在哪处戏玩胡闹,他宋智出了事小五也不会出事,遂心下混不在意,哈哈笑过。
其时宁道奇年方过四十,武学修为自然远不及几十年后那超凡境界,虽也可算得威名远播,北派道门领袖,却也少闻其于江湖上走动。北人称其大宗师,不过就是为在名声上压过南国“上九品十大高手”,图的表面文章罢了。
事实也是如此,除了老一辈的“黄泉碧落”独孤国丈,静斋斋主,魔门诸尊(多在北国),其后又有“霸刀”岳山,“冰玄劲”宇文伤,来护儿,贺若弼,长白王薄,黄山欧阳……北国自南征无果后,经年来“宗师”风起云涌,且日趋青壮年,这叫南方给逼得,当真可怜可悲可叹。
不过宁道奇真正实力如何,无人可知详细,但赢他谢澜,料来还是小事一桩。
“都说是仙人了,还会死么?”谢澜半开玩笑地回答宋智,他很是满意众人以他为核心、禀神聆听的气氛,“我们接着讲,这场旷日持久战终以焦大仙完胜结局。至于焦大仙此后仙踪何处,无人知晓,反正华山不见人影,哦,仙影……陆敬斋就惨了,除却一身道力被破,真元无剩。且他白日如果复原十成,每至午夜时分均会溢散剩至一成,必须昼夜不断补阳固元,方才略见成效。所以,今夜陆敬斋要服啥南天师陆修静亲传“九龙金丹”,谢某猜想,不过就是他假托先人之名,新练的劳什子“大补壮阳”金丹罢了……”
“所以石某猜想,人家南天师方才也不是被您剑圣给吓跑的了!”石之轩不阴不阳回道。
“这个……”谢澜不想这石头砸中自己脚踝了。
“这个不是重点!”宋智沉重道,“若那焦旷当真如此骇人武功境界,岂非天下第一?我南方尚有何人可与之敌手?”
“小智!人家是无上宗师,怎能用‘骇人’这个词呢?不知道的还当什么妖魔托世……何况,南方除了宋缺小怪物,萧大,不是还有剑圣大人我么?再者说,焦旷因为某种原由,与杨坚从来是对不上眼,怎会平白杀将至南边来?放心,放心。”
你剑圣大人什么手段还真的靠不住,不过后面那句倒是让宋智悬着的心实实落下。
“次而言之,北方尚有邪帝、魔师、阴后,怎会让他焦旷道门一人独大?”这句倒是传音说的。谢澜笑吟吟向石之轩眨了眨眼,英俊脱俗的脸上满是玩味。
石之轩一愣下不知他是所意何指,却见谢澜抬手做了一个探视姿势,怪声道:“哎呀呀,我们监军大人同姬老三吵起来啦!”
困境(二)
众人眺望去,但见不远林中,十来个玄衣剑卫围着二人停滞踌躇,那二人又为了何事,正自争论不休。
左首那人高挑削瘦,仿若一根柴火棍儿,两腮怪异地抹上了一层白面,使人看之心厌,那人放话时尖声做作,又身着宦官服侍,想来应是陈宫出来的哪位得宠总管太监,谢澜口中的监军。
右边是一位中年男子,双目炯炯,面上白净,颌下留了寸许美须,沉稳中不失风雅,一派长者气势自然流露。
“剑圣!”太监总管一瞧来的人等,将躲藏不及的谢澜逮了正着,听他遇上亲人般热切道,“您来的正好,这个姬方天,北国贼寇就在里面,他却百般阻拦咱家进去拿人,您说,如何处置?”
“蔡脱儿,路上任你胡闹不要紧。此处林里气氛诡异,禽兽绝迹无声,显然是被高人施了奇门遁甲之术,若我们识不破这阵法,闯进去也是白白送死。”姬方天沉声回道。
“咱家观你才是个禽兽!”蔡脱儿公公张口就来骂,“咱家今次可是代表的江总江相爷,姬方天你小小一个营军统领敢说相爷胡闹?”
这么一通砸下,以姬方天修养也是脑门暴跳,气得不行。当即闷哼一声转身不理此人。
“嘿,能耐的你回句话啊?”蔡脱儿得势不饶,咄咄逼道。
“蔡总管息怒。”却见宋智下马上前,面向蔡脱儿不卑不亢道,“姬叔说得无错。我观此林也是大有蹊跷,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
“呵呵,咱家给二公子请安。”那蔡脱儿一见宋智,立时变脸似的转怒为喜,弯腰哈道,“只是二公子海涵,咱家临出门前相爷百般交待要将那北隋晋王活捉回去,若有个什么闪失,哈,怕是公爷来了也不好说话。”
眼前场景让石之轩大为感慨,一年多没去建康,宋家老狐狸怎的还让这江总一伙儿快活蹦跶呢?
时南陈面上和谐一片,暗里康帝陈叔陵不过寡人孤家一个,朝局系由两派把持。一是以宋阀为首的世家大族,另一便是以尚书令江总为首,其下太常卿孔范、大内总管李善度等等重臣的“江党”一系。
在野势力更是多不胜数,废太子建安郡王陈叔宝,包括“上九品”第一席的萧摩诃,琅琊王固、王通兄弟皆是其拥护力量。
这让石之轩很是不解,明明大权在握,他宋家又何必学天子玩平衡,叫真正的陈家天子看着都暗自不爽,大臣不急,急死皇帝。
……
“我最烦的便是这些个大人物们争权夺势。”谢澜悄然对石之轩嘀咕完,遂展露出传说迷倒建康无数女儿家的醉人微笑迎上扫视而来的蔡脱儿,听他道:“蔡总管,你听我说。”
“呵呵,咱家聆听大人教诲。”蔡脱儿恬笑着回望谢澜,一脸心醉神迷。
谢澜强自压下腹内恶心,正经续道:“不知总管可懂这奇门五行之术?”
“八卦咱家倒是懂点儿。”蔡脱儿谦虚道,“这奇门五行嘛,想来就是江湖杂耍的幻术把式,没甚了不得!”
“呵呵,那奉劝总管还是不要进去送死了。”
“哎。”谢澜笑得灿烂,整个人就像给阴暗小林洒上了一片阳光,耀眼超俗。蔡脱儿这么心里欲望一涌,哪管他好话丑话,通通答是。
谢澜撇过呆滞的蔡大总管,便朝林内放声啸道:“故人谢澜在此,里面可是妙子?”
洞|岤内。
宋舞小心问道:“大师,伊瑶姐姐到底如何啦?”
面前这位专注于凝神探脉的鲁妙子大师可不是位简单人物,宋舞听她爹爹说过,鲁大师学究天人,兵法谋略天下第一,算术阵法天下第一,玄学医术天下第一,天文地理天下第一,三教九流之术亦是天下第一。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亲哥哥除了刀法武技,她“靖哥哥”除了祸害女子,余下都比不得人家大师。
所以小五的算盘珠儿打得骨溜溜响,不能拜上师傅,也要拉好关系学门手艺,将来也好管教石之轩。
鲁妙子淡淡扫了宋舞一眼,不为她的“崇拜”所动,摇头叹道:“那妖女魔功已然及得阴后八成威力,除非懂天魔大法之人前来化解,否则……唉,也只能这般托着。”
杨广握上沉沉昏睡中的宇文伊瑶纤柔小手,痛声问道:“难道那九龙金丹不起作用么?”
鲁妙子道:“殿下,金丹虽是至阳药物,但也非传说中那仙丹神液,眼下虽能克制属性偏阴柔的天魔气,保住伊瑶心脉,却不是长久之道。”
王韶提拳便往壁上狠狠砸去,听他愤恨吼道:“猴子!那妖女叫什么来着?”他身旁的李彻闭目回思,浑身颤动,良久方回:“祝玉妍。”
“阴癸派!”杨广钢牙狠咬下唇,“此仇不共戴天!”
“若非皇后阻扰,执意让殿下娶那什么梁国皇室女子,还封郡主为公主,她怎会伤心欲绝,千里迢迢跑到这他奶奶的南陈来,受此重伤?”王韶有一说一,毫不遮拦避讳。
李彻眉头大皱,忙喝道:“虎子,闭嘴!”
“他说得对。”杨广神色悲凉,默然叹道,“若非母后……唉,是我对不住伊瑶。”
宋舞小嘴儿张成“o”型,人家听到了好多哦,不会杀人灭口吧?
“殿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鲁妙子沉声道,“敌人堵在外面,我们应当考虑的是如何突围而去……”
谢澜啸声正时传进。
“……即便突围,南国必然早已封锁大江上下,处道(杨素)无法派人接应……”智如鲁妙子,面上竟也闪现一丝忧虑,“我们又该去往何方?”
第六章昔我往矣(一)
谢澜等了半晌,定音剑随意挽过几个剑花,懒懒低哼道:“你倒是支个声啊……”
这老大往日里风马蚤不羁,今儿怎地一反常态焦躁起来?薛尧朝着姬方天挤眉弄眼半晌,见他并不搭理,只得自个问去:“老大,这鲁妙子……可是您的老相好?”
谢澜瞥他一眼:“怎么,你有意见?”
薛尧忙摆手谗笑道:“没有没有。那待会儿兄弟们下手可要注意下分寸呢?”
谢澜哧一声,剑指天遥,朗声问道:“老四,你来看看,这林间是什么阵法?”
薛尧垂头咳嗽一声,观了半晌,正儿八经喝道:“如我雷剑法眼无错,这定是——武侯却月阵!”
“哦。”
“老大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哈,想我薛尧奇门遁甲无所……”
“却月阵是宋武帝裕所创,诸葛武侯摆得是八阵图。”
“……”
谢澜嘴角一丝轻笑:“这是妙子的大衍阵啊。”
这笑却让石之轩心下一触,与谢澜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般的笑容。
那一次,两个人都不是很爽。
……
两年前的花谷。
这一日慕然将石之轩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下上端详。
石之轩像往常回道:看什么,又不是你生的。
慕然大咧咧一笑道:徒弟,为师没啥可以教你了。
石之轩转念想过,欣然道:好啊,反正不想陪你这老头子了。
——那就再帮我做件事吧。
——说。
——送本书,罢了。
……
慕然交代完石之轩的最后一个师门使命后,包袱甩个干净,从此不见人影。
书是黑质封面封底,三个烫金古篆耀人心神——天魔策。
花间派所持的是卷三,这本是卷五。所以这是昔年阴后送与慕然的那卷,石之轩该送还的地方自然便是阴癸派。
且不去猜测慕然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后现在是什么心境,石之轩当年挑灯夜读大唐,便有心遥神想,静斋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那么光明背后的暗影,阴癸家在何处。
圣门最浪漫莫过百花环抱的花间,最孤高莫过摩天峰崖的魔相,最神秘莫过飘然无迹的邪极,最安全莫过大隐于市的天莲。
最平凡莫过石之轩眼前这个村落。
碧落浮云,湖影澄静。阡陌交横,炊烟袅袅。顽童追逐嬉闹,村民荷锄笑归。
好一处田园风光。
……
如果慕然你耍了我,我就将这卷五复印几万份拿去南北宣传,看他怎么和阴后交代。
石之轩走向石墩上那个安静翻书的俊美少年,你好,我是外乡人。
那少年诧异抬首,面上显过一份羞涩。你好外乡人,欢迎来到我们村子,我叫边不负。
……
武心禅听得消息,领着闻采婷赶来时,边不负已经被石之轩打得相貌全不符合阴癸派收受男徒的标准。
闻采婷向久别的石之轩欢喜眨眼。武心禅一如既往地冷淡里略过妩媚,不过她不会记得眼前的英俊少年,便是那个华阴城里第一次见她时发呆的孩子。
——你是?
——花间派,石之轩,见过武师叔。
——他是怎么回事?
——哦,边师弟不喜欢外地人。
石之轩笑得温文尔雅,边不负却将这恶魔般的男子深刻进心里。虽是他先出手试探,但这人……太不讲同门情分了。
……
本来还了书也就没他什么事情,但武心禅却盛情邀石之轩住了一段日子。石之轩很是纳闷,看周围师姐师妹花枝招展的,这武师叔不懂什么叫做引狼入室么?
后来祝玉妍告诉了他答案。其实很简单,每一代阴后都会收徒二人,择优传授衣钵。石之轩的理解为这叫双保险,像陆令萱输给了武心禅的师尊,武心禅输给了谷雪祈。
到了这代,谷雪祈却只有祝玉妍一个弟子。武心禅大概是这样想,如果祝玉妍毁了,那么阴癸派的将来便是她的徒弟了。怎么做呢?自己人不好下手,老朋友花间派当然会是最好的选择。
这时候南北双雄对峙,形势看不明朗。圣门里各压各的底牌,静斋传人短时间不会出山。两派之主的十年大比因为谷雪祈的闭关,推迟得遥遥无期。
祝玉妍这么一个花儿般年华的女子,师尊不在身边,师叔循循善诱、推波助澜,除了爱情,漫漫的人生还剩下了什么使命?
石之轩想了一夜,以此推后四十年,那时候的祝后因为被邪王破身遗弃,师尊被气死,心境大缺,天魔境无法圆满。婠姑娘顶着十八层压力,没办法和自己女婿恋爱……
这关他什么事?
看现在多好。
谷后既狠得下心拿慕然这么“完美”的男子练功,十八重境指日可待。可喜可贺。
碧秀心是他妹妹,不出意外,他俩是没有可能。何况她俩师傅都没过招,她们也打不起来。
所以石之轩也就欣然接受了这份爱情。
两个都是圣门这一代最为杰出的青年俊才,无论是吸引还是抗拒,总归能擦出火花。
祝玉妍这样的女子,一旦点燃引子,那便是随即绽放的漫天绚烂的烟火,爱到支离破碎也绝不悔。石之轩就是心生胆怯,也无法作出抗拒。何况这厮此生还不知道什么叫作胆怯。
有人欢喜,当然有人焦头烂额。
连石之轩这般心性坚定的男儿看到闻采婷那抹读不清、讲不明的眼神时,都要飞也似的找祝玉妍寻求救赎,真不知道你武心禅怎么处理。
……
遇到谢澜的前天,石之轩照常在湖边陪伴祝玉妍观望湖心小岛,阴后在那里闭关。
我有十年未见师尊了。
师尊是可怜人。
你说他们谁对谁错呢。
……
石之轩就为慕然讲了句好的,没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就被苦笑着赶了出去。赶他的自然只会是祝玉妍。
——你再嬉皮笑脸我也不看。
这样的女子啊。
这个时候他即恨慕然,又想拍马找到他“情圣”师傅问问明白,你说,她爱她师傅多呢,还是爱我多一点。
遇到谢澜那天,石之轩喝了点酒,随口吟了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还好不是“三十年来寻刀剑”,不是失恋……
星辉斑斓,丝缕银光泼洒,点缀了夜幕低垂。
夜幕下,他就看见一个绝世丑男手舞足蹈地追逐着俊美脱俗的谢澜,一副饥渴难填的模样。
石之轩尚未喝到迷糊那个境界,也就不懂了。这年头不说男逼女,就算女追男也很平常,少见这男追男,还是二者悬殊如此巨大的。
那丑男一张窄长到怪异的脸,五官挤往一堆似的,额头显得特别高,下颔修长外兜得浪赘,弯折巨大的鼻梁不合比例,一头长披两肩的乌黑头发,不修边幅。
就是醉了也即刻醒来。
石之轩决定秉承花间宗旨,解救那俊男于水深火热。
——中原剑圣只是鼠窜之辈。
——看着你我打不下去。
——吾之弈剑六日间尽破你九韶六音,发第七音,或弃剑。
——我个人能力没有极限,你破了七音,我还能多凿几个孔,八音九音十音。
——万变不离本宗。
……
石之轩方才明白这二位是何方神圣。
一个是南朝剑圣,九韶定音;一个是高丽弈剑,一剑东来。
那个“弈剑”倏地睁开双目,面孔即刻舒展,眼眶内灵动如神的一双眸珠,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儿,那永恒深邃的,对生命无限恋栈的神采。
那个剑圣回身舞剑,七响幻音空然荡起,一个剑体挥洒八道剑影,八分剑气。
只是他唇边的那一丝淡定无畏的微笑让石之轩想起那人,一声“慢”字在弈剑尽破音剑或音剑贯穿弈剑前决然迸出。
傅采林回望石之轩,你是何人?
石之轩笑着捡起一根枝桠,随手除去叶叉,我来与你比剑。
傅采林皱眉,你用此剑?
——你的弈剑暗合弈术,走一步算完十步。若我比你快上十步当如何?
——世上绝无快我十合之剑。
——错了。若你快我十步,我便要再慢你十步。
——何解?
——请。
石之轩腕间轻转,当空灵巧划出三个满圆,冲虚圆通,风生水起。
傅采林持剑寻思片刻,欣然笑道:好剑,我破不了。
——只是做做样子,你若攻来,我不定挡得。
——只是样子我便破不了,何名?
——太极。
石之轩忽而邪笑,我来问你,你持弈剑败尽南北,却可知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之境?
傅采林若有所思,垂然不语。
——可知独孤九剑,破尽天下武学?
——你虽弈剑在手,可知天地万物,一草一木皆可为剑的大宗师境?
——……
——想知道么?芳风轩金庸全集。
昔我往矣(二)
傅采林走了,不声不响。可能是去参悟弈剑,以图破太极剑意;也可能去找最近的芳风分店,从此成为庞大的“石金庸”催更组织一员。
石之轩牛吹一完,酒兴尽了,这就扔下树枝准备走人。
——喂。
他回身看去,迎接的是一道白影,性手接过。精巧的白木葫芦,红绳系了,拔开塞子,酒香清醇醉人。
——雪涧醉,喝喝看吧。
石之轩暗自琢磨这个剑圣会不会有口水病,谢澜笑道,大老爷们,不会连酒都没喝过?
你闻不见老子身上味道?
他仰头一口。遂觉喉间一股火热翻腾,烫入肺腑,却不是刺辣,待细细品,如夏末的第一缕晚风,略过秋意的凉爽。
如她的吻。
——这是建康的酒么?
——你竟没去过建康?
——没有。
——那要不要看看去?
——好。
散心。顺便看看,为何同那人一般自由亲爽的微笑下,你却带了一丝哀伤。
诸葛亮去东吴骗兵骗米骗人时,对吴侯说,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
孙权建国,遂筑石头城,以此为都。其后东晋、宋、齐、梁、陈先后于此立国。千年金陵,遂为六朝王都。
城周二十余里,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临后湖,处天然屏障之内,南朝以来分置建康、秣陵二县,地居形胜,重兵屯围,守备坚固。
——秦淮上游作坊商肆星罗棋布,除百货俱全的“大市”,还有纱、谷、盐、花、草和牛马等专门小市,南北闻名的“百炼钢”、“罗纹锦”多出于此处。你若想打件趁手兵器,或是置件衣裳过年,可以过去。但话先讲尽,我没钱替你付账……
石之轩安静地听谢澜絮絮叨叨,默默注视这座空气里都飘着繁华糜味的金粉之都,哀叹其终被他义父付诸灰烬的末路宿命。
不过,昔日风雨飘摇的南都,在这一个时空里,却用南人自己的坚毅与忍性,虽艰难,却始终在与北国悍风拧劲儿,这般不屈、昂头地走下去。
——那么,你到底先去哪儿?
——去你家看看。
——我弟当差没回,家中无人。
——……你不是人?还怕我打劫剑圣家财?
——我不会端茶做饭。
——……那就先去雨枰台。
——哈!呵呵,看你年纪轻轻……同道中人,同道中人。之轩,我同你讲,跟了谢澜就算你走远,若是一般人,那是不可能见着尚明月、任旦旦一面……
……
——哟,这不是谢统领么?呵呵,老身给您见礼。
——嗯,不必不必。任妈,明月在……
——谢统领,咱先不忙谈月儿。哈,却不知大人您何时将……嗯,老身算算,连那上半年的帐,去了零头,整好八万两雪涧酒钱与姑娘们的赏钱。
——……
任妈那张瓜子脸上脂粉过重,虽徐娘半老,却风韵尤存,遥想当年秦淮红姑醉人风采,也不失一件心驰神往之事。此际手插腰间,故作怒嗔,石之轩脑里活脱脱后世一代文豪鲁迅大家笔下的圆规形象。
这让谢澜窘的,八万雪花银难死了一代剑宗。
——这位妈妈,谢澜的欠钱您就记到海公帐下吧。
——哟!这位俊俏公子,不知您是海公的……
——我叫石之轩。
——石公子……
——你叫明月来见我。
——石公子,月儿她……
——我叫石之轩。
……
谢澜望着一脸和煦微笑的石之轩,张嘴惊呆,这我究竟带回了何方神圣啊?
说花辅大海的钱眼都不眨一下,不知人“南财神”为了一文银子能进宫跟太妃叫板么?还说见明月,人尚大家上半年被海公包了,下半年被宋大养着,康帝都见不着面的主,是你见就见的么?
还“我叫石之轩”,我还叫轩之石哩!
待明月那倾城夭影自珠帘后倏尔闪现,晃得七彩珠儿上下摇摆,光芒耀目。却也没有天上的“明月”皎洁动人。
谢澜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是真实地看到尚明月抚着能让半个建康疯掉的诱人酥胸,娇喘颤颤。这实在很难想象她一路小跑是怎样动人的风景。
还有那顾盼明眸里闪现的嗔怪与羞喜。谢澜实在觉得建康在今天彻底疯掉了。
——欠了人家一百两银子,竟到了今天才晓得过来。
谢澜望着两人相对无言的暧昧,“喔”地明白了,原来你也是欠债的啊。
……
——一直是这样的么?
——你说雪涧醉?嗯,相传是百年前边荒集第一名酿“雪涧香”的别创,庞家后人移居建康,据雪涧香酿制秘法改良……
——我说的是谢澜。
尚明月望了眼一旁俯在阑干上只顾醉生梦死的谢澜,垂然低首,哀婉轻叹。
——是啊,都快一年了。他家里出了事。
石之轩注视舫下静静流过的秦淮水波,心下恍然。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尚明月细细听罢,眼里惊喜的异芒闪动,定定望着石之轩,流波不转,娇声轻呼道,你竟知道?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我识得那九韶定音剑。
尚明月微微阖首,淝水之战名传天下如何?九品高手一代剑圣又如何?安石俱往,乌衣不再。谢家子弟,大多已分枝散叶,飘然全国。他们兄弟一脉算得谢家最为正统血裔,却还是……
——但谢澜好说还是剑卫大统领……可是朝中有人作祟?
——唉。太后七十大寿,大赦南朝,普天同庆。狎臣孔范为那江相爷出了主意,二人献了份寿礼,深讨太后、圣上欢心。
——什么礼物?
——长生诀。
——嗯?我……突然听不懂啦!
尚明月扑哧一笑,遂又觉此时不宜发喜,板起俏脸沉道,我听缺哥说,那长生诀便是孔范携了些江湖三流好手和盗墓贼人掘了……安公的陵墓……
石之轩面上一沉,陈叔陵就不顾他臣子的颜面吗?
——你!唉,怎能在这儿直呼康帝名讳……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一句不用解释。石之轩心内原有的对康帝的些许好感,荡然不存。
……
——……缺哥?
——嘻,你才注意么?嫉妒吗?
——……
——哼!石之轩,我是故意这般叫的。
……
——啊哈!天上星,亮晶晶,我手持九韶……定他娘的叫床音……
石之轩扶着醉死过去,嘴里犹自滛声浪歌不绝的谢澜,东倒西歪地走在建康小市街上。
——噗!呃,喝,咱接着喝!
石之轩抹了把脸,我吐,还是新鲜的!
经由好心百姓指点,石之轩方才晓得自己是想当然谢家在乌衣巷,也就没问明月方向,这不该往达官贵族云居的西邸走啊,谢府早搬至东郊外了。
——石大哥!
石之轩扛着一百四十斤回过身去,街前停了一辆马车,华贵装饰,极品良驹。车旁赫然站着一个胖墩儿,笑嘻嘻如同净念禅院见过的弥勒佛老,正哈着粗气向自个打招呼。
——安隆?这么巧啊!
安隆一听这话圆儿脸顿时垮了下去。
——巧个屁!老子叫隆儿紧赶急追地,好容易奔到了谢家,哪晓得你小子却在西邸瞎转。嘿!花间小子,怎不到陈宫里睡睡妃嫔宫娥去?
马车里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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